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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败坏了赫德莱堡的人(3)

在这期间——大概是在这个阶段——那19户首要人家的家长每天晚上都在临睡的时候说出大致相同的话——差不多都是叹一口气说:

哎,固德逊说的到底是一句什么话呢?他的妻子立刻就如此答道——话里还带着颤声:啊,别提了!你心里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呀?快把它丢开吧,我求你了!但是第二天晚上,这些人又不由自主的提出这个问题来——并且所受的指责也是一样。但声音却没有那么坚定了。

第三天晚上,男人们又说出同样的问题——语气很苦闷,并且是茫然的。每天晚上——妻子们稍有不知所措的表现,她们心里都有话想要说,可是并没有说出来。

最后,她们终于开了口,急切地回答道:啊,如果我们能够猜得着多好!哈里代的俏皮话一天比一天说得有声有色,令人难堪,挖苦心思。他干劲十足地跑来跑去,拿这个城镇开心,或讥笑个别的人,或讥笑大家。但是他的笑声在全村中已经是独一无二,这笑声落在空虚的凄凉的荒漠中了。全村各处,连一点面容笑貌都找不到。哈里代把一只雪茄烟盒子装在一个三脚架上,拿着它到处跑,假装那是个照相机。他拦住所有的过路人,把这东西对准他们说:预备!——请您笑一点。但是连这样绝妙的玩笑也不能在那些阴沉的面孔上引起反应,让他们轻松一点。

如此过了三个星期——还剩下一个星期。那是星期六晚上——晚饭吃过了。现在没有往常的星期六那种人来人往、大家到处买东西和开玩笑的热闹场面,街上冷冷清清的。理查兹和他的老伴独自坐在他们那间小客厅里——神情懊丧,都在想心事。这种情景现在已经成为他们晚上的常事了:他们过去一向的老习惯——看书、编织和开开心心的闲谈,或是和邻居们互相串门,这一切都被时间吞蚀了,被他们忘掉了许久——半个多月了。现在谁也不谈话,谁也不看书,谁也不串门——全村的人都坐在家里,唉声叹气,愁眉苦脸,沉默不语,都想猜出那一句话。

邮递员送来了一封信。理查兹懒洋洋地把信封上写的字和邮戳看了一眼——两样都是陌生的——那封信被他丢在桌子上,又恢复了刚才被打断的胡思乱想和无望的、深沉的烦恼。数小时后,他的妻子疲倦地站起来,正准备上床睡觉——现在这已经成为习惯了——但是她在靠近那封信的地方停了一下,以冷漠的神情望了它一会儿,然后把它撕开,大略地看了一遍。理查兹还在坐着,椅背翘起靠着墙,下巴垂在两膝之间,他突然听到有什么东西倒在地下了。定睛一看,原来是他的妻子。他连忙跑到她身边,但她却大声喊道:

别管我,我太高兴了。你快看信——快看!他接过信来看,贪婪地读着,脑子有点反应不过来,那封信是从很远的地方寄来的,信里说:我和你从来没见过面,但是这无关紧要;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我刚从墨西哥回家来,听说了那件事情。你一定不知道那句话是谁说的,但是我知道,并且是知道这个秘密的,世间仅余我一人知道了。那个人是固德逊。许久之前,我和他是老朋友。就在那晚路经你们那个村子,而且在半夜的火车未到之前,一直在他家作客。我在一旁听到他对那个站在黑暗地方的外地人说了那句话——地点是赫尔巷。他和我继续往他家里走的时候,一路就谈这件事情,之后在他家一面抽烟,还继续谈论着。他在谈话之中说到了你们村子里的许多人——几乎都说得很不客气,只有两三个人的批评较好;在这两三人之中就包括你。我说的是批评较好——仅仅是如此而已。我还记得他说过这个镇上的人,事实上没有一个是他喜欢的——一个也没有;但他说你——我想他大概是说的你——应该没有记错吧——曾经有一次帮过他一个大忙,或许你自己还不清楚帮了这个忙究竟对他有多大好处,他说他希望有一笔财产,临死的时候就要把它留给你,但对村中其它的居民每人都奉送一顿咒骂。因此,如果你当初帮过他的忙,你就是他的合法继承人,应得那一袋钱。我知道我完全能够相信你的品德和诚实,因为这些美德在一个赫德莱堡的公民身上是万无一失的天性,所以我现在要把那句话告诉你,坚信你如果不是应得这笔钱财的人,那么也会去把应得的人寻访出来,让固德逊可以报答他所说的那番恩惠,表达他的感激之情。他说的那句话是这样的:你决不是一个坏人,快去改过自新吧。

霍华德·里·斯蒂文森啊,爱德华,这笔钱属于我们的了,我真是太兴奋了,啊,太兴奋了——吻我吧,亲爱的,我们许久许久没有亲热过了——我们正是需要这笔钱哩——这下子你也能够摆脱宾克顿和他的银行了,再也不需要为奴为婢了。我简直仿佛在云端里飘来飘去。

他们在长靠椅上彼此拥抱和亲吻,愉愉快快地度过了30分钟。他们又回到了从前的美好时光——那个时光原是自从他们恋爱的时候就开始了,直到那外地人带来这笔害煞人的钱财以前,一直持续下来,没有中断过的。不一会,妻子说道:

啊,爱德华,你太幸运了,当初幸亏你给他帮了那个大忙,可怜的固德逊!我一向是不喜欢他的,但是此刻我觉得他实在极了可爱。你真是了不起啊,太棒了,一直也没提过这件事情,没说过。随后她语带怨气地说:但是你对我总该说一声呀,爱德华,我是你的妻子呀,总该告诉一声哪,你要明白。

嗯,我……呃……嗯,玛丽,你看——别总是这么吞吞吐吐吧,快告诉我,爱德华。我向来是爱你的,现在我真以你为荣哩。谁都相信全村只有一个慷慨的好人,原来你也……爱德华,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嗯一呃——呃——唉,玛丽,我不能说!不能说,为什么?你要知道,他……哎,他……他让我保证不说。妻子把他从头到尾,反反复复地细细打量一番:

让——你——保——证?爱德华,慢吞吞地说:你怎么能这样说呢?玛丽,你难道认为我是会撒谎的人吗?

她颇为不安,竟然没有合适的话回应,停留一会之后她把她的手放在他的手里说道:

不是……不是。我们未免脱离话题太远了——上帝宽恕我们吧!难道你一辈子连一次谎也没撒过。但是现在——现在我们脚底下一切的根基好像是在垮台的时候,我们就……我们就……她一时说不下去了,随后又时断时续地说:不要让我们受到诱惑吧……我想你是给人家保证过的,爱德华。这话就到此为止吧。我们不要再谈这个问题了。那么——这就算往事不提了,我们还是要高高兴兴才行,这不是自我麻烦的时候。

爱德华感觉到难以听从妻子的话,因为他心里总在思来想去——努力要回忆他曾经帮过固德逊什么忙。

他们几乎彻夜无法安眠,玛丽是快乐而又想个不停,爱德华却只忙着用心思,但并不十分快乐。玛丽总在盘算着如何处理这笔钱财。爱德华一直在挖尽心思地要回想起那个恩惠。起初他为了对玛丽撒了那个谎——假如说那是谎话——良心上颇感不安。后来他反反复复思考了一阵——假设那的确是撒谎吧,那又如何?难道有什么大不了吗?我们难道不是经常在行为上干撒谎的勾当?那又为什么不能说谎呢?你看玛丽所做出来的事情。当他正在赶快去做那桩踏踏实实的事情的时候,她在做什么?后悔没有把那张纸条子灭掉,留下那把钱!难道盗窃比说谎强?

因此这个问题就不怎么使他难受了——那句谎话已没有关系了,并且还使他感到安慰。其次一个问题又占了主要地位:到底有没有帮过人家的忙?你看,这儿分明有固德逊本人的证明,斯蒂文森的来信已经说清楚,这就是最好的证明——这简直可以作为法律上的证据,证明他确实帮过人家的忙。当然。所以这一点算是解决了……但是不行,还不见得彻底解决了。他略微吃惊地想起这位不认识的斯蒂文森先生就讲得并不完全肯定,他记不清帮这个忙的人到底是理查兹,还是另有其人——而且,哎呀,他还说相信理查兹的人格哩!所以理查兹不得不由他自己确定这笔钱财的归属——斯蒂文森先生相信他假如不是应得的人,就肯定会毫不吝啬地把应得的人探访出来。啊,把人家安排到这种地步,真是可恶——哎,斯蒂文森怎么就不兴把这种疑问删除呢!他为什么要留下这个疑问?

又是一阵考虑。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同名同姓,而不是他人的名字,在斯蒂文森心里留下了印象,使他感到他是应得这笔钱财的人?这倒像是很好。是的,这确实像是大有希望。实际上,他一直往下想,希望也就好像越来越大——到最后,这个理由终于铁证如山了。这是理查兹马上不再把这个问题放在心上,因为直觉告诉他,认定一个证据既经确定,就不要再追究为妥。

这时他心安理得地感到爽快,可是另外还有一个小小的问题,却总在逼着他注意:当然他是帮过人家的忙——这是肯定了的,可是到底帮的是个什么忙呢?他必须回想出来——必须想起这桩事情,不然他就不睡觉,因为这才能使他心境安宁,毫无挂虑。于是他想了又想。他想到许多件事情——可能帮过的忙,甚至是大致肯定帮过的忙——可是没有一件显得很重要,没有一件显得够分量,没有一件显得值这笔钱财——值得固德逊希望他能在遗嘱中留下的那笔财产。仅仅如此,他根本就想不起曾经做过这些事情。那么,哎——那么,哎——那到底应该是帮了一个什么忙,就竟会使得一个人这么感激涕零呢?啊——拯救了他的灵魂!肯定是这么回事。对,现在他回想起了起初曾有一次自告奋勇去劝说固德逊入教,并且不厌其烦地劝了他——他打算说是劝了数月之久,可是仔细一想,数月缩成了1个月,又缩成了1周,又缩成了24小时,然后缩得无影无踪了。是的,他现在记得十分清楚,而且是非他所愿地那么鲜明,固德逊起初的回答是叫他滚蛋,不要管闲事——他可不希望跟着赫德莱堡升天堂!

于是这个答案是失败了——他并不曾拯救过固德逊的灵魂。理查兹不免有些生气。然后过了片刻工夫,又闪现了一个想法:他曾经帮助固德逊挽救过他的财产吗?不是,这是说不过去的——他本来就一无所有。他的性命呢?一点也不假。当然。唉,他早就该想到这个了。这一次他总算走对了路,毫无质疑。于是顷刻之间,他那想像的风车就大转特转起来了。

此后,在精疲力尽的整整两个小时之内,他一直在忙着救固德逊的命。他以各种困苦和冒险的方式干这桩事情。每一次他都很圆满地把这个救命的举动做到了完美的地步,而后正当他开始相信这桩事情确实是发生过的时候,凑巧就有一个烦人的枝节问题出现,使得整个事情变得滑稽可笑。比如拿泅水救命来说吧。在这种救命方式之下,他曾经豁出去把淹得快要断气的固德逊拖上岸来,还有一大堆人旁观赞叹,但是他把整个经过完全编好之后,正在开始回忆一切的时候,却又生出了许许多多毫无多大作用的枝节问题:镇上的人们可能都知道这桩事情的,玛丽也可能知道,在他的脑子里,这桩事情也会像钙光灯似地放出耀眼的光芒,而不至于是一件他可能做了而不知道到底对人家有多大好处的、并不显著的好事。而且想到这里,他又想起了他自己本来就不会游泳。

啊——原来又有一点,他从开始就忽视掉了:这桩事情必须是他做了之后却不以为是的好事。唉,真是,那么想出这桩事应该是很容易的——比其他那些事情简单得多了。不出所料,他很快就想出来了。多年前,固德逊差点和一个名叫南赛·休维特的很可爱、很美丽的姑娘结婚,但是为了某种原因,这桩婚事搁浅了,结果那个姑娘死了,后来固德逊就一直单身生活,并且渐渐变得性情孤僻,干脆就成了一个厌世嫉俗的人。这个姑娘死后没多久,村里的人就发现了,或是自以为发现了,她的血管里含有一点点黑人的血液。理查兹把这个问题考虑了很久,后来终于觉得他想起了一些与此有关的事情,那些事情一定是由于以前不曾理会,在他脑子里消失得毫无踪影了。他好像是隐隐约约地想起了起初发现那黑人血液的就是他自己,把这个消息告知村里人的也是他,还想起了村里人告诉了固德逊,说清了消息的来源,想起了他就是这样拯救了固德逊,让他没有和这个有黑色混血的姑娘结婚。他帮了他这个忙,却不知道对他有多大好处,事实上从来就不知道他是在帮人家的忙,可是固德逊当然知道他帮这个忙的价值,也清楚他是如何千钧一发地获得了幸免,所以他才在临终时对他的恩人感激不尽,恨不把自己的财产留给他。现在一切都明白了,他越回想就越觉得这事情非常明显,不用多问,最后,当他舒舒服服地躺下睡觉的时候,心里颇为满足而快乐,他回忆着全部经过,就像是刚发生的一样。实际上,他似乎还记得固德逊曾经有一次亲自对他说过感激的话。在这期间,玛丽已经花了6000元给她自己购置了一所新房子,还买了一双睡鞋送她的牧师,然后就踏踏实实地睡着了。

在那同一个星期六晚上,邮递员给其他的首要居民每人送去了一封信——一共送了19封。信封完全不相同,笔迹相同,信的内容也相同,除此以外,分毫不差。每封信都是完全照理查兹所收到的那一封抄下来的——笔迹和信的内容都是十分相像——而且都是斯蒂文森签字的,只是收信人的姓名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