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勃遇害,似乎早在真谛意料之中。但当事实真正来临的时候,他却有一种难以自持的感伤。一连几天,他茶饭不思,终日阴郁无言。
太平二年十月,陈霸先在建康南郊,身披龙袍,取梁代之,即皇帝位,改国号为陈,改元为永定元年。消息传到南康,人们大为震惊,曾跟随过萧勃的官宦将士与文人墨客等,既愤慨,又害怕。然而奇怪的是,真谛又像换了个人似的,一头奔进经书之中,成天门也不出。
他相继译出《无上依经》二卷,及弥勒菩萨的《决定藏论》
一卷,婆薮跋摩的《四谛论》四卷,并撰《无上依经疏》
四卷,《四谛论疏》三卷。众弟子们陪着他,不敢有半点大意。南康内史刘文陀虔信佛法,竭诚供养,资助译经,一时间,净土寺似乎真成了一块净土。
其实,真谛的灾难并没有结束。
陈霸先打败萧勃,建立了陈朝,从陈王一跃变为陈武帝。陈武帝为了稳固自己的政权,一方面改元为永定,强化统治,。另一方面又开始在朝中筹设仁王大斋,建立护国道场,所用的经书就是真谛译成的《仁王般若经》。
陈武帝下诏,命真谛进京主持这个道场,但真谛怎么也不愿在这个既背叛武帝、又杀掉萧勃的皇帝面前诵经主法,所以没有应诏。这时,朝廷在南康城里清查萧勃余党的风声大起。成群的士兵来到净土寺,四处翻腾,闹得人不得安宁。真谛在这里住不下去了,经过协商,大家决定重回豫章。
陈永定二年(558)七月,豫章城的山水,又一次迎来了真谛大师。不过对真谛来说,到这里并没有故地重游的感觉,他像是被人驱赶着逃来的,所以内心总是难以安稳下来。
真谛在城中的栖隐寺住下后不久,智韶因故暂去了荆州,月婆首那去了九江,其他几个弟子则日夜守在真谛身边。真谛又开始了译经事业,译成《大空论》三卷。
接着他又一鼓作气,打算译下一部《中边分别论》。可是还没等他开始工作,朝廷又来找他了。真谛觉得,朝廷对佛法的提倡,总是取其所需,扬其所好,自己所钟爱的大乘唯识之学,他们却没有丝毫的兴趣。所以,真谛对依靠朝廷支持来弘扬唯识之学,已不抱任何希望。
他又一次谢绝了朝廷的邀请。
智恺提醒道:“师父,您还记得在南康时的情形吗?如果我们不去京城,若官兵再来相扰,岂不让栖隐寺也遭祸害吗?”
“这个结果我早已考虑到了,为防万一,我们还是早些离开这里到晋安(今福建省福州市)去吧,那里远离朝廷,局势稳定,近年来避难该地的高僧大德很多,是目前比较合适的弘法之地。”
真谛一行带着各类译本和未及翻译的大量梵夹,离开豫章,转向东南而行。两天后,到达临川。此时,适逢大雨,一下竟是数日未停,他们只好暂时住了下来。
真谛是位惜时如金的人,于是又拿出梵夹,继续他的译经事业。谁知这一开译,他们在此地便住了四个多月,译出了世亲菩萨所著的《中边分别论》二卷,及自撰的释义著作《中边分别论疏》三卷,其中有一部分单独抽出,取名《十八空论》,交给弟子们阅读。
永定三年(559)初,临川的译事告一段落,真谛和他的弟子们费尽艰难,翻越险象环生的武夷山,来到了海滨城市晋安,住进城中的佛力寺。寺主智文本是梁朝京城光业寺名僧,梁武帝请他在那里首开律藏,一时影响很大。真谛与他只有过几次会面,没有细谈过。梁朝末年,智文避乱至此,为佛力寺寺主。他见真谛不远千里来此,如逢故人,感慨万分,忙叫人收拾房间,安置大师住下。
在佛力寺住下来之后,真谛不想与外人有太多的交往。而把所有心思都放在译经上面。从永定三年初到天嘉元年(560)五月,真谛又译出《立世阿毗昙论》十卷、《佛阿毗昙经》二卷、《实行王正论》、《成就三乘论》、《意业论》、《僧涩多律》、《修禅定法》、《破我论疏》各一卷,其中既有小乘经律,也有大乘论书,既有内学,也有因明。
这些译作并不是真谛最推崇的经典,它们的译出,完全是适应晋安僧俗需要的结果,这也算是一种因机译经、随缘传法吧。
由于真谛是梁陈两代的高僧,学穷三藏,贯练五部,所以,晋安的僧俗弟子不但希望他译经,更愿听他讲经。
真谛对这类事情向来是不会轻易拒绝的,所以在译经之余,他又为晋安的僧俗弟子讲经说法。不过这些经文还是些一般经典,他所要弘传的唯识之法则很少讲,就连他精心翻译的《大乘起信论》,也没有拿出来讲解。
正因为如此,真谛在晋安虽然译经甚多,讲经频繁,信众聚增,但内心却依然不满足。回想起在那烂陀寺时,大弘师说,唯识学广传中印,就是在扶南和棱伽修时,唯识学的推广也远比中土容易得多。如今来中土已十四年了,大乘唯识之学推广不开,不但有愧佛子之号,也辜负了安慧大师的苦心栽培和殷切希望。看来,晋安弘法,是不会有突破性发展的。想到这里,真谛便萌生了离开中土的想法。
六 挥泪西返漂还广州
天嘉二年(561)三月的一天,真谛走出佛力寺,漫步到江边,一打听才知道晋安虽然是个港口,却不是对外贸易的主要口岸,开往国外的大船是极少有的,南海岸的梁安(今福建泉州)可能会有开往外国的船只。
于是,他回到寺中,开始收拾行囊。
智恺等弟子们明白了师父的意图,不免又是一番劝解。真谛对他们说:“中土弘法非时,我的本意难申,多年漂泊,转眼间十几年过去了。每想及此,深感愧对恩师厚望。我们佛弟子是不违因缘的,我在中土的因缘已尽,你们就别再拦我了。”
大家一看劝阻不住师父,便只好开始收拾行李。智恺建议大家跟师父一同去,争取在梁安创造一个理想的弘法环境,以便留下师父。僧宗、法准也是这么想的。
但智文因为在晋安的事务尚未办完,实在走不开,僧忍刚来晋安,也还有一些事情要办,也得留下来。但他们都表示回头一定要再投真谛门下。
公元561年四月,真谛来到远离晋安的港口梁安。
他决定在这里休养些日子,等有了顺路的大船后,再西返棱伽修国(今马来半岛西北部)。
梁安太守王方奢是个生性平和之人,为政勤奋,喜爱佛法。听说来了个三藏法师,他自然十分高兴,于是带领一班人马将真谛师徒一行迎进梁安城中最大的寺院——建造寺,并恭请大师译经。真谛难以推脱,所以,自登上梁安岸之后,真谛一边等待着哪天有开往棱伽修的商船,一边又展开了译经活动。到天嘉三年(562)初,便译出了《解节经》一卷,《解节经义疏》四卷。从天嘉三年五月一日到九月二十五日,真谛同智恺、僧宗一起,还在建造寺中选出一名高僧名叫法虔,共同译出《金刚经》一卷,并自撰《金刚经文义》十卷。
这一天晚课过后,真谛把所有的弟子全都叫到一起。
室内的烛光在不停地闪动,真谛的脸上比往日多了几分严峻和刚毅,弟子们的心里忐忑不安。真谛站起身,走到庄严肃穆的佛堂前,拈香,上供,合十叩拜。弟子们一看,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事即将宣布了。智恺、僧宗等人猜想,师父是不是又要泛舶西归?
这时,真谛已拜完佛,转身对大家说:“老衲真谛,终生皈佛,惟以弘法为怀,二十年前从天竺国至扶南,十五年前又来中土,不料身罹国难,颠沛流离,幸遇诸位贤哲大德,多方关怀照顾,使真谛度过种种艰辛,终于在乱世的夹缝中,译出一百多卷经书。你们的功德,老衲当终生铭记在心。”说着,真谛起身向大家合十致礼,众人纷纷回礼。
那些贴身的弟子们已经明白,师父是要走了。可师父态度这么严肃,又如何劝说呢?大家茫然无措,惶惶中又听真谛大师说道:“十五年来,老衲在梁陈国土上几度穿梭,过南岭,越武夷,泛舶南下,在这海边大港梁安,度过两个春秋。我想这里的佛法业已兴盛起来,而老衲已逾花甲之年,实难再度过岭翻山,所以,中土之缘只能在此了结。老衲今日已打听到一艘开往林邑国(今越南南部)的商船,三日后即要动身。从那里再去棱伽修国就十分方便了。老衲以为,在中土的因缘将尽,而在棱伽修的因缘已起,那里的众生正在等着老衲,请各位慈悲为怀,心念他土众生,就高高兴兴地让我去吧。”
大家如何听得进去?谁也不忍心让真谛大师离开,于是,又是一番苦苦的劝说,许多人已流下了眼泪。
次日,智恺等人将真谛大师要走的消息,告诉了太守王方奢。王方奢立即带了一行人,前来建造寺劝阻。
然而,不论太守怎样恭敬、诚恳,真谛依然坚持要走。
王方奢见大师去意已决,只好点头同意,并安排行前的各项事宜,众人立即分头行动。智恺、僧宗、法准等人负责整理大师的各类梵夹和译作。大师所带梵夹约两万余卷,而翻译出来的还不足百分之一。可惜这大量的未译梵夹,在中土转了一大圈,足迹遍布各地,而文义一无所存,如今却要飞走了。整好梵夹之后,智恺等人又将大师这些年来翻译的所有经典,全部集中起来,放在一起,也是等如身高,十分可观。他们对这些经典进行了逐一的登记编排。可像《解节经》这样的经典,他们对经义不太理解,不知该放在哪一类中,便请教真谛大师。大师将已经译出的唯识类经典全部放在一起,交弟子们保存,并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持****”,其中包括《解节经》、《决定藏论》、《中边分别论》、《佛性论》、《十八空论》、《十七地论》,还有他自己撰写的《解节经义疏》、《九识义记》、《中边分别论疏》等等。
三天后的一个清晨,梁安港上秋风萧瑟,雾气飘萦。
真谛大师乘坐着太守王方奢的马车,沿着一条海边小道,一颠一簸地来到了梁安港口。送行的僧俗弟子们,紧跟在马车之后,他们有的抬着捆好的梵夹,有的肩背着鼓鼓囊囊的行李,个个愁容满面,默默无语。
开往林邑的商船,早已停泊在港口岸边。商人们正在对其货物作最后的清点。太守王方奢首先跳下马车,然后小心翼翼地扶真谛大师下车。真谛大师还是往常那副打扮,褐色的袈裟,在海风吹拂下,来回飘动,瑟瑟作响。苍毅的脸上布满了离别的愁意,一双凄清的目光。
凝望着茫茫无际的大海。
弟子们都围扰了上来,默默地望着真谛大师,满腹的离情别意,竟不知如何表达。
“快开船了!”那边的船老大发出了临行前的吆喝。
智恺再也抑制不住满腔的哀愁,“扑通”一声跪倒在真谛大师的脚下,放声大哭起来。这一声揪人心魄的悲啼,顿时打破了那凝重难耐的沉默,弟子们纷纷跪下,个个泣不成声。
真谛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海风在吹、袈裟在飘,凝视远方的双眸,却被那泉涌般的热泪模糊起来。
大海消失了,商船消失了,大师的心如同那阴沉灰暗的天空,笼罩在极度的忧郁与哀伤之中。
过了一会儿,太守王方奢擦去泪水,对大家说道:“缘至则聚,缘尽则散,缘法难违啊。我们都是学佛修法之人,不要再难过了。大师今日泛舶西返,沧海万顷,烟波浩渺,正需要我们为他祈福祝祷啊。”
太守的一席话,说得大家慢慢又止了哭声。真谛回过头来,望着这些即将永别的虔诚弟子,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船老大再次催促,真谛开始向船上走去。智恺等人依依不舍地跟着师父,向商船那边挪动着步子。
忽然他想起一个问题,急忙问道:“师父,您这一走,留下我们该怎么办呢?佛法到底应如何修持呢?”
真谛回过头来,慢慢地说道:“佛法平等,无有高下。随缘而入,因机去悟。我走之后,你们若能跳出旧有的窠臼,静下心来,读一读那部“持****”,就算不枉我们师徒一场。若从中有所感悟,依之而修,必可上证佛智,下化众生,果报无极;若无所悟,那就随缘而修吧。”
海风越来越大,晨雾渐渐散去。东方的云层中已透出一丝橙黄的亮光。海边的渔村完全现出了它的古朴与苍凉。真谛站在船头,望着这块熟悉的土地,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真谛搭乘的商船慢慢地消失在无际的海面上。
两个月后,真谛大师乘坐商船缓慢行驶在南海海面上。自从九月底从梁安驶出之后,该船沿途经过许多港口,走走停停,航行得极慢。往常的这个时候,北风盛行,南行之船藉助风势,穿行如梭。可如今,北风却不知跑到那里去了,弄得这艘商船像只巨大的蜗牛在海面上苦苦地挣扎。
真谛大师站在船头,望着静静的海面,内心却总难平静下来。十六年前,他就是从这条航线泛舶进入中土的。那时,他对弘法中土充满了希望,可十六年后,当他离开中土再次回到这条航线上时,却不但没有对弘法事业的满足,而且充满了失望,充满了哀愁。随着商船的缓慢行驶,真谛离中土越来越远了。可越是如此,他越是不能抹去中土在心中的印记,中土的山川,中土的人民,此时此刻又显得那么的亲切。他们饱受战乱之苦,正需要佛光的加被,而自己作为佛国佛子,肩负着弘扬佛法的使命,如今却半途而废,逃离了这块灾难深重的土地。尽管中土弘法非时,有阻初衷,不像天竺、棱伽修那样得心应手,可唯识之法难道真不能扎根于中土吗?能,一定能!从长远来讲,中土的佛弟子们一定会认识到唯识的妙义,体悟到唯识的幽玄意趣。而不给他们留下唯识经典,他们又从何而修、从何而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