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讲到这里,孟可司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谛听着,即使眼睛没有正对着讲话的人。布朗罗绅士止住话头,孟可司换了一个姿势,擦了擦发烫的脸和手,一个人骤然间如释重负就是这个模样。
“他出国以前路过伦敦,”布朗罗绅士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的脸,缓缓地说,“他来找过我。”
“这我没听说过。”孟可司插了一句,口气中本想表示此话不可信,却反而表明他更多的是感到一阵不高兴的惊奇。
“他来找过我,留下了一点东西,其中有一幅画像——他亲笔画的一幅肖像——那个可怜的姑娘的肖像,他不愿意把画丢在家里,但旅途急忙,又不能带在身边。焦虑悔恨之下,他瘦得形销骨立。他语无伦次,心神不定,谈到了他自己造成的祸患与耻辱,向我吐露他要不惜一切代价,把全部财富变卖成现钱,只等办好手续,把新近所得的一部分遗产授予你们母子,从此离开英国——我完全估计到了,他不会只身出走——永不回来。虽然我是他的老朋友,我们的情义已经深深植根于这一片大地,这里安葬着一个对我们彼此来说都是最亲爱的人——对我甚至于,他也没有进一步倾吐衷肠,只同意写信,把一切都告诉我,并表示事后还会来看我,作为在世的最后一次,啊!那本身就是最后一次。信,我没有收到,也再没有见到他。”
“等到一切都结束了,”布朗罗绅士略微顿了一下,讲道,“我到他结下那笔孽债的地方去了——我可以用世人通行的说法,由于世间的苛责或是宽厚对于他已经没有什么两样——我打定主意,要是我的害怕变成了现实,也要让那位一时迷途的姑娘找到一个可以栖身的家,找到一颗能够同情她的心。在一个星期前那家人已经搬走了,他们把所有的未偿债务—一结清,哪怕数目不大。有天晚上,一家人离开了那个地方。原因何在,或者说上哪儿去了,谁也说不上来。”
孟可司越发畅快地舒了一口气,带着胜利的笑脸回头看了一眼。
“你的弟弟,”布朗罗绅士把椅子朝对方挪近了一点,讲道,“你的弟弟,是个身体瘦弱,衣衫褴褛,受人鄙视的孩子,一只比机缘更强有力的手推着他来到我面前,我把他从罪恶可耻的生活中救了出来——”
“什么?”孟可司嚷起来。“是我把他救出来的,”布朗罗绅士讲道,“我刚刚不是说过,我很快就会激起你的兴趣。对,他是被我救出来的——我明白,你那个狡猾的同伙隐瞒了我的名字,当时他被我救出来,虽说他才不管你听不听得出说的是谁。住在我家里养病,我大吃一惊的是他与我前边谈到的那幅画上的姑娘长得很像,即使是在我初次见到他的时刻,即使他浑身污垢,可怜巴巴的,他脸上就有一种表情若隐若现,我仿佛在一场栩栩如生的梦境里猛然发现了一位老朋友的身影。我不用告诉你,我还没弄清他的来历,他就被人拐跑了——”
“干吗不说呢?”孟可司赶忙问了一句。“因为这事你心里有数。”
“我?”“当面抵赖是无济于事的,”布朗罗绅士答复,“我会让你明白,我知道的不只这一件事。”“你——你——不能证明有什么事情对我不利,”孟可司结结巴巴地说,“我想你也没那么大本事。”“走着看吧,”老绅士用犀利的眼光看了他一眼,答复,“我丢失了那个孩子,虽然我多方努力,还是没能找到他。你妈妈已经死了,我知道,这个谜只有你能解开,只有你一个人。我最后一次听到你的消息的时刻,你在西印度群岛,呆在你自己的领地上——你很清楚,你在妈妈死后退隐到那里去了,为的是逃避在此地的种种恶行的结果——我渡海而去,你却已经在几个月以前离开那儿了,估计是到了伦敦,但谁也不清楚去了什么地方。我又返回来。你的几个代理人也不清楚你的住处。他们说,你来来往往,和以前同样神秘——偶尔一连几天都在,偶尔又是几个月不在——看起来还是不断出没于那几个下流的场所,跟那班丧尽廉耻的家伙搅在一起,你从还是一个无法无天的孩子的时候起,就和他们打得火热。我一次又一次向他们打听,连他们都嫌烦了。白天黑夜我在街上走来走去,可直到两个小时以前,我所有的努力都毫无结果,我从没有见到过你一次。”
“你如今真的看见我了,”孟可司大着胆子站起来,“那又怎么样?抢劫和欺诈都是响当当的罪名——你以为,你凭空想象,一个小鬼长得跟一个死人无聊时胡乱涂几笔的什么画长得有点像,就可以证明了?硬说我有个弟弟。甚至你搞不清那一对情种有没有生过孩子,你根本搞不清楚。”
“我过去确实不清楚,”布朗罗绅士也站了起来,讲道,“不过过去半个月里,我一切都打听清楚了。你有一个弟弟。你知道这件事,并且认识他。遗嘱本来也是有的,被你妈妈销毁了,她临终的时候,又把这个秘密和得到的好处留给了你。遗嘱里提到一个孩子,可能将成为这一可悲的结合的产物,那个孩子后来还是生下来了,无意之中又叫你给碰上了,最早引起你疑心的就是他长得很像他爸爸。你去过他的出生地。那儿存有关于他的血统及出生的证明——那些证明已经压了很久。你把那些证据给毁了,我们眼下就用你自己对和你连手的那个犹太人说过的话好了。‘仅有的几样能够确定那孩子身份的证据落到河底去了,从他妈妈那儿把东西弄到手的那个老妖婆正在棺材里腐烂哩。’不肖之子,懦夫,骗子——你,乘黑夜跟一帮杀人犯、盗贼策划于密室之中——你,你的诡计阴谋使一个比你们好一百万倍的姑娘死于非命——你,自幼就伤透了你生身爸爸的心,邪念、罪孽、****,这一切都在你身上溃烂,直到它们找到一种可怕的病态才算发泄出来,这种病态甚而把你的脸庞变成了你的灵魂的一个缩影——你,爱德华·黎福特,你还敢跟我顶?”
“不,不,不!”这个懦夫连声讲道,他终于被对方一一历数的控诉压倒了。
“每一句话!”老绅士呵斥道,“你跟那个该死的恶棍之间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知道。你们的窃窃私语被墙上的影子听见了,把你们的话传到了我的耳边。看到那个孩子备受虐待,连一个堕落的姑娘也幡然醒悟,给了她勇气和近乎于美德的品性。凶杀已经发生了,即使你在事实上不是同谋,在道义上你也难逃罪责。”
“不,不,”孟可司连忙否认,“那——那件事我一点也不清楚。我正想去打听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就把我抓了来。我不清楚起因,还当是一次普普通通的吵架呢。”
“这一点只是你的秘密的一部分,”布朗罗绅士说道,“你愿意全部讲出来吗?”“是的,我愿意。”
“你愿不愿意写一份说明事实真相的供话,再当着证人的面宣读?”
“这我也同意。”“你老老实实呆在此地,等笔录写好了,跟我一起到我认定最适当的地方去做个公证,怎么样?”“假设你一定要那么着,我照办就是了。”孟可司答复。
“你必须做的还不止这些,”布朗罗绅士讲道,“你必须对一个与世无争但却无辜受害的孩子作出赔偿,确实是这样,即使他是一笔孽债的产物。你没有忘记遗嘱的条款。你必须把关于你弟弟的条款付诸实施,然后你高兴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你们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无需见面了。”
孟可司来来往往地踱着步子,神色阴沉而又奸诈,他在斟酌这一提议,也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另外的出路,正处在仇恨和恐惧的两面夹攻之中。房门被急忙打开了,一位绅士(罗斯伯力绅士)兴奋不已地走进房间。
“那个人即将被捕,”他嚷着说,“今晚就要逮住他。”“是那个凶手吗?”布朗罗绅士问。“对,对,”大夫答复,“有人看见他的狗在某一个老巢附近转来转去,看来不用怀疑,狗的主人或者已经在那儿了,或者就是打算趁天黑到那儿去。密探已经把各个方向都看住了。我跟奉命抓捕他的人谈过,他们告诉我,他跑不了。今天晚上政府已经出了一百英镑的赏格。”
“只要我来得及赶到,我一定再加五十,并且当场亲口宣布,”布朗罗绅士讲道,“梅莱绅士在什么地方?”
“你说哈利?他一看见你的这位朋友太太平平,跟你乘的是同一辆马车,就急忙赶往一地,在那他打听到了这消息,”大夫答复,“他骑马直奔郊区,他们商定到那儿参加头一拨搜索部队。”
“费金他怎么样了?”布朗罗绅士说。“我刚听说还没抓住,可他跑不掉,说不定到这个时刻已经抓住了。他们对付他还是蛮有把握的。”“你拿定主意没有?”布朗罗绅士低声问孟可司。“拿定了,”他答复。“你——你——能替我保密吗?”“我一定保密。你呆在这儿等我回来。这是你要想平安无事的唯一期望。”他们离开了房间,门重新锁上了。“你进展怎么样?”大夫打着耳语问了一句。
“我能够指望办到的都办到了,甚至超出了一点。有那个苦命的姑娘报告的消息,结合我从前的所见所闻,我们那位好朋友的现场调查,我一点也没给他留下退路,把他的卑劣行径全部摊开,有了这些事实,状况变得跟白昼一样明朗。你写封信通知大家,后天晚上七时碰头。我们得提前几个小时到那个地方,还是需要睡觉,睡觉——特别是那位小姐,她很需要镇定,你我眼下还真不能幻想。我的血一直在沸腾,得替遇害的那个可怜的姑娘报仇。他们走的哪一条路?”
“你直接赶到警察局,还来得及,”罗斯伯力绅士答复,“我留在这儿。”
两位绅士急忙分手,彼此都兴奋得全然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