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童年·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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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在人间(17)

他到过世界上的每一个地方,而且每一个地方他都和女人乱搞。他说起这些事情来,都泰然处之,没有恶意,仿佛他一生里从来都没有受过委屈、遭到毒骂或者经历过什么欺辱一样。一分钟还没有过去,他的话就又在船的尾部那边响起来了。

“玩牌呀,来。我们来玩‘撞大运’,玩‘三张牌’,玩什么都可以!玩牌确实使人感到快乐,又可以立即分输赢,坐着就可以挣钱,简直做的是买卖人的勾当!”

我能够听出,他几乎总是说:“挺有趣的”、“稀罕”。在他眼里,美丽的女人就是“挺有趣的小娘们儿”,天气好的日子就是欣慰的日子,他讲得最多的一句话是:

“这不算稀罕什么!”人们都说他是一个懒鬼,可是我却不这样看。我看他和大家一样,在如同地狱一般闷臭的热气扑面的炉膛跟前,老老实实地干着艰苦的活儿。

有一天,船上的一位年老的女乘客的钱包丢了。这是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船上的人生活得都平心静气。船长给那个老太婆五卢布,许多的乘客也都解囊相助。当大家将这笔钱递到老太婆手中的时候,她在胸部划了个十字,弯下身子来向人们行礼道:

“好人们,你们给我的钱比我刚才丢掉的整整多出了三卢布十戈比。”

有人快乐地嚷道:“老婆婆,不要说了,你就都拿着吧,多三卢布也不算什么呀!”又有些人通情理地劝慰说:“钱和人不一样,多了又不碍事。”

但是,雅科夫却来到老太婆跟前,认真地央求道:“请你把多余的那部分钱赏给我吧,我拿去打牌!”众人都以为雅科夫在逗乐,一场哄笑。但是,他却使劲儿纠缠着那个窘迫的老太婆劝道:“给我吧,老太婆,你拿这钱也没有什么用。说不准你明天就要进棺材了!”大家都咒骂他,将他撵走。他却摇晃着脑袋,不胜惊讶地冲着我说:“他们也太怪了!管别人那么多的闲事干什么!是那老婆婆自己说这些钱是多出来的,但是三卢布如果真给了我,我就高兴了。”

钱币的模样也许让他觉得快乐。他喜欢一面说话,一面拿着银币与铜币往裤子上面擦,擦得亮晶晶的,随后就用弯弯的手指拿紧它,拿到鼻孔向上的脸上认真地瞧,那两道眉梢索索地跳动着。可是他对于金钱并不吝啬。

有一回,他让我和他打“撞大运”、赌钱。我告诉他我不会。

“你不会?”他感到很惊讶地说,“你怎么可能不会呢?亏你还看书认字呢!那让我来教你吧,我们赌着玩,赌糖块。”

我输了他半磅方块糖,他一块接一块地将糖塞到他那毛茸茸的嘴中。最后看到我学会了,就建议说:

“此刻咱们来真的吧,赌真的钱,你带钱了么?”“五个卢布。”

“我这里只有两个多卢布。”不用说,他一会儿就把我的钱赢没了。我打算翻本,将一件价值五卢布的外套当赌注,结果又输了。又将一双价值三卢布的新皮靴当赌注,最后还是输了。而雅科夫变得很沮丧,几乎生气地冲着我说:

“不,你根本不会赌,一点儿都不冷静。一下子就将外套、皮靴赌上了。这些东西我都不要,你把它都拿回去吧!钱呢,我还给你四卢布,我只拿你一卢布,就算是教你的学费好了,可以么?”

我非常感激他。

“这算不了什么!”他回答我说,“赌钱,就是玩,也就是找乐子。而你却如同打架一般,本来就是打架,过于急躁了也不行。一定要瞧准了再出手,不必太急躁。你年纪还小,要学会控制自己,一次没有成功,五次也没有成功,到第七次索性罢手不干了!到其他的地方冷静一下,等你的头脑冷静了,就接着玩!这才是真正的玩儿。”

我愈来愈喜欢他,但同时也愈来愈不喜欢他。有一回,夕阳西沉时,一位二等舱的旅客喝醉酒掉进水中了,在被太阳照成金红色的水面上使劲儿地泅着,那是一位身体高大的彼尔姆商人。机器立刻关掉了,轮船停止了前进,从船轮底下冒出一团团雪一般的泡沫,被美丽的夕阳照着,染成血一样的颜色。那位商人正在那沸腾的血浪里扑腾,从水面上传来惊心动魄的呼救声。乘客们都惊慌失措,高声叫嚷着,纷纷挤在船边和船艄上。落水人的旅伴,一位红发光头的汉子也喝得醉醺醺的,用拳打散着四周的人们,挤到船边声嘶力竭地喊道:

“全部都给我滚开!我立刻把他捞上来!”此刻已经有两名水手跳进了水中,如同一条线一般朝落水的人游去。一个救生艇也从船尾处放了下去。此时,在船员们的叫唤声与女人们的尖叫声里,传来了雅科夫那嘶哑的像流水一般的声音,这声音是那么的镇定自若:

“他会被水淹死的,一定会淹死的,由于他穿着长长的衣服,就肯定会淹死。就好比女人,女人怎么会比男人容易淹死,就是由于她们穿着长裙子。女人只要落水立刻就向下沉,就如同一个特重的砝码。嗨,你们等着看吧,他不一会儿就要淹死了,我肯定不是瞎说!”那位商人果真沉到水中淹死了。大伙儿捞了两个小时,最后连尸首也没捞到。这时他的旅伴酒也醒了,坐在船艄,上气不接下气,痛苦地喃喃自语:“简直是天外飞来的横祸呀,但是叫我以后怎么办呢?我怎样对他的家人交代啊!”雅科夫两只手放在背后,站在他眼前,抚慰他说:“商人,不要紧的,说实话,没有人知道自己会死在什么地方。有的人吃了有毒的蘑菇,一下子就升了天!千千万万的人吃蘑菇都安然无恙,唯独他死了!这能怨蘑菇么?”

他身材高大而坚实,如同磨盘一般站在商人跟前,把话像撒麸子一般撒向商人。起初这个商人只是默默地哭泣,用他的大手掌擦掉胡子上的眼泪,但是听了他的话语,就喊道:

“魔鬼,你干什么要折磨我!各位正教徒呀,你们快将这东西赶走,要不然出了乱子可不要怪我呀!”

雅科夫镇定地离开了,嘴中说着:“这人真奇怪,人家好心劝劝他,他却死脑袋瓜不开窍。”

偶尔我感觉这个司炉工有些傻,但是我感觉他是有意装傻。我非常想了解他的经历,知道他是怎样走遍世界的,但是却总是没有好结果。他抬起头来,略微睁开他那熊一般的黑眼睛。我知道希腊的首都是雅典,那是一个非常古老而漂亮的城市。可是,雅科夫对雅典的存在持怀疑态度,他摇了摇头说:

“人家都在骗你呢,老弟。雅典是不存在的,反而有个雅特斯,但是那不是一个城市,倒是一座山,山上有所修道院。不过如此。那个地方名字叫雅特斯圣山。有这样的图片,那个老头儿就是买卖这样的图片的。在多瑙河边上有一个名叫贝尔格莱德的城市,就如同我们的雅罗斯拉夫尔城或者尼日尼城似的,都是些普普通通的城市,但那儿的乡村,却不相同。那里也有娘们儿,但是那些娘们儿可真是有趣。我几乎为这样一个女人留在那儿,她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他用他的两只手掌使劲地摩擦着他那张好像没长眼睛的面孔,让那些硬胡子沙沙作响,接着他便笑起来了,这笑声从喉咙的深处发出,如同一个破铃的响声似的。

“我这个人非常喜欢忘事!要知道那时我和她是相当的要好。分手时她痛哭了,我也痛哭了,真是的。”

然后他开始用坦然的、不害羞的语气教我怎样去勾引女人。

我们就坐在船艄上,暖和的月夜包围着我们。在银白色河水的那边,隐约可见岸边上的草原,高高的山岗上有些昏黄的灯火在闪耀,如同是从天上落下的几颗星星。四周的一切都在摇动,索索地抖动,过着安静而又执拗的生活。在如此可爱的凄凉的寂静里,那个稍微带点儿沙哑的声音响起来:

“有时候,她张开两只手臂,如同一个‘大’字形一样。”

雅科夫毫不知耻地说着,但是不肉麻,他的那些话语中没有夸张也没有凶残,唯有天真的略微带有哀怨的感觉。没有一点儿遮掩的意思,引人遐思,激动人心,也叫人感到莫名的哀愁。让我只能去想美好的事,最美好的事,于是我就联想起了玛尔果皇后说的那些真实得难以忘怀的诗句:

唯有歌才需要美,而美却不需要歌。

我好像驱赶着微微的睡意,赶走这类梦幻般的幻想,随后向这个司炉工追问他的生活经历与见闻。

“你这个人真是太奇怪了。”他说,“该怎样给你说呢?我什么都看到过。你看到过饭店么?我也看到过。绅士老爷们的生活、贫困老百姓的生活,我全都看到过。至于我自己,经历过大吃大喝的生活,也经历过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

他仿佛正前进在一条深水的水面上摇晃不定的险桥上一样,慢腾腾地回首往事说:

“举个例子来说吧,有一回我由于偷马被囚禁在警察局中,那时想我肯定会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去的。恰巧警察分局长由于他家的房子中的炉灶倒灌烟而骂人。”

“我听到之后,就说:‘老爷,这个我可以修好。’他冲着我说:‘你少废话,甚至最高明的师傅都拿它没办法。’我说:‘有的时候,羊倌比将军还要高明呢。’那时候我想,总之我肯定要去西伯利亚了,任何事情都不在乎了,对任何人说话都非常大胆。那个警察分局长就对我说:‘那你就试一下吧,’随后又说,‘但是,你如果将炉灶越修越坏,我就打断你的骨头。’我用了两天的工夫将此事完全做好了。那个警察分局长十分惊讶,大喊:‘傻瓜、混蛋!你有这么高明的手艺,居然去偷马,到底怎么一回事啊?’”

“那又有什么呢?”我问。“没什么。他同情我。还要怎么样呢?”“为什么要同情您?您真是一块毫无人性的大石头呀!”

雅科夫善意地微微一笑:“真是个怪人,你说我是一块毫无人性的大石头么?那就真是一块石头,也应当同情它。石头当然有石头的作用,路必须用石头铺呀,世上的万物都应该爱护,没有一个东西是毫无意义地存在的。沙土能算得上什么?沙土就可以让小草落地生根。”

这位司炉工说这一番话时,我更加清楚了:他一定懂得我所不明白的东西。

“你瞧那位厨师怎么样呢?”我问道。

“你是说小狗熊吧?”雅科夫冷冰冰地说,“对他能有哪些看法呢?一点儿看法都没有。”

这话倒是真的,伊凡?伊凡诺维奇始终是那么小心谨慎、庄重,使其他人对他无可挑剔。他唯有一件事让人产生兴趣:他讨厌这位司炉工。总是骂他,却又经常拉他去喝茶。

有一天,这位厨师对雅科夫说道:

“如果现在还存在农奴制,并且让我当你的主人,对于你这样一个懒鬼,我一周要用树条抽你七次!”

雅科夫严肃地说:“七次,简直是太少了。”尽管厨师骂他,可是不知什么原因又总将各种各样的东西送给他吃。厨师野蛮地送给他一块,说:

“塞吧!”雅科夫不慌不忙地咀嚼着,说道:

“托您的福,让我更加有力量了,伊凡·伊凡诺维奇!”

“对你这样的懒鬼而言,有力量又有什么用呀?”“有什么用?可以活得时间长呀!”“但你活着又是为了干什么呀,懒鬼!”“鬼也需要活着呀,莫非活着没意思,伊凡·伊凡诺维奇,活着多快乐啊!”“真是一个白痴!”

“你在说什么?”“白——痴。”

“多奇怪的词儿呀。”雅科夫非常惊奇。但是小狗熊对我说:

“对啊,你能够好好想想,我们在地狱似的炉灶前将血汗都熬干了,骨头烤酥了。但你瞧他,却如同一头猪一般就知道大吃大嚼!”

“每个人自己的活法。”司炉工一边说,嘴中还一边不住地嚼着东西。

我知道在锅炉房劳动比在厨房中劳动辛苦得多,虽然都是在炉火跟前,可是锅炉房却热得多。好几回傍晚我和雅科夫一起去烧火,可是为什么他不将自己劳动的苦痛对厨师说呢!这让我觉得诧异。这个人一定有些事情是我不明白的。

人们都可以咒骂他。不论是船长、机械师、水手长或者别的什么人,都能够随便咒骂他。但是非常奇怪,为什么不辞退他呢?别的司炉工对他却比其他人对他好,虽然他们也笑他的饶舌与打牌。我对他们说:

“雅科夫是一个好人么?”“雅科夫?没什么。他是一个大好人,你无论怎样摆弄他都行,就算将一块烧红的木炭放在他的怀中都成。”

尽管他在锅炉跟前辛苦地工作,还有如同马似的胃口,可是他却睡得非常少。经常一下班,连衣服都不换,就带着一身脏汗来到船艄上去坐着,一整个晚上和乘客们谈天或者打牌。

他站在我眼前,如同一个上了锁的大箱子,我总是竭力想把它打开,去里面寻找我所需要的东西。

“老弟,你到底需要什么呢?我真搞不懂。”他问,用他那躲在眉毛底下不容易被人看到的眼睛上下瞧着我,“噢,这个世界我已经游历了很多地方,我就为你讲一下我亲身经历的一些事吧。”

于是他说道:“以前在一个县城中,生活着一位得肺结核的年轻法官,他的太太是一个德国人,身体非常棒,但是没有孩子。这个女子喜欢上了一个做布料买卖的商人。可是这个商人自己有妻子,妻子长得也非常漂亮,还有三个孩子。这个商人发现了那个德国女子喜欢上了自己,就设法开玩笑戏弄她,约她傍晚到自己家的花园里来,除此之外又喊了两个男人,全都是他的好朋友,叫他们在花园里的小树林中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