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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败坏了赫德莱堡的人(2)

爱德华!如果镇上当初把这件事情追究出来——别了!一想到那样,我都浑身直发抖。我这么做了之后立刻就觉得后悔;我甚至跟你都不敢说,就怕你露出马脚,被人家看出毛病来。那晚,我总在发愁,毫无睡意。但过了几天,我一看谁也没有怀疑我,自此后我就渐渐觉得我幸亏来了那么一着,至今我还是开心哩,玛丽——真是开心透了。

现在我也开心啊,因为那么对付他未免太可怕了。是呀,我很开心;因为你确实应该那么办才对得起他,你要知道。但是,爱德华,万一有一天,这件事真想大白了,我们怎么应对啊?

不会的。

为什么?

因为大家都认为是固德逊做的。当然他们会这么想!不错。但是他当然是毫不在意的。大家劝萨斯伯雷那可怜的老头儿去找他,把这个罪名加到他头上,这老头儿也就怒气冲冲地跑去对他说了。固德逊把他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似乎是要在他身上寻找一处能够让他特别鄙视的地方,随后他就说:你是不是代表调查委员会来的呀?萨斯伯雷说那几乎就是他的身份。“哼。你是想要知道详细情况呢,还是想要一个简单的答复呢?”“如果他们需要了解详细情况,我就再来一趟吧,固德逊先生;你先给我一个简单的答复好了。”“很好,那么,你告诉他们滚******蛋——我看这总算够简单的了。我还要给你一个忠告,萨斯伯雷;下次你再来打听详细情况,你就带个筐子来,好把你那几根老骨头带回家去。”

固德逊就是这样;完全表现出他的特点。他总是以为他发表的意见比谁都好,只有这一点他是自以为是的。

他如此一闹,就把这件事情了结了,并且还拯救了我们,玛丽。这个问题以后就没有人再提起了。感谢天感谢地,我坚信会是这样的。

随后是他们又兴高采烈地再说起那一袋钱的神秘。然而他们的谈话时断时续——中断的原因是由于深思。

停顿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时间也越来越长。最后理查兹竟至完全陷入了沉思。他呆坐那里许久,一双眼睛茫然地看着地板,后来他的两只手渐渐做出一些神经紧张的动作,配合着他的心理活动,这些动作好像是表示心烦意乱的心情。同时他的妻子也转入了沉思,默然不语,她的举动也渐渐露出迷惑的烦恼。理查兹终于站起来漫,无目的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面伸手搔搔他的头发,活像一个梦游的人。随后他似乎是打定了一个明确的主意;他默不作声地戴上帽子,快速地从屋里走出去了。他的妻子还是坐在那里皱紧眉头额地沉思不已,似乎还没有察觉到只剩下她一人了。她时而自言自语道:可别叫我们受到诱…但是……但是……我们实在太穷了,太穷了!……可别叫我们受到……啊,难道它会对谁造成什么损害吗?——而且谁也不会知道……可别叫我们……她自言自语的这么咕哝着,后来终于渐不可闻了。过了一会,她抬头看了一眼,立刻以半惊半慰的神情自言自语地说——他走了!但是,哎呀,他可能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也许还不太晚——可能还来得及。她站起来,呆立着想,神色紧张地把双手一时扭在一起,一时松开。一阵轻微的冷颤侵袭着她的全身,她从干哑的嗓子里说道:上帝饶恕我吧——起了这种念头简直太可怕了——但是……主啊,你是怎么把我们造成的——造得多么奇怪呀!

她把灯光拧小一点,悄悄地走过去,在那只口袋旁边跪下,伸手去摸它那鼓起的四周,恋恋地抚摸着。她那双可怜的老花的眼睛里闪出一种贪婪的光芒。她一阵阵地发呆;有时候又半似清醒、自言自语地说:早知道我们该等一等就好了!——啊,如果我们能稍微等一等,不那么性急就好了!

同时柯克斯也从办公的地方回到了家里,把那件奇怪的事情告诉了他的妻子,他们也很热烈地讨论了很久,而且猜想着整个镇上唯有已故的固德逊才会那么慷慨地拿20元钱如此大一笔钱去救济一个落难的外地人。后来他们的谈话中断了,两人都害怕作声,转入了沉思。他们渐渐地神经紧张和烦躁起来。最后妻子说话了,似乎是自言自语似地:

这件神秘的事情只有理查兹夫妻和我们知道。丈夫微微地震惊了一下,由沉思中醒过来,他凝神注视着他那脸色苍白的妻子,随后他犹豫不决地站起来,偷偷地向他的帽子看了一眼,又看着他的妻子——无声的询问。柯克斯太太有一两次想说话又没有说出来,她把手按住嗓子,之后点点头表示同意。马上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

于是理查兹和柯克斯都在夜深人静的街头,由相对的方向匆匆忙忙地走着。他们气喘息息的在印刷所的楼梯底下碰到了头,他们借着夜间的灯光相互打量着对方的脸色。柯克斯低声地问道:

除了我们,还有其它的人知道这件事吗?低声地回答是:没有——我保证,谁也不知道!假如还来得及——他们两人往楼上走,可是正在此时,有一个小伙子赶上来了,于是柯克斯问道:是江尼吗?

是,先生。那些早班邮件你不要忙去发了,所有邮件都不忙去发,等我的吩咐都已经寄出去了,先生。寄出了?他失望透了。

是的,先生。到布利克斯敦和往下所有的城镇的火车时间表今天都改点了,先生——要寄出的东西比平时提前20分钟就得送到才行。我只好赶快跑,否则去晚了两分钟的话……

这两位先生没等听完他说的话,就转过身来,慢慢地离开。过了10分钟,两人都默默无语;随后柯克斯以生气的声调说道:

你怎么这么着急呀,简直是莫名其妙。回答却是颇为恭敬的:

我终于明白了,但是不知如何,您看,我总是湖里糊涂,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但是下一次……

下一次,难道还会有下一次吗?于是这两位朋友默不作声的分手了,彼此拖着精疲力尽的脚步,无精打采地走回家去。回家后,他们的妻子都立刻跳起来,迫不及待地问到如何?——随后她们用眼睛就得到了答案,于是不等对方回答,就懊丧地坐下了。他们两家,随即暴发了激烈的争吵——这是一种新现象;以前也曾有过争吵,但并不激烈,都是不伤和气的。今晚的争吵,两家人却仿佛是约定好似的。理查兹太太说:

你要是等等该多好呀,爱德华——你该仔仔细细地想一想呀;但是你不,你非得着急跑到印刷所去,把消息传遍天下。

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明了要刊登呀。那又如何;那上面也说了可以私下寻访,随你的便。

哼,你说吧——是不是如此说的?唉,不错——不错,是这么说的;但是我一想到一个外地人竟会如此信任赫德莱堡,这样一个消息会要如何轰动一时,这对赫德莱堡是多大的……

啊,当然,这些我全知道;但是你要是仔细想一想,你应该能够想到没有人能得这笔钱财了,因为他已经去逝了,并且没有子女,也没有任何亲人;这笔钱如果让一个需钱迫切的人得到了,谁也不会因此受什么损害,而且……而且……

她伤心地大哭起来了。她的丈夫想要安慰她两句,所以就说道:

但是归根结底,玛丽,这样的结果肯定是最稳妥当的——肯定是;我们是知道的。并且我们还应该记住,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命中注定!啊,一个人干出了蠢事,要替自己找借口,那就什么都是命中注定!无论怎样,这笔钱在这种特殊情况之下落到我们手里,这才叫命中注定,但是你偏要自作主张,篡改老天爷的旨意——你有这种权利吗?这叫作不知好歹,就是这么回事——无非是冒犯神明的大胆行为,根本就和你装出的那副温顺谦诚的派头不相称,你明明是个伪君子,却偏要假惺惺地自命为……

但是,玛丽,你也知道我们这一辈子是怎么教育出来的,同全村的人一样,简直教育不论得遇到有什么诚实的事情要做的时候,就不会有片刻的质疑,这种作风已经完全成了我们的第二天性——

啊,我知道,我知道——一辈子总在受诚实的教养、教养、教养,教个没有完——从摇篮里就教起,要诚实呀,不要受一切诱惑呀,因此这全是虚伪的诚实,一旦受到诱惑,就经不起考验,今晚上我们已经看清楚了。老天爷有眼睛,我对自己那种石头一样坚定的、不可败坏的诚实从来没有丝毫质疑过,但是现在……现在,只受到这么一次真正的大诱惑,我就……爱德华,我相信这个镇上的诚实都是跟我的一样,糟透了,也像你一样糟。这是个卑鄙的城镇,是个冷酷和吝啬的城镇,它除了这个远近闻名和自命不凡的诚实之外,根本就没有丝毫美德。我敢发誓,我确实相信假如有那么一天,它这种诚实受到大诱惑的时候,它那憆惶的声誉就会垮掉,就像一座纸房子一样。嗐,这下子我可把大实话说出来了,心里倒觉得痛快一点。我是个骗子,一辈子向来就是,但就是自己不清楚。从此谁也别说我诚实吧——我可承受不起。

我……哎,玛丽,我的感觉和你一样;确实是这么想。这好像有些奇怪,真的,太奇怪了。以前我是决不会相信这种说法的——决不会。

之后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他们俩都进入了沉思。终于妻子抬起头来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爱德华。理查兹脸上露出一个被看透了心事的人的窘态。说出来真是丢人,玛丽,可是……那没什么关系,爱德华,我和你想着同样一个问题。

但愿如此。你说出来吧。

你想的是,假如有人能够猜得出固德逊对那个外地人说的那句话,那该多好。

一点也不假。我觉得有罪,而且难为情。你呢?我这种感觉已经过去了。我们在这儿搭个临时铺吧,我们非得好好看守着,等明天早上银行的金库开了,收进这只口袋才行……哎呀,哎呀——要是我们没有走那一步,那该多好!

临时铺搭好了,玛丽说:那句开门咒——到底是怎么说的呢?我实在猜不出,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呢?但是,你过来吧,我们该上床了。

上床睡觉吗?不是,猜。是呀,猜。

这时候柯克斯夫妇也吵完了嘴,言归于好了,现在正在床上——去猜、猜,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发慌,老猜不出固德逊当初向那个倾家荡产的流浪汉说的是一句什么话,那句宝贵的箴言,价值4万元现金的箴言。

那天晚上,村里的电报局比平日延迟了办公时间,原因如下:柯克斯的报馆里的领班是美联社的地方通讯员。他称得上是一位挂名的通讯员,因为他供给的稿件一年之中难得登出。这一次与众不同了。他打电报去报告他所得到的消息,马上接到了复电:

详述一切——巨细勿遗——千二百字。多么长的一篇稿件呀!领班如期完成了这篇报道,他是全州最高兴的人了。明日早餐:不可败坏的赫德莱堡这个名称挂到了全美国每个人的嘴上,从蒙特利尔到墨西哥湾,从阿拉斯加的冰河到佛罗里达的柑子园,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谈论着那个外地人和他的钱袋,大家都在关心着那位得主是否能够寻访到,都希望尽快得到有关这件事情的消息。

赫德莱堡村一觉醒来,已经是闻名一世——惊讶——高兴——洋洋自得,自得到不能想像的地步。村中19位首要的公民和他们的太太都走来走去,互相握手,喜笑颜开,彼此道喜,大家都说这件事情给字典上新添了一个新名词——赫德莱堡,不可败坏的同义词——这个词注定要在字典里流芳千世!次要的、无声无息的公民们和他们的妻子也到处跑来跑去,举动也大体相同。人们都跑到银行去看那只装着钱的口袋;还没到中午,就有很多闷闷不乐的、忌妒的人成群结队地从布利克斯敦和所有邻近的城镇蜂拥而来;当天下午和第二天就有四面八方的记者来采访这只钱袋和它的由来,又把整个故事重新报道一番,而且给钱袋作了随意渲染的描绘,还有理查兹的家、银行、长老会教堂、浸礼会教堂、公众广场,以及快要举行对证和交付那笔钱财的镇公所,也都一一描绘了;另外还给几个人物刻画了几幅糟糕的肖像,其中有理查兹夫妇,有银行家宾克顿,有柯克斯,有报馆的领班,还有柏杰士牧师和邮政局长——甚至还有杰克·哈里代,他是个游手好闲、好吃懒惰、无关紧要、放荡不羁的渔夫和猎人、孩子们的朋友、丧家之犬的朋友,是这镇上典型的山姆·劳生。平凡的、好笑的、滑稽的小个子宾克顿把钱袋给所有参观的人看,他得意洋洋地搓着一双光滑的手掌,极力吹捧这个城镇由于诚实而享有的永远的好名声,以及这次惊人的事实,并且希望和相信这个榜样将要名扬全美洲,对于挽回世道人心会起划时代的作用。还有诸如此类的话。

一个星期快完时,一切又安静下来了,如醉如狂的自豪和欢快的心里已经清醒过来,变为一种温和的、甜美的、深沉的快感——好像是一种意味深长、无法名壮、不可言喻的洋洋自得。人人的脸上都现出一种平和圣洁的开心。

之后发生了一种改变。那是一种逐渐的改变:变得异常缓慢,以致开始的一段几乎无人察觉,也许根本就没有人察觉,仅除了杰克·哈里代,他是经常把每件事情都看得清楚的;并且不管是什么事情,他总爱拿来开玩笑。他发现有些人一两天之前还很活跃,现在却不像那么开心,所以他就说些拿他们取笑的话,之后他又说这种新现象越来越严重,简直成了一副倒霉相,随后他又说人人现出了苦恼不堪的神气,最后他说人人都变得那么郁郁不乐、心事重重、心不在焉,假如他一直伸手到全镇最吝啬的人裤袋底去扒掉他一分钱,那也不会惊醒他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