书城小说雾都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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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上帝保佑。”老太太叫嚷着,站了起来。“孩子,你可别那么说。你病刚好,身体虚弱,难保没点疑神疑鬼的。来,我把你的椅子调个个儿,你就看不见了,行啦。”老太太嘴里说着,真是这么做了。“如今看不见了,再怎么也看不见了。”

然而,奥立弗透过自己的心扉,把那张肖像看起来这样真切,仿佛他坐的方向全然不曾改变一样。不过,他想还是别再让这位好心的老太太操心才好,因此当老太太打量他的时候,他温顺地笑了笑。贝德温太太看见他比刚刚大有起色,这才心满意足。她往汤里放了些盐,把几片烤面包掰碎加了进去,准备工作这样重要,自然要忙乎一阵。奥立弗以超乎寻常的速度喝完了汤。他刚吞下最后一匙肉汤,门上便响起轻轻的敲门声。“请进。”贝德温太太讲道,进来的是布朗罗绅士。

喏,老绅士步履轻快地走了进来,这是可想而知的,但不多一会儿,他就把眼镜支到额头上,双手反插在晨衣后摆里,久久地,仔细地端详起奥立弗来,脸上出现种种奇怪的抽动。大病初愈的奥立弗显得很憔悴,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出于对恩人的尊敬,他强打精神想站起来,结果还是没能站稳,又跌坐在椅子上。事实上,假设一定要实话实说,布朗罗绅士胸襟很宽阔,比起一般心地慈善、气质淳厚的绅士来,他一个当得上六个。他的心通过某种水压作用把两汪热泪送进了他的眼眶,说起这种过程,由于我们在哲学方面不能算是博大精深,是无法作出理解的。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布朗罗绅士说着清了清喉咙。“贝德温太太,今天早晨我声音有点沙哑,恐怕是伤风了。”

“但愿不是,绅士,”贝德温太太讲道,“你所有的衣服都是晾干了的,绅士。”

“不清楚,贝德温,不清楚怎么搞的,”布朗罗绅士讲道,“我倒宁可认定是由于昨天吃晚餐用了一张潮湿的餐巾,不过没关系。你感觉怎么样,我的孩子?”

“很快活,绅士,”奥立弗答复,“您对我太好了,绅士,真不清楚怎么感谢您。”“真是乖孩子,”布朗罗绅士胸有成竹地说,“贝德温,你替他加了补品没有?哪怕是流质的?”“他刚喝了一碗味道鲜美的浓汤。”贝德温太太略微欠起身来,故意在最后一个话上加重了语气,意思是一般的流质与精心烹制的肉汤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啊。”布朗罗绅士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喝两杯红葡萄酒对他要有益得多。是不,汤姆·怀特?”

“我叫奥立弗,绅士。”小病人显出一副大为惊异的模样答复。

“奥立弗,”布朗罗绅士推测着。“奥立弗什么?是叫奥立弗·怀特,嗯?”

“不,绅士,是退斯特,奥立弗·退斯特。”“这名字真怪。”老绅士讲道,“那你怎么告诉推事你叫怀特呢?”“我从来没有这样说,绅士。”奥立弗感到莫名其妙。这话听上去很像是在胡编,老绅士盯着奥立弗的脸庞,多少带了点愠色。对他是不可能产生怀疑的,他那副瘦削清癯的相貌特征处处都显示出诚实。

“这肯定搞错了。”布朗罗绅士讲道。然而,即使迫使他不住地端详奥立弗的动机已不复存在,那个旧有的念头却又一次袭来,奥立弗的长相和某一张熟识的脸庞太相似了,这意识来势迅猛,他一时专注的眼光竟收不回来。

“绅士,求您别生我的气,好吗?”奥立弗恳求地抬起了双眼。

“不,不,”老绅士说道,“嗨。那是谁的画像?贝德温,你看那儿。”

他一边说,一边忙不迭地指指奥立弗头顶上的肖像画,又指了指孩子的脸。奥立弗的长相活脱脱就是那幅肖像的翻版。那双眼睛、头型、嘴,每一个特征都一样。那一瞬间的神态又是那样逼真,连最细微的线条也仿佛是以一种惊人的准确笔法描绘下来的。

奥立弗不明白这番突如其来的惊叫是怎么回事。由于承受不住这一阵惊诧,他昏了过去。他这一晕过去,替笔者提供了一个机会,可以回过头去说一说那位快活老绅士的两个小门徒,以解读者悬念,且说——当时,机灵鬼和他那位功夫高超的朋友贝兹少爷非法侵占布朗罗绅士的私人财物,结果导致了对奥立弗的一场大喊大叫的追捕,他俩也参加了这场追捕,这一点前边已经叙述过了。他们这样做,是基于一种很值得钦佩而又很得体的想法,那就是只顾自己。既然国民自主和个人自由是任何一个纯正的英国人最值得骄傲的,本人简直无需提请读者注意,这一行动自然会大大抬高他俩在所有公民和爱国人士心目中的身价。同样,他们只关心自己平安无事这一铁证,完全足以使一部小小的法典受到公认,得以确立,某些博古通今、驰名遐迩的哲人把这部法典定为一切本能行为的主要动机。这些哲学家很精明,把本能的一切行为归纳成格言和理论,又巧妙地对本性的高度智慧和悟性做了一番不着迹象的恭维,便把良心上的考虑,或者高尚的冲动和感情,全都扔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说起来,这些东西始终不能与本性相提并论,世所公认,本能远比人所难免的种种瑕疵、弱点要高尚得多。

两位处于这么一种极其微妙的处境中的小绅士在品格特性方面富有严谨的哲理,倘若需要更进一步的佐证,笔者信手便可以举出他们退出追捕这一事实(本书前边一部分已经讲了),人们当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奥立弗身上,他俩马上抄最近便的捷路溜了回去。即使我并不打算断定,取捷径也是那班声望赫赫、博学多才的哲人在得出什么伟大的结论时常有的做派——他们的路程确实因曲折迂回,举步磕磕绊绊而拉长了一点,这就和那班有一肚子念头憋不住的醉汉一开口就不绝雌黄一样——但我确实想指出,并且要明确指出,很多哲学大师在实施他们的理论时都表现出了深谋远虑,他们能够排除一切可能出现的、根本可以估计到的、于他们不利的偶然因素。于是,为了大是,不拘小非,任何手段都无可非议,只要能达成目的。是耶?非耶?抑或二者之间到底有多大区别,统统留给当事的哲学家,让他依据自己的特殊状况,作出综合平衡、不偏不倚的判断。两个少年以极快的速度跑掉了,走过无数迷宫一般错综复杂的狭窄马路和院落,才大着胆子在一个低矮昏暗的拱道下边歇一会儿。两人一声不响地呆了一会儿,刚刚透过气能讲出话来,贝兹少爷便发出一声喜滋滋的感叹,紧接着爆发出一阵无法抑制的大笑,他倒在一个台阶上,笑得直打滚。

“什么事儿?”机灵鬼问。“哈哈哈!”查理·贝兹笑声如雷。“别出声,”机灵鬼细心地看了看附近,劝道,“笨蛋,你想给抓进去了不是?”

“逗死我了,”查理说,“逗死我了。你想想,他没命地跑,一闪就转过街角去了,再一下撞到电线杆子上,爬起来又跑,活像他跟电线杆一样也是用铁做的,可我呢,抹嘴儿插在口袋里,大喊大叫地在后边追他——呃,我的妈呀。”贝兹少爷的想象力很丰富,把刚刚的场景稍许有些过火地展现了出来。说到这儿,他又在台阶上打起滚来,笑得比先前更欢了。

“费金会怎么说?”伙伴机灵鬼和又一次停下来喘气时把这个疑问提了出来。

“怎么说?”查理·贝兹重复道。机灵鬼说,“是啊,怎么说?”“嗨,他能怎么说?”查理见机灵鬼全然不是说着玩的,“他能怎么说?”满心欢喜顿时化为乌有。达金斯绅士管自吹了一会儿口哨,接着把帽子摘下来,搔了搔头,脑袋接连点了三下。

“你是什么意思?”查理讲道。“腊肉烧菠菜,他又不是青蛙。”机灵鬼聪明的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嘲笑,讲道。这就算理解,然而并不令人满足。贝兹少爷也有这种感觉,便又问了一句:“你怎么看?”机灵鬼没有答复,只是重新戴上帽子,把拖着长尾巴的外套下摆拉起来塞在腋下,用舌头顶了顶腮帮子,摆出一副意味深长而又亲昵的神气,用手在鼻梁上拍了五六下,向后一转,钻进一条胡同,贝兹少爷若有所思地跟了上去。

上述这番对话进行之后不过几分钟,那位快活老绅士听到楼梯上响起一阵嘎嘎作响的脚步声,不由得一惊,此刻他正坐在壁炉旁,左手拿着一条干香肠和一小片面包,右手握一把小刀,一只白锡锅在壁炉的三角铁架上搁着。他回过头来,沧桑的脸上露出一道狰狞的笑脸,一双眼睛从棕红色的浓眉底下灼灼地往外看去。他把耳朵侧向门口,专注地谛听着。

老犹太的脸色变了,“嗨,怎么回事?”他喃喃地说,“只回来两个?还有一个哪儿去了?他们出不了事的,听听。”

脚步声越来越近,到楼梯口了。房门缓缓地推开,机灵鬼与查理·贝兹走了进来,又把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