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童年·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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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在人间(16)

我连忙说道:“不要胡闹!”

他不可思议地勃然大怒,大叫大喊,两只脚蹭的地板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被人打死了,而你——”他向我伸出一只柔软的、肮脏的手,朝我的眼睛狠毒地打了一拳。我痛得大喊了一声,面前模糊一片,费了很大力气才跑到院子里,正迎头碰上了返回来的娜达丽雅。她正捏着叶尔莫兴的胳膊,叽叽喳喳地叫喊:

“快走啊,你这匹马!”她看见我,又问:“你这是怎么回事儿?”

“他揍我!”“你说什么?他还揍人?”娜达丽雅惊讶地拉着长音说。然后她把叶尔莫兴一抓,对他说:“喂,魔鬼,看来啊,你应该感谢上帝了!”我拿凉水洗了一下眼睛,随后从门缝中向屋子里看,只见那两个兵彼此抱着痛哭,很明显他们重归于好了。最后,他们就动手拥抱娜达丽雅。她击打他们的手,喊道:

“将你们的这些狗爪子拿开,一群公狗!你们将我当作什么人了,你们认为我是那种****么?趁着你们的老爷还没归来,倒下赶紧睡觉吧。否则的话,我就叫你们尝一下苦头!”

她将他们两个人看作小孩子,照顾着睡下了,一位在地板上躺着睡,另外一位在木床上躺着。听见二人响起了鼾声,她这才走出房间。

“我原本装扮好了想去做客,可是现在全身上下都搞脏了!他是不是揍你啦?瞧瞧这个大混蛋!这全是酒惹出的祸。年轻人,你可不要喝酒,永远也不要喝!”我与她一块儿在大门旁边的一条长凳上坐着,问她为什么不害怕醉汉。“可是没有喝醉的,我也不害怕呀,让他们尝一下这个!”她说着,将一个攥紧的红拳头伸出来让我瞧,“我曾经有过一位丈夫,如今他已经死了。没有死的时候也曾喝得醉醺醺的。我就将他的手臂、腿全绑起来,等他苏醒过来后,就脱下他的衣服,用结实的树枝打他、训他:‘不准你喝,不准你喝醉。你既然结了婚,你的老婆才是你的快乐,酒不是你的快乐!’对了,我直到打得筋疲力尽了才停止。这之后,他就如同我手中的一团蜡了。”

“您太有力量了。”我说,联想到了那个就连上帝都欺骗的女人夏娃。

娜达丽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女人们就应该比男人们有劲儿。依照道理来说,应该给女人们双倍的力气,但是天主就是不答应!男人们全是些没有指望的人呀!”

她并没有坏意,平心静气地说着。她坐在那里,两只手臂交叉着放在凸起的胸脯上,背倚着围墙,眼睛痛苦地看着由垃圾积成的小土坝,那上边散布着很多碎石头。我仔细地倾听着她那非常有见地的言语,把时间都忘记了。突然,在土坝的另一头女主人拉着她丈夫的手臂出现了,慢悠悠地迈着大步,神态严肃,简直像一只雄火鸡带着一只雌火鸡。他们向这头定睛望着,开始讲话了。

我连忙跑过去将正面门廊上的门打开,女主人一面向楼上走,一面挖苦我道:

“你是在对那个洗衣女工献殷勤么?你这套本事是从楼下的太太那里学会的吧?”

此话愚蠢透顶,却没有激起我的愤怒。最可气的是我那东家,他冷冷地笑了一声,来了一句:

“是呀,时候到了!”次日清晨我到楼下的板棚里拿木柴的时候,从门上一个四四方方的猫洞附近拾到一个空钱包。这之前,我有几十回看到过西多罗夫的手中拿着这个钱包,我就立刻将钱包送还给他。

“里面的钱呢?”他问我,用指头向钱夹中摸着,“一个卢布零三十个戈比在什么地方?你还给我!”

他拿一块毛巾裹着头,脸色蜡黄。他浮肿的眼睛愤怒地眨巴,不相信我拾到的钱包是个空的。

叶尔莫兴也进来了。他朝我这儿点着头,劝说西多罗夫:

“这钱肯定是他偷的,将他带到他东家那里去!我们当兵的肯定不偷当兵的东西!”

他的话显然是在不打自招,将钱包丢到我板棚中的肯定也是他。我立刻冲着他的脸叫道:

“你瞎说,偷钱的肯定是你!”我更坚信我猜对了,由于他怒气冲冲,那张痴呆的脸变了形。他既害怕又生气地来回转悠,用尖尖的嗓音尖叫:

“你有什么证据?”我能有什么证据呢?叶尔莫兴呱呱地叫喊着,将我拖到院子中。西多罗夫也喊着一些什么话,跟在我们的身后。从窗子中探出各种各样人物的头。玛尔果皇后的母亲也在冷眼旁观,一动不动地吸着烟。我知道这一下子我在那个太太的心目中算是彻彻底底地完了,我禁不住愣住了。

我曾记得,当时那两个兵拉住我的手臂,我的东家夫妇两人就在对面站着,一边倾听他们告我的状,一边点头表示赞成他们的话语。“对啊,对啊。”女主人充满信心地说:

“没错,这肯定是他做的!难怪昨天他在大门口对一位洗衣女工献殷勤。由此可见他手里有钱,不花钱怎么可以搞上女人。”

“说得没错啊!”叶尔莫兴高兴了。顿时,我感觉天昏地暗,一股熊熊的怒火将我烧坏了,于是就对着女主人大叫大喊,最后挨了一顿痛打。但是,让我痛苦的与其说是这顿痛打,毋宁说是害怕面前那位太太对我有什么成见。我在她眼前该怎样才能洗刷我自己呢?面对着这糟糕至极的事实,我心里异常的痛苦。

也算是运气好,那些兵不久就把此事传遍了整个院落,传遍了整条大街,这天晚上我正在阁楼里躺着,突然听到楼下响起了一阵儿娜达丽雅·柯兹洛甫斯卡雅的叫喊声:

“不,为什么我不应该说!不成,亲爱的,你过来吧,你赶紧过来!我说你倒是赶紧过来呀!你不过来,我就去你的主人那儿,他会让你走过来的。”

我立刻意识到这场争吵和我有关系。她正在我们的门廊那里叫喊,声音愈来愈响亮,也愈来愈得意。

“你昨天让我看了多少钱?那笔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你快说!”

我兴奋得喘不过气来。只听到西多罗夫埋怨,垂头丧气地声音拉得很长:

“噢,叶尔莫兴啊!”“你们为那个孩子造谣诬陷他,还揍了他,是这样么?”

我真想跑下楼,在院子中快乐地跳起舞,感激地吻一下那个洗衣女工才行。可是这时,也许是由窗口旁传出我那女主人的尖厉声:

“那孩子挨揍是由于他骂人。至于说他是小偷,那除了你这个坏女人,没有任何人这样想过!”

“您才是一个臭娘们儿呢!太太,说一句不怕您怪罪的话,您是一头大母牛。”

我听着娜达丽雅那高声地叫骂就如同听音乐一般入耳。我心里的委屈与对娜达丽雅的感谢混合在一块儿,热乎乎的眼泪落了下来,这样的热泪烧疼了我的心。我喘息着,极力将眼泪咽回肚子中。

最后,我的东家沿着楼梯慢悠悠地来到了阁楼上,他将头发用手理了理,才开口说道:

“怎么样?年轻人,彼什柯夫,你运气不好吧?”我将脸扭到一旁,不搭理他。“但是话又说回来,你骂得也太不像话了。”他继续说。我小声对他说道:“等我可以起来,我就离开你们家!”他静默地坐着,自顾自地吸烟。最后,他看着烟头,声音很小地说:“好吧,随你便。你年龄不算太小了,应该懂得怎样做对你好了。”他离开了,我与平常一样同情他。

三天过去了,我才离开这个房子。这段时间里,我非常着急,一门心思只想和玛尔果皇后告别,但是又没有胆量去见她。并且说句实话,我在等她叫我过去。

我和那个小女孩辞别的时候,专门拜托她说:“你告诉妈妈,我非常感激她,非常感激!你可以对她说么?”“我一定会告诉她的。”小女孩答应着,向我亲切地笑着,“明天再见,对么?”大约二十年之后,我又与她重逢了,她却早已和一位宪兵军官结了婚。

我再一次去当洗碗工,这次是在“彼尔姆号”轮船上。这条轮船就像一只白色的天鹅似的,船身巨大,行驶的速度很快。我在这里做“打杂的”洗碗工或者能够说是“厨房中的佣人”,每个月能够挣到七个卢布,任务是给厨师做帮手。

食堂的老板身体滚圆滚圆的,对人十分傲慢,光秃的脑瓜儿如同一个圆圆的皮球。

薪水很高的厨师伊凡·伊凡诺维奇管理着厨房,他的绰号是小狗熊,矮矮的个子,胖胖的身体,长着一个鹰钩鼻与一双尖利的眼睛。

司炉雅科夫·舒莫夫是这条轮船上最有意思的人。当初他年龄还小的时候,他在梁赞城为一个城里的放牧人做帮手。随后,一个从这儿经过的修道士将他引诱到一个修道院中去了,他在那里当了四年的见习修道士。

“本来我会晋升为修道士,成为上帝的一颗黑色的星星。”他逗着乐子说,说得非常快,“准想到一个来自平扎城的女香客来到我们这个修道院里。她是个非常有趣的娘们儿,我被她弄得头脑发昏。‘你这个人倒很好,身强体壮的,’她说,‘而我呢,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寡妇,孤身一人。你到我家里去做个清扫院子的工人吧,’还说,‘我自己拥有一所小房子,我是经营羽绒生意的。’”

“行啊,她让我去当个清扫院子的工人,而我呢,索性当了她的姘头。就这样我吃着她那热气腾腾的面包生活了大约三年的时间。”

“说得太离谱了。”小狗熊打断他的话说,小心翼翼地挤着鼻子上的一个大粉刺,“瞎说可以赚钱,那你就发大财了!”

雅科夫嘴中不住地嚅动着,让他那些弯曲成小圆圈的浅灰色的胡须在他那好像没长眼睛的脸孔上蠕动,随之而动的还有他那两个毛乎乎的大耳朵。听完厨师的话以后,依然那么平心静气而快速地讲下去:

“她比我年纪大,我厌恶了,就跟她的侄女勾搭上了。最后她知道了,将我赶了出来。”“赏赐你的礼物真是太好了,”厨师说道,也如同稚科夫一样说得既轻松又有道理。那个司炉工往嘴中放了一小块砂糖,接着说:“我闲游了一阵儿,最后为一个小老头当伙计。他来自弗拉吉米尔城,是跑单帮的。我和他走遍了世界的每一个地方!到过巴尔干高山,到过土耳其人那里,到过罗马尼亚人那里,希腊人那里也去过,还有各种各样的奥地利人,各个民族那里都走了一遍。我们从这儿买货,再运到那儿去卖。”

“那你们偷东西么?”厨师谨慎地问道。“这样的事那个小老头可不做!他还告诉我:到了其他的地方你必须守本分。他说异国,凡是偷东西的全部都砍头。而我呢,偷东西的事倒尝试过,可是失败了。我想偷一位商人院子中的马,被人逮住了。人家就开始动手打我,不断地打呀打呀,最后将我带到警察局中去。我们俩人一位是纯粹的偷马贼,老行家,我是闹着玩的,大多数是想图个新鲜。我在那位商人家中打过工,为他家的新浴室做炉子。那个商人大病了一场,做了一个不好的梦,梦到了我。他害怕了忙来到警察局央求长官:‘您把他放了吧,’这里是说我,‘您把他放了吧,否则的话我老是梦到他。’他说如果我不放了他,我这个病就永远好不了,说不准他是一个魔法师。你看,我成了魔法师了!好,这个商人势力很大,人家就将我放出来了。”“真不应该将你放出来,倒应将你淹入水中泡上三天,将你那乱七八糟的念头全部都泡掉才是。”厨师插嘴说。

雅科夫立刻接过他的话来说道:

“说得没错,我头脑中的新鲜想法也真是太多了。实话说吧,我的那些念头比整个村子中的所有人的念头都要多。”

厨师将一根手指插入硬领中,气愤地将领子撕开,摇摆着头用愠怒的语气埋怨说:

“不可思议!大家瞧瞧这个罪犯,他还活在人世间是什么原因呀?吃、喝、闲逛,你自己来说吧,你为什么活着呢?”

司炉工吃着东西,咂着嘴,答道:“至于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活着就是活着。有些人躺着活,有些人走着活,做官的就只坐着,但人人都必须吃东西。”

厨师更加生气了。“呸,你是一头难以形容的猪猡!连猪猡都比不上,是一摊臭猪屎!”“你为什么骂人呀?”雅科夫惊讶地问道,“世上的男人全都是一棵橡树上的果实,你不必骂我,即使你骂,也不能让我变得好一些。”

此人顿时将我紧紧地吸引住了。我用非常惊讶的目光望着他,张着大嘴倾听他说话。我思忖道,此人心里肯定有一套属于自己的真实的生活知识。他对每一个人都称呼“你”,对每一个人都用坦诚的,毫不在乎的眼神看着。对每一个人,不论是船长、食堂老板、头等舱的客人,他都将他们看成与自己一样,并用同等的态度对待他们。

我经常看到他倒背着两条如同猩猩般的长手臂,站在船长或者机械师的跟前,静静地倾听着别人骂他懒散,骂他玩牌时把人家的钱赢得一干二净。他就这么站着,看得出这样的训骂对他一点儿作用都没有。他们恐吓他,说等船到达下一个码头就撵他上岸,他看起来却毫不在乎。

每天下班后,他就由锅炉房爬到外面来,赤着脚板,满脸全都是汗水,身穿一件被汗湿透的沾满油迹的褂子,前胸部那卷曲的浓浓的毛露了出来,然后甲板上就传来他那平稳且单调的稍微带点儿沙哑的声音,他的话如同雨点似的落下来。

“你好,老大娘!到什么地方去啊?是到奇斯托波利去吧,我知道那个地方,我也曾经到过那里,在一个富裕的鞑靼人家中干过。那个鞑靼人名字叫乌桑·古巴依杜陵,娶了三个老婆,他身体非常坚实,紫红的脸膛。他有个小娘们儿,是个非常有趣的鞑靼姑娘,我和她还乱来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