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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一个真实的故事——照我所听到的逐字逐句叙述的

那是个夏天的傍晚时分。我们坐在半山腰上一个农家门口的过道里,比彻姆大动武在我们那一排下面,很恭敬地坐在台阶上——因为她是我们的女仆,并且是黑人。她的身材高大而结实;大概有六十岁了,看上精神饱满,身强体壮。她每天都是高高兴兴,快乐无比,笑起来声音清脆,就和鸟儿叫那么响亮。这时候又像平常天黑以后一样,她在嬉闹中了。这就是说,大家毫不留情地拿她开玩笑,她也就乐在其中。她动不动就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悦耳的笑声,然后双手蒙住脸坐着,笑得前仰后合,浑身抖动,简直喘不过气来,无法表达她的愉快的心情。就在这种时候,我心里忽然闪现一个念头,因此我问道:

比彻姆大动武,你活了这么大年纪,难道一点苦恼也没有?

她停止了抖动,歇了一会,没有做声。她转过身来望着我说:

马先生,您当真这么问吗?她的声音里连一点笑意都没有。

这使我十分惊讶;同时也使我的态度和谈话严肃了一些。我说:

噢,我以为……我是说,我觉得……咳,你根本就没有过什么苦恼呀。我从来没听见你唉声叹气,也从来没见过你眼睛里显出忧愁。

现在她差不多完全转过身来了,显出十足的一本正经的神气。

我怎么会没有苦恼?马先生,我实话跟您说,叫您慢慢去想吧。我是生在奴隶家庭的;当奴隶的滋味我十分清楚,因为我自己也当过奴隶。嗐,先生,我的老伴——那就是我们家男人——他对我很恩爱,脾气不错,就像您对您自己的太太那么好。后来我们俩生了孩子——七个孩子——我们俩很喜欢这些孩子,就跟您喜欢您的孩子一样。他们都是黑的,但是不管老天爷叫孩子们长得多么黑,他们的母亲可照样爱他们,不肯把他们丢掉,不,你拿金银珠宝跟她换,她也不干。

唉,先生,我生长在弗吉尼那个老地方,但是我妈是在马里兰长大的;哎呀,她脾气可爆啦,谁要是惹了她,她可真厉害!好家伙!她就会闹翻天!她要是着急了,她就老是爱说一句话。她就挺直腰杆,两手攥着拳头插在腰上,说:“我要叫你们看看,老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能让你们这些杂种耍笑!我是老蓝母鸡的小鸡,一点也不含糊!”您知道吗,那就是马里兰生的人给他们自己的称呼,他们对这个很得意哩。哈,她就是那么讲的。我今生今世也忘不了,因为她每天都说这句话,有一天我的小宝贝把手腕子摔折了,头也碰的流血了,正好碰着脑门子顶上,这孩子命大黑鬼们没有马上就跑过来招呼他,她又骂开了。他们一回嘴,她马上就站起来说:“喂!”她说,“我要叫你们这些黑鬼知道,老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能让你们这些杂种耍笑!我是老蓝母鸡的小鸡,一点也不含糊!”她就把厨房收拾干净了,自己给小宝贝包住伤口。所以如果有人惹急我的时候,我也是这么说。

唉,后来我听说她破产了,她就开始卖庄上的黑奴。我一听说他们要把我们通通送到卡拉奇去拍卖,啊,老天爷!我就清楚那会怎么样!

比彻姆大妈越说越起劲了,她激动的站了起来,她现在站直腰身耸立在我们面前,星光衬托出她的身影。

他们给我们套上链子,把我们放在一个看台上,就像这个台阶这么高——二十来英尺——大伙儿就围着台子在下面站着,一堆一堆的人。他们就上来,把我们上下打量,拧我们的胳臂,叫我们站起来走动,然后他们就说,“这个太老,”或是“这个个子矮,”再不就是“太胖了。”后来他们就卖了我的老伴,把他带走了,他们又来卖我的儿女们,把他们也带走,我伤心地哭起来;那个人就说,“不许你哇啦哇啦地哭,”伸手就在我脸上打了一巴掌。后来都卖完了,只剩下我的小马拉,我就拼命把他搂在怀里,搂得紧紧地,我就站起来说,“你们不能把他带走,”我说:“谁敢动他,我就跟随他拼命!”我说。但是我的小宝贝悄悄地说:“我会逃跑,跑掉了我就去挣钱,给您赎身。”啊,老天爷保佑这孩子,他就是这么孝顺!可是他们拽着他——他们拽着他,就是那些人干的;可是我揪住他们的衣服,衣袖都撕下来了,我拿起链子开始打他们,后来我也挨了一顿揍,可我也不觉痛。

唉,我老伴就那么走了,还有我所有的孩子,七个孩子都走了——有六个我一直到今天都没再看到一眼,算到上个复活节,已经有二十三年了。买我的那个军人叫雅科卡,他就把我带到那儿去。唉,就这样年复一年,后来打起仗来了。我的东家他是个南方军队里的上校,我是给他家做饭的。所以北方的队伍把那个镇占领之后,他们全家都跑光了,把我剩在家里,和别的那些黑人都在那幢十分宽大的庄园里。所以那些北方队伍的大军官就搬进来住,他们问我是否愿意给他们做饭。“天哪,那还有什么说的,”我说,“我就是做饭的。”

他们可不是那些芝麻大的小官儿,您知道,那都是些特别的军官;他们愿意叫那些部下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神气的很哪!那个将军他叫我当厨房的领班;他说,“谁要是敢跟你顶嘴,你就揍他们,你可别胆怯,”他说,“现在你是跟朋友们在一起了。”

那么,我心里想,要是我的小宝贝找到机会跑了出来,那他可能会上北方去。所以有一天我就找到那些大官儿们呆着的地方,大客厅里,我就给他们请了个安,就像这样,我就跑过去,给他们谈起我的马拉,他们耐心地听着我谈这些心事,就好像我也是白人一样;我又说:“我想问问,如果他要是跑出来了,到了北方,到了你们各位长官的地方,你们可能会看到他,那你们就可以转告我,好让我把他领回来;他很小,身上有记号,左手腕子上和脑门子顶上都有个疤。”听到这里他们就显得很难过;将军说:“他们把他卖走多少年了?”我说:“十四年了。”将军接着说:“如今可不小了——他已长成大人啦!”

我以前根本没往这地方想!我的记忆里他还是小时候的样子。从没想过他会长大,会长成什么样。可是现在我明白了。那些长官谁也没碰见过他,所以他们也没法帮助我。可是这几年里,虽然我不清楚,我的马拉还真是跑到北方去了,去了好多年,还成了木匠,自己干活挣钱。后来打起仗来了,他马上就说:“我不干木匠了,”他说,“我决定找我妈去,除非她不在了。”所以他就卖掉他的工具,跑到招兵的地方去,给一个上校当听差的;这回他就跟着部队到处打仗,经常打听他的老妈妈;是呀,真的,他就一会儿伺候这个军官,一会儿伺候那个军官,一直把整个南方地区都找遍了;可是你看,我根本不知道这些事。我咋能知道呢?

噢,有一天晚上,我们开了个士兵跳舞会,新百伦那儿当兵的没事就跳舞,寻开心。他们常在我那厨房里跳,不知跳过多少次,因为那屋子很大。您听着,他们在这里跳,我心里不高兴;因为我那地方是伺候军官的,一有那些普通的士兵在我那厨房里胡蹦乱跳,就叫我着急。可是我平时不管他们,跳完了就收拾收拾,我就那么着;有时候他们惹得我生了气,我就叫他们帮我打扫厨房,我跟您说吧,真不含糊!

噢,有一天晚上——一下子来了一整排人,是从守卫这所房子的黑人卫队里调来的——这所房子是司令部,您知道——这下子我精神可大了!痛快极了吗?我简直是痛快极了!我兴致很高左转转,右转转;我确实觉得浑身不自在,就想跟着一块跳。他们扭一圈转一圈地跳!哎呀,他们玩得开心极了!我也跟着他们越来越高兴,越来越高兴!后来过了不长时间,有那么一个穿得很时髦的黑小伙子在屋子那边跳着跳着过来了,他搂着一个女孩子跳;他们俩跳得可真好、真带劲,真叫人看了像喝醉了酒那股劲儿;他们转到我身边的时候,他们就一会儿翘起这只腿跳,一会儿又翘起那只腿跳,边跳边望着我那大红头巾直笑,跟我打趣,我有点恼火说:

“去一边跳去!”那年轻人的脸色猛一下子有些变了,可没过几分钟,他们就笑了起来,跟以前一个样。噢,正在这时,进来了六个黑人带着乐器,那是乐队里的,他们这些人老是非摆架子不可似的。那天晚上他们刚起头摆一下架子,我就跟他们扰乱!他们直笑,这更叫我火冒三丈。别的黑人也跟着起哄,这一下我是忍无可忍,我可真生气了!急得我眼睛里直冒金星!我就站起身,就像这样——跟我现在这样,差点儿碰着天花板——我双手插在腰上,我说:“喂!”我说:“我要叫你们这些黑鬼知道,老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能让你们这些杂种耍笑!我是老蓝母鸡的小鸡,不含糊!”这时候我就发现有个青年立刻停下来,他睁大眼睛,一动也不动,思索了好半天,望着天花发呆,好像忘掉了什么似的。嗐,我就往他们黑鬼那边追过去——就这样,像一个将军那样神气——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直到把他们追到门外。这个年轻人出去的时候,我听见他跟另外一个黑人说,“吉利,”他说,“你先走,请你转告上尉,我大概要到很晚才能回来,我心里有点事情。”

我一看表时针指向两点。早起七点的时候,我开始做饭给军官们吃。我在火炉前面弯着腰——就像这样,把您的脚就算是火炉吧——我拿右手把火炉的门打开了——就是这样,把它这么关上,就像我推您的脚一样——我刚刚在手里端着一盘热面包,正要抬起头来,我就看见一个黑脸蛋伸到我的脸下面来了,一双眼睛往上看我的脸,就像我现在这样从底下望着您的脸一样;我就在那儿站着,一点也没动弹!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我端盘子的手有点抖,我的心里就明白几分了!盘子掉在地下,我一下拉住他的左手,把他的袖子往上捋——就是这么的,就像我捋您的袖子一样——我马上又抬头望着他的脑门子,把他的头发往上推,就像这样,哈,我说:“孩子!你要不是我的宝贝,手腕子上哪来的这条痕,脑门子上哪来那个疤呀?感谢上天,我可见到我的宝贝马拉了!”

啊,没什么,马先生——我真是从来没什么苦恼。可也没什么高兴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