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一法师代表玄法寺留下了,义净和弘袆、玄瞻只好怏怏而返。次日,朝廷大集群臣在蓬莱宫讨论此事,道宣大师和大庄严寺的威秀法师等,率京城诸寺选出来的大德二百余人,来到了蓬莱宫请愿。随同表文呈上去的,还有诸大德从佛经上摘抄的有关不准拜俗的经文和戒律,数达几十卷。当时朝廷里面正在争论不息,还没有取得一致意见。但很多人,包括丞相和一些皇族的人,都同情和支持僧人们的行动。一个月后,到了五月三十一日,朝廷仍然意见不能统一,便召集了建国以来极为罕见的大会,专就出家人是否拜俗展开大讨论。前来参加会议的有九品以上的文武官员,以及一些州县的官吏,竟有一千余人之多。道宣大师和威秀法师、大慈恩寺灵会法师、弘福寺会隐法师等,率数百僧人第二次赴阙请愿。这一次,义净等四位学僧想方设法参加了进来。
虽然走在僧众队列的最后,但依然精神振奋,热血沸腾。
三天以后,朝议的结果出来了:除了少数没有明确表示态度的官员外,其他八百九十三位官员明确表示拜或不拜。其中反对拜俗的人占了多数,共五百三十九人;同意拜俗者是少数,仅有三百五十四人。
结果送到了皇帝那里,皇帝大为尬尴,但又没有办法,只好下了一道《停沙门拜君诏》,算是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佛门弟子们维护了自己信仰的神圣性和纯洁性,取得了胜利。
四 仰慕前贤誓游佛国
唐高宗麟德元年(664)二月五日,晚上四更刚过,关中北部坊州的南城门突然吱呀呀开启,穿出一匹骏马。
未等城门关闭,骑者与骏马早已飞驰而去!
月色朦胧,群山静寂。只听得阵阵急促的马蹄声在山间石道上脆响。马蹄声由北向南,穿宜君,绕同官(今陕西省铜川市),下华原(今陕西耀县),直奔长安!三个时辰后,飞骑已至长安开远门。交验腰牌和文书后,又立即朝东奔向皇城。
骏马的铁掌叩响了长安城大街,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随之,另一个消息更使得长安僧俗震惊不已:朝堂上响起一片哀恸之声,皇帝罢朝三日。一个噩耗迅速传遍了长安,传向全国各地:大唐三藏法师玄奘于二月五日夜半在坊州玉华寺圆寂!
大慈寺突然响起了急促的钟声,正要出门的义净和弘神、玄瞻又回到了大殿前。僧众齐集后,上座法师双手合十,未说话已泫然垂泪:“我玄奘大师昨日晚已谢世往生!众僧随老衲到佛祖前诵经,祈请佛力加被,大师早登兜率天境。”
好似当头一棒!好似万丈高山一脚踏空!义净只觉得一阵眩晕,腿脚发软。千里迢迢来到长安,大师却去坊州译经。原想等大师回京后即去拜谒,向大师诉说自己的心愿,请大师指点迷津,去除疑惑,却不料如此无缘!如此福浅命薄!
寒风呜咽,天日无光,长安城笼罩在一片悲哀的气氛中。朝廷下令,玄奘大师葬事所须费用,全部由国家供给。
4月14日。玄奘大师将被安葬在长安城外的丈河旁。
送葬这天,长安僧尼和士庶送来了素盖、幡幢、帐舆、金棺、银参、娑罗树等,达五百余座,分布在城内大街要道上。方圆五百里以内,四面八方的人流,都汇向长安城东丈河旁的白鹿原,人数达一百余万。当时长安城内的总人口仅约百万,这次送葬,简直是万人空巷。这在长安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过!
此情此景,早已使义净热泪满眶:人生能得到这种际遇,更欲何求?只要能济度苍生脱离诸苦,就是死上一千次、一万次也值得!当晚,义净和数万人一样,不顾官府的劝告,守在墓所。也就是在这时,义净心中终于形成了酝酿已久的一个决定,待大师安葬后,立即赶回齐州,禀告师尊慧智禅师,他将继承玄奘大师的事业,赴西方佛国求取圣法,济度苍生!
义净对弘棉、玄瞻、处一说了自己的打算,众人都称赞不已,表示愿意一同前往,共赴险途!
三个月后,义净完成了自己的学业,将《俱舍》、《唯识》、《摄论》、《成实》等论典都已系统地学完,对历代律学大德的著作进行了全面的研究,对当世律学泰斗道宣大师的著作,也进行了仔细的学习,有许多还是亲耳聆听道宣大师讲述。
暑期已过,凉风习习,义净告别了长安的各位师友,约好了再见的时间,又循着四年前的来路,踏上了归途。
师徒情深,心有灵犀。自从知道爱徒将回,慧智禅师这些天也日夜心绪不宁,每天傍晚总要和慧力一起,赶到寺外西园散步。每次到西园,望着善遇师兄的坟墓,想着净儿将要学成归来,心中总要生出无限感慨!
这天,师徒二人终于相见了。义净向师父详细汇报了四年来赴长安求学的经过和见闻。慧智禅师对义净说:
“净儿,师父已为你发愿写经,并将你到佛国求法巡礼的志向对佛祖表明,祈求佛主佑护,完成大愿。愿力所感,竟有舍利出现,实在是佛祖的启示。你可尽快筹划,以便早日成行,切勿辜负了佛祖的眷顾。”义净坚定地点了点头。
到了第二年的正月过后,义净告别了师父和师兄弟们,再一次西行。这一次,他是要西度流沙,去佛国取经,将与同去的法师在长安大慈寺会合。
到达东都洛阳后,仍从上东门进入,到以前住过的毓财坊净土寺挂单。当天义净正要歇息时,客房进来一位青年僧人,原来他也是在这里挂单暂住的。这位青年僧人年约二十,谦恭有礼,法名善行,是晋州(今山西省临汾市)人,出来游学,志在律仪与明咒。他知道义净是律师后,极为高兴。
义净入佛门二十五年,受具足大戒已十二年。勤勉不懈,以律学为专业,精研经律论三藏,早已是满腹学问。
他见善行谦恭有礼,虚心求教,也很喜欢,就将律学精义给善行讲了一些。义净的品行与学问使善行钦羡不已,便有了从学受教之意。善行来洛阳已久,也打算去长安。
听说义净的去向,便恳求能与他同行,以便求教。义净欣然应诺。
第二天,两人辞别了净土寺僧众,负笈持杖,过漕渠桥、中桥,向西南穿过洛阳南城,出定鼎门,向西逶迤而去。一路上,善行虚心而殷勤,处处执弟子之礼。
两人谈玄论道,讲论佛法,十分合得来。
到了长安后,义净带领善行入春明门,依旧住在常乐坊大慈寺。弘袆论师已经回来,比义净早到半月余。
玄瞻法师半年前南下,尚无消息。玄法寺处一法师因母亲患疾,回了并州,捎话说近日即返长安。于是,义净一面打探西行路途的消息,一面等待其他两位约好的同伴。
此期间,义净在西明寺精心拜阅了道宣大师的一些律学新作,又对“色法戒体”之说进行了研究。但各家律学论议纷纷,争执不一,义净实在无法从现有的律典中找到圆满的答案。
“到印度去!只有到佛祖的国度才能解决这些问题。”义净暗自想道。
但是,坏消息却接二连三而至:玄法寺的处一法师托人捎话,说母亲年老多病,无人侍奉,不能分身前来与大家一同西游了;玄瞻法师也从江宁捎信来,说自己正在修习净土法门,很有心得,却没有提何日去印度求学一事;另外,去西域的路途,听说北有突厥,南有吐蕃,经常与大唐发生兵戈之事,道路常常因此而受阻……夜色已深,万籁俱寂。烛光摇曳中,义净弘神相对而坐,默默无语。善行在一旁也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义净终于开口了:“弘神师!人各有志,不可勉强。目前西方路途不通畅,却没听说南方水路有何阻碍,我们不如走水路,也不必再等下去了,无论人多或人少,全凭缘分。只要心诚,相信佛祖一定会佑护的。玄奘大师不也是孤身犯险么?”
弘袆未答话,但点了点头。一旁的善行却说道:“两位师父,善行愿追随前后,随两位师父到天竺去!”义净和弘袆都有些意外,回头望着善行。义净说道:“你虽然愿意拜我为师,但我未得家师许可,尚不敢擅作主张。何况,赴天竺求法,千山万水,生死难卜,需有大智大勇之心方可!”
“师父不必多虑,弟子都已经想好了。”善行神情肃然,向义净合十道。
经过商量,义净回齐州向师父告别,加上善行拜师之事也要向师父面禀;弘神已得家师亲笔书信,让他不必面辞,从速西行。这样,弘袆直接南下,在江宁寻找玄瞻。约定义净自大运河南下,在扬州结夏;弘袆找到玄瞻后也到扬州结夏。当时扬州是一个极为繁华的水陆码头,也是出洋的港口,外国商船极多。在那里相会,便于筹划搭船之事。
商议之后,三人便立即动身,分头行事。于是,义净又一次回到了齐州土窟寺。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间又到了出发的日子。这天晚上,一轮上弦明月斜挂在天空,月明星稀,万籁俱寂。
义净领着善行,跟在慧智师父和慧力师兄的后面,走向土窟寺的西园。四个人默默地来到了善遇法师的坟前。
义净明天就要万里远行了,今天晚上特意来向抚育过自己的恩师善遇法师辞行。
“师兄,净儿明天就要出发去佛国。二十多年了,师弟知道师兄一直保佑着净儿。如今净儿肩负重任,就要去佛国求取大法。万里迢迢,请师兄在冥冥中护着净儿,取得大法,早日归来!”慧智禅师燃上一柱香后,合十祷祝道。
义净也燃上了香,和善行双双跪在师父的坟前:“师父,徒儿和善行明天就要离开您了。师父的教诲,徒儿没有忘记。为弘扬佛法,济度苍生,此去定当排除万难,取得大法,祈求我佛慈悲,龙华树下,与师父早日相见!”
说完,与善行恭恭敬敬地俯身叩拜。每一拜,时间都比平常的长,因为义净知道,明天离开之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何时回来。
“净儿!”慧智禅师又对义净说:“天竺求法,是莫大的善缘,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要专心一意,不可怀私恋之心。虽然是你和善行前去观礼圣迹,实则代表了我和善遇师兄,代表了我土窟寺僧众、我齐州乃至我大唐的四众弟子!你当牢记在心,奋勇向前,必定能成就无上功德!”
五 因缘巧成孤帆南下
炎夏,骄阳似火。扬州的天气更热,没有一丝风,没有一丝云彩,暑气蒸腾,使人难以喘过气来。义净和善行在扬州谢司空寺坐夏,今天是最后一天。
日已近午,两人在房内趺坐。离开齐州时的兴奋和激动已荡然无存。义净闭目不语,善行一脸沮丧的样子,常偷眼看看师父。义净虽然闭目不语,可内心如风起云涌,极不平静。头上的汗一道一道淌下来,却擦也不擦,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当初在长安结志西游的处一法师,因侍奉母亲而不能去了;如今弘神和玄瞻也改变了初衷,要专修净土法门,也不愿去印度了!
怎么办?
善行知道师父的心情,有心安慰,但不知说什么才好。不由得瞥了瞥师父身旁的一个包袱,那里面是一匹琵绢和一件如来等量袈裟。听说义净要赴西天佛国,齐州诸寺和百姓送来许多织绢,乞求义净带往印度供施。
义净望着那堆成小山般的织绢发了愁。中土与印度远隔千山万水,如何才能将它们带去?后来,慧智禅师想了一个办法,将送来的这些织绢每匹剪下一块,然后缝合到一起,剩余的都退还。用缝合到一起的这些绢,裁制了一件如来等量袈裟,恰好还剩有一匹。虽然只有一匹琵绢和一件袈裟,可这是山东道俗对佛祖的一片心意啊!情义之重,不啻于一座泰山!
义净下定了决心:初衷不改!
可是水路和旱路不同,得准备大量的淡水和食物,特别是搭便船的问题。
这时,谢司空寺的上座法然大师和维那观性律师进来了,还有一位沙弥提着一个食盒。另一位是俗人,义净不认识。义净忙放下琵绢、袈裟,站起来致礼。
“听善行小师言,律师身有微恙,没有去用斋,老僧与施主特来看望。”法然大师又转身接着向义净介绍道:“这位是龚州刺史冯大人,发愿来敝寺普斋僧众。全寺上下都已用过斋饭,唯独缺你们二人,冯大人执意来送果品和点心,以求功德圆满。”
天气如此炎热,冯刺史竟亲自来送斋供。义净忙给各位让座。众人落座后,冯刺史看见床榻上的琵绢和袈裟,问道:“此绢和袈裟为何都是碎片缝成,又好像都是新的?”
“这是齐州佛门弟子献给佛祖的供养之物,因人数太多,只好从每匹织绢上剪下一块,缝合而成。”义净回答。
“南无阿弥陀佛!”刺史又问道:“佛祖远在天竺,不知如何送去?”
“贫僧发心赴天竺求法。”义净就将自己的打算及目前的问题简单讲了一遍。
“如此甚好!”刺史赞许地点了点头,高兴地说:“只要大师有此勇心,旅途之事不用担心,一切由下官承办!再者,下官两位舍弟俱在原籍冈州(今广东新会市)州府任职。冈州与广州都是出海口,南海诸国商舶以至波斯商舶常去那里。大师搭便船南下人海,想来不会太难。”
听了冯刺史的话,义净连连称:“善哉!善哉!”
这位刺史姓冯,名孝诠,任职岭南龚州(今广西省平南县)。家世奉佛,广作功德。恰好今天是夏安居的最后一天,而明天,冯刺史就要离开扬州,到江宁公干,然后南下回岭南。冯刺史是个很豁达的人,见此情况,主张义净师徒随他一路同行。这对义净来说当然是求之不得。
真是因缘和合,佛法无边,心坚志诚,天赐其便!
第二天,义净与善行随冯刺史一起,乘船向江宁而去。
江宁(今南京市)寺宇众多,是义净久已向往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