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猎人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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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活尸首(1)

长期忍苦的故国——俄罗斯人民的国土!费·丘特切夫法国有一句谚语:“干渔夫,湿猎人,样子真惨。”捕鱼人没成为我的爱好,因此不能断定渔夫在晴朗天气的情绪高不高,以及有阴雨天气捉到许多鱼时的高兴能够抵消几分淋湿的不快。但是对猎人来说,下雨的确是一种灾难。有一次我同叶尔莫莱到别廖夫县去打松鸡,就正好赶上这种倒霉事。从清晨起,雨一直下个不停。我们试了各种避雨方法——我们把橡皮雨披几乎顶到了头上,又站到树底下,想少淋些雨……橡皮雨披妨碍打枪是不必说了,竟不客气地漏进水来。但要在树底下站着,起初的确好像淋不着雨,但后来,树叶上的积水突然倒下来,每一根树枝都向我们浇水,好像从水管里流下来似的,一股冷冰冰的水流钻进领带里面,沿着背脊骨流下去……这正像叶尔莫莱所说,是不能更糟的事了。

“不行,彼得·彼得罗维奇,”他最终还是这样叫道,“这样不行!……今天不能打猎。狗的鼻子一打湿就不灵了,枪也发不了火……呸!真不走运!”

“那么怎么办呢?”我问。“这样吧,我们到阿列克谢叶夫卡去。您可能不清楚——有这样一个田庄,是归您老太太所有的,大约离这8俄里。我们在那儿过一夜,明天……”

“明天再回到这里来?”“不,不再来这儿了……阿列克谢叶夫卡那边的一带地方我都熟悉,打松鸡比这里好得多了!”我也不询问我这个忠实的旅伴开始不带我去那儿的原因,就在当天我们来到了母亲的田庄上。说实话,我在这以前一点也不知道有这么一个田庄。这田庄里有一间厢房,非常破旧,但是没有人住,因此很干净。我在这屋里过了十分安适的一夜。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太阳刚刚出来,万里无云,四周一切都发出双重强烈的光辉:清新的朝阳的光辉和昨天的倾盆大雨的光辉。当他们为我套马车的时候,我到小花园里去散散步——这小花园曾是果园,现在荒芜了。啊,在空旷的露天,在明朗的天空底下,真是太美好了,那里有云雀啭着,它们的响亮的声音仿佛撒下许多银珠子来!它们的翅膀上一定带着露珠,它们的歌声似乎也被露水湿润了。我甚至脱下了帽子,愉快地呼吸。在一个浅浅的峡谷的斜坡上,篱笆旁是一个养蜂场;一条羊肠小径蜿蜒地通向那里,小径的两旁夹着密密层层的杂草和荨麻,在它们上面突出着不知从哪里来的暗绿色的大麻的尖茎。

我沿着小路一直走到养蜂场。养蜂场旁边有一间篱栅造成的棚屋,即所谓冬季蜂房,是冬天放蜂巢用的。我向那半开的门里一望:黑洞洞,静悄悄的,十分干燥,传来一阵薄荷和蜜蜂花香。屋角里搭着一副铺板,上面有一个小小的人体盖了被躺着……我准备离开了……“老爷,喂,老爷!彼得·彼得罗维奇!”我听见一个细弱、缓慢而嘶哑的声音,仿佛沼薹的瑟瑟声。

我站着没动。“彼得·彼得罗维奇!请走过来!”这声音接着说。

它从屋角里我曾经注意到的那副铺板上传到我这里。我过去一看,吓坏了。我面前躺着一个活的人体,但是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呀?头干瘪了,全部作青铜色,像古画中的圣像一样,鼻子很狭,像刀刃一般;嘴唇几乎看不出,露出白白的牙齿和两只眼睛,头巾底下有几绺稀疏的黄头发露出在额上。下巴旁边,被子的皱襞上,有两只也是青铜色的小手在那里移动,手指像细棒条一般慢慢地摸着。我仔细看了看:面貌不但不丑,竟很漂亮——然而看了很可怕,总感觉与众不同。在这张脸的金属般的面颊上,我看见一种努力装出……努力装出而不能展开的微笑,这样我更怕这脸了。

“您认不出我了吗,老爷?”这声音又轻轻地说,这些话仿佛是从微微颤动的嘴唇里发出来的。“怎么认得出呢!我是露克丽亚……您还有印象吗?在斯巴斯科耶,在您老太太那里,领导轮舞的……记得吗,我让曾任领唱呢?”

“露克丽亚!”我叫起来,“这是你啊?真的吗?”“是我,老爷,是我,我是露克丽亚。”我不知该说什么,茫然若失地注视着这张黑黝黝的呆滞的脸,脸上有两只明亮的毫无生气的眼睛盯住我看。真的吗?这个木乃伊就是露克丽亚,就是我家所有仆人中最美的——苗条、丰满、白皙而红润的,爱笑,能歌善舞的露克丽亚!露克丽亚,聪明伶俐的露克丽亚,我们那里所有年轻小伙子都追求她;我当时还是一个16岁的孩子,也曾暗自赞叹她呢!

“天哪,露克丽亚,”我最后还是说了,“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啊?”

“我遭大难了!您可别讨厌我,老爷,不要为了我的不幸而嫌弃我,请在这小木桶上坐,坐近些,不然您听不见我的话……瞧,我的声音如此无力!……啊,我看见了您真高兴!您怎么会到阿列克谢叶夫卡来的?”

露克丽亚说起话来声音很微弱,不过没间断。“猎人叶尔莫莱带我到这里来的。但是请给我讲讲……”

“说我的不幸吗?好的,老爷。这是很久以前的事,六七年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刚刚许配给华西里·波略科夫——你有印象吗?那个相貌很端正的、头发卷曲的,还替您老太太当过餐室管理人呢!您那时已经不在乡下,到莫斯科去念书了。我和华西里很相爱,我时时刻刻都想着他。事情发生在春天。有一天夜里……已经快天亮……可是我睡不着。夜莺在花园里叫得那么美妙动听!……我忍不住了,就起身,走到台阶上去听它。它啭着,啭着……突然间似乎听到叫我的声音,是华西里的声音,叫得很轻:‘露克丽亚!……’我扭头看云,可能是没完全醒吧,踩了一个空,从台阶上跌下去,一直跌到了地上。我似乎跌伤得并不厉害,因为我立刻爬起身来,回了自己的房间。只是身体里面——内脏里——似乎有什么断了……让我歇一口气……一会儿工夫……老爷。”

露克丽亚不做声了,我吃惊地望着她,让我尤其吃惊的一点是:她讲自己往事的时候,差不多很愉快,不叹息,不呻吟,丝毫不说自己苦,并不想引起别人的同情。

“从那时候起,”露克丽亚继续说,“我消瘦起来,衰弱起来,我的皮肤越来越黑,走路困难起来,后来双腿废了,不能站,也不能坐,只得老是躺着。我不想喝水,也不想吃东西,身体越来越坏了。您的老太太发慈悲,给我请医生,又送我去医院。可就治不好我的病。而且甚至没有一个医生说得出我害的是什么病。他尝试了各种方法医治我:用烧红的铁烫我的背,把我放在冰块里,都没有用。终于我的身体全硬了……于是那些先生们就断定:我的病医不好了。可是主人家里不能收容残废者……就把我送到这里来——因为我的亲戚在这里。我就这样生活着。”

露克丽亚沉默了,又努力装出微笑来。“唉,你的境况太惨了!”我感叹着……接下来该说什么,就问她:“华西里·波略科夫怎么样了?”这话问得很笨。

露克丽亚把眼睛略微转向一旁。“波略科夫怎么样?他痛苦了一段时间,就和另一个人结婚了,娶了格林诺耶村的一个姑娘。格林诺耶村你知道吧?离我们这儿不远。这姑娘名叫阿格拉菲娜。他本来是很爱我的,可是到底年纪还轻,总不能一辈子独身。可我怎么能再和他在一起呢?他的妻子倒很好,心地善良,他们已经有孩子了。他在这儿邻近的人家当管家,是您老太太给他公民证,准许他去的。感谢上天,他生活过得很好。”

“你一直就这样在这躺着吗?”我又问。“我就这样躺着,老爷,已经躺了七年了。夏天我躺在这里,躺在这间小屋子里;天凉了以后,他们就把我搬到洗澡间的更衣室里,我就躺在那儿。”“谁来服侍你,照料你呢?”“这里也有几个好心人。他们没把我扔下不管。况且我的需求不多。吃东西呢,我差不多不吃什么。水呢,那杯子里经常有清洁的泉水储备着。我能够拿到这杯子,因为我的一只手还能够运动。这里有一个小姑娘,是一个孤儿,她偶尔来看我,真感谢她。刚才她就来过了……您没有碰见她吗?这小姑娘长得很讨人喜欢,皮肤白嫩嫩的。她带花来给我,我非常喜欢花。我们这里没有花园里的花——以前是有的,可是后来没有了。但是野花也很好,香过花园里的花。就像铃兰吧……再好的没有了!”

“你不寂寞吗,不闷得慌吗,我可怜的露克丽亚?”“有什么办法呢?不瞒您说,开始很难受;可是后来习惯了,忍受过来了,也就无所谓了。有些人比我还糟糕呢。”

“怎么这么说呢?”“有人就没个呆的地方!还有的人是瞎子或是聋子!可是我,托上帝的福,眼力很好,而且什么都听得见。田鼠在地底下挖洞,我都听得见。无论什么气味,哪怕是最微弱的气味,我都闻得出!荞麦在地里开花了,或者菩提树在园里开花了,不用告诉我,我第一个先闻到了。只要有一点风从那地方吹来就行。我没理由埋怨上帝?世间比我苦的人多着呢。又譬如说,有些健康的人,很容易犯下罪孽;可是我谈不到罪孽了。前几天神父阿列克塞来给我授圣餐,他告诉我:‘你用不着忏悔了,像你这种样子难道还会犯罪吗?’我便答道:‘那么思想上的罪孽呢,神父?’‘唔,’他说着笑了,‘这种罪孽是不大的。’”

“但我恐怕连罪恶的想法都没有,”露克丽亚继续说,“因为我已经养成习惯了,不想,尤其是不想过去的事。这样时间会过得很快。”

我听了这话实在很惊奇。“露克丽亚,你一直一个人在这儿呆着,怎么能阻止你脑子里的思想,叫它不生出来呢?或许你老是睡觉的吧?”

“啊,不,老爷!我没法睡那么多。我虽然没有多大的苦楚,可是我的内脏里老是发痛,骨头里也发痛,不让我好好地睡觉。不……我只是这样躺着,躺着,什么也不想;我仅仅感到我还生存着,在呼吸,就是这样罢了。我看看、听听。蜜蜂在蜂房里嗡嗡地响;有时候鸽子停到屋顶上,咕咕地叫起来;有时母鸡带着小鸡来啄面包屑;或者飞来一只麻雀、一只蝴蝶,我感到非常愉快。前年竟有燕子在那边屋角里做窠,孵出小燕子来。这情景真美妙!一只燕子飞进来,停在窠上,喂了小燕子,就飞出去了。一转眼。另一只燕子又飞进来代替它。有时候不飞进来,只是从开着的门边飞过,那些小燕子立刻就叽叽喳喳地叫起来,张开了嘴巴……第二年我还等着它们,可是听说这里有一个猎人用枪把它们打死了。这人怎么那样贪婪?一只燕子只比甲虫大的很少……你们这帮猎人先生多么狠心啊!”

“我是不打燕子的。”我赶紧说。“有一回,”露克丽亚又开始说,“真滑稽呢!一只兔子跑了进来,真的!可能是被狗追得吧,它一直跑进门来!……在我旁边坐了,而且坐了很久,一直在那里掀鼻子,翘胡子,活像一个军官!它对我望望。它知道我不会害它的。后来它站起来,向门边跳去,走到了门口,回头一望,立刻就跑掉了!真滑稽!”

露克丽亚向我看看……仿佛在说:“这些不是很好玩吗?”我为了要满足她的愿望,就笑了起来。她咬了咬干燥的嘴唇。

“每到冬天的时候,我当然就觉得不太舒服,因为太暗了,点蜡烛可惜,况且点了有什么用处呢?我虽然识字,而且常常喜欢看书,可是看什么书呢?这儿根本就没书;就是有,叫我怎样拿它,怎样拿书呢?阿列克塞神父有一回拿了一本历本来给我解闷,可他发现没效果,就拿走了。不过,虽然黑暗,竟真能听见些声音:蟋蟀叫响,或者老鼠在什么地方搔响。这种时候就很好,可以不想!”

“有时候我作祷告,”露克丽亚略微休息一下,又接着说,“不过我知道的祈祷词不多。而且我为什么要打扰上帝呢?我有什么可要求的呢?我需要什么,上帝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他让我背十字架,就表示他爱我。这个我们已体会到了。我念过了《我们的主》、《圣母颂》、《对一切受难者的赞美》,就又无忧无虑地躺着了。没什么不好!”

大约过了两分钟。我没有打破这静默,坐在当凳子用的狭窄的小木桶上,安安静静地。躺在我面前的这个不幸的活物,已经把她的残酷的石头般的僵硬传染给我,我仿佛也麻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