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略这才想起忘了介绍那位老人,便对惠能说:“这位是曹叔良老伯,乃是魏武侯曹操的远孙,平日修路补桥,烧香拜佛,最肯救助人,村里人有什么大小事,都来找他拿主意。噢,对了,咱们不是要去宝林寺吗?曹老伯博古通今,对这方圆几百里、上下数百年的事了如指掌,请他领我们去,实在合适不过。”他又转向曹叔良:
“怎么样,就烦老伯辛苦一遭。”
曹叔良兴致勃勃,爽快地说:“还等什么,现在就走吧。”
惠能被大家簇拥着朝村外山里走去,走不多远,就见一条山溪蜿蜒曲折,流水潺潺,水很清澈,站在岸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水下的水草和石头。曹叔良指着小溪对惠能说:“这条溪随村名,人们都叫曹溪,相传先祖曹公曾在此溪上垂钓。从这条溪一直往上走六七里地,就是宝林寺。”
众人说着话,不知不觉走出六七里路,曹叔良朝前一指:“上人请看,这就是宝林寺!”
惠能举目望去,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啊!这就是宝林寺?只见到处是砖头瓦块,房顶都没有了,只横着几根烧得发黑的梁木。大部分墙已倒塌,废墟上长满半人高的荒草。
惠能一时间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众人也是唉声叹气,不住地摇头。
曹叔良这才说话了:“本来早就该告诉上人,又怕坏了上人的兴致。唉!造孽啊!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一伙乱兵袭劫了宝林寺,寺里值钱的东西都被拿走。那帮畜生真该天打五雷轰,临走时竞一把火烧了殿宇,寺僧们全都四散逃命去了。智药法师在天之灵有知,一定会痛心疾首的啊……”老人不忍往下说了。
“智药法师是谁?”惠能好奇地问。
“怎么,上人还不知道西天智药禅师?”曹叔良也有些意外,又一想也难怪,惠能又不是这里当地人,再说智药离世已有一百多年了。“说起这智药法师,可算是这宝林寺的开山始祖了。”老人顿时又来了精神,向惠能讲述了一个神奇的传说。
原来在南朝梁武帝时代,从印度来了一位高僧名叫智药,从南海前往梁朝京城建康途中,经过曹溪口,口渴难耐,便俯身掬一捧曹溪水,喝到口中,感到甘美异常,沁人心脾,便对随行的徒弟说:“真没想到,这溪里的水与西天极乐世界的水没一点差别,我想其上源必有一方宝地,可以建寺礼佛。”徒弟们每个人都喝了几口,也深有同感。师徒几个便溯溪而上,果然看到一处开阔地带,溪水环绕,奇峰挺秀,树木葱郁,云雾缭绕。智药惊叹道:“真乃是西天的宝林山啊!”
智药兴奋之余,回到曹侯村,对村民们说:“曹溪之上有一佳胜地。可在上面修建一座佛寺。从现在算起一百七十年后,将有一位造诣高深的肉身菩萨,在这所寺里演说最精妙的佛法。受他教化而成佛得道的,就像这山上的树木那么多。这座寺庙就叫宝林寺吧。”
智药走后,村民们把他的话告诉了本州刺史侯敬中。
这侯刺史本人也是个笃信佛法之人,加上当时梁武帝大力崇佛,到处广建寺院。刺史便把这件事详详细细地上奏。梁武帝很快就降下圣旨,着韶州官吏即刻督办,武帝还御书一面“宝林寺”大字匾额。到梁天监三年,宝林寺正式落成,成为江南有名的大丛林。
曹叔良讲毕,惠能感慨万端:“真像是一场恶梦,一百多年的宝刹,竟然毁于一旦!”
曹叔良也像是完全沉浸在往事回忆中,嘴里喃喃念着:“一百多年,一百多年……”蓦然仿佛一道闪电划过夜空,他脑海里迸出一个念头:“难道智药所说的肉身菩萨,就是眼前这位年轻人!”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这惠能年纪虽不大,可在五祖弘忍门下呆了不到一年,五祖便把衣钵传给他,不是肉身菩萨是什么?
曹叔良十分得意,就像发现了宝藏一样,他笑着把惠能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看得惠能有些莫名其妙:“老伯,在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么?”
“哪里哪里,老朽看上人很像一个人。”
“噢,有这等事,像谁?”
“像一位肉身菩萨!”曹叔良说完,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响彻了幽静的山谷。
惠能、刘志略和众人都是一愣。惠能马上明白过来,急忙摆手说道:“老伯可千万别这么说,惠能只是一个尚未出家的行者,连个落脚之地都没有,哪里谈得上做肉身菩萨?”
曹叔良不容他再说下去,转身对村民们说:“众乡邻在上,大家也都看见了,原先香火旺盛的宝林寺,如今只剩一片废墟。作为曹溪人,大家难道忍心让这宝刹就这么荒废吗?况且智药法师当年预言一百七十年后宝林当兴,算来就在现时。这位惠能上人,莫非就是中兴宝林的肉身菩萨。依老朽愚见,我们大家受些辛苦,重建殿宇,就留惠能上人在此住持。大家以为如何?”
刘志略和众人齐声欢呼,大家不由分说,拥着惠能回到村里。家家出钱,人人出力,建寺工程很快展开。
惠能还能说什么呢?面对着这些纯朴善良、满腔热情的人们,一切感谢的话、推辞的话都成为多余。半月之后,宝林寺重以崭新的姿态矗立在曹溪之畔,在雄浑的铜钟大鼓声中,惠能被村民们恭恭敬敬迎进宝林方丈。
客人们走后,惠能坐在法座上,不知为什么,忽然心神不定起来,弘忍大师临别时送他的那两句“逢怀则止,遇会则藏”的机语,总是在耳畔回响。他这时的心情,就像一个到远方去探宝的人,本来做好了长途跋涉的准备,不料却在出发不久就发现了宝藏,尽管这确实无误地是宝藏,但他心里却忐忑不安,总觉得这宝物迟早不属于自己。惠能此刻看着这修葺一新的殿堂,心里也总在想,说不准什么时候,自己会被人赶出去。
不知不觉九个月过去了,这天白天,曹叔良、刘志略等人来到寺里,与惠能讨论佛法,直到黄昏才走。
惠能送走客人,感觉有些疲倦,正想早点歇息。就在这时,从宝林寺后山上,悄悄下来一队和尚,个个身着短衣;手里举着火把,来到后面寺门。啪啪啪,一阵砸门声,在寂静的夜晚,听起来是那么疹人。惠能急忙翻身坐起,仔细一听,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叫:“惠能小儿,快把袈裟交出来,不然我们就不客气了!”
“不好,又是那帮凶徒前来抢夺衣钵了!真想不到,都这么久了,他们还是找到这里来了。”惠能来不及多想,从枕边拿起包袈裟的包袱,急忙从前门出去,飞也似地朝宝林寺前的那座小山岗跑去。
惠能一口气跑上山坡,回头一看,连连叫苦,只见数十支火把像一条长蛇,正从山下向这边快速蠕动,伴随着一声声吆喝。惠能又累又怕,再也跑不动了,忽见不远处有一个大石缝,黑古隆冬也看不仔细,便一头钻进去,缩成一团,连口大气也不敢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惠能猛然嗅到一股刺鼻的烟味,把头伸出石缝一望,火把早已无影无踪,可是整个山坡全成了一片火海。原来那些僧人搜遍山坡,不见惠能的影子,一气之下,便放火烧山,心想大火一起,惠能不被活活烧死,就得乖乖出来。
惠能在这万分危急之时,首先想到的是手中的袈裟,自己性命不足惜,可这件佛门重宝绝不能有一毫破损,怎么办?怎么办?他一遍又一遍问着自己,看来只有一条路,就是下山去,可是谁能保证那帮人不会埋伏在什么地方,我这一下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惠能急得抓耳挠腮,这一急让他想起一次惠明拿袈裟时怎么也拿不动的事来。怎么把这给忘了,我手头这袈裟是宝衣啊!自然是火不能烧的了。想到这里,他看着越逼越近的大火,听着树枝荒草燃烧时的噼噼啪啪声,不慌不忙地穿上袈裟,坐在一块石头上,闭目人定。立时,他感觉自己整个身子在往下沉,周围的一切都离他远去,火光看不见了,浓烟散了,世界出奇地寂静……大约过了两个时辰,惠能被一道强烈的光亮刺得眼冒金星,睁眼一看,哦,一轮红日从东山升起,清楚地照见那满山坡焦黑的石头,昨日还是郁郁葱葱的草木,此时全被烧成了灰烬。看看身上,那光艳照人的袈裟上尽管落了一层烟灰,但却没有一点破损。惠能站起身来,小心地掸去袈裟上的烟尘,依旧叠好放在包袱里。
就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一眼瞥见脚下那块石头,吓了一跳,只见石上清晰地现出两个膝盖压出的凹痕,仔细一看,连那棉布的纹理都印在了石上。惠能再一次感到佛法的广大,他久久地抚摸着那块石头,心潮起伏,难以平静。后来惠能重返曹溪,大兴佛法,弟子们将这块石头搬回去,敬礼膜拜,称之为“避难石”。
曹溪暂时是呆不下去了,尽管惠能与这块土地水乳交融,一见如故,但人留客,山水留客,而佛法不留客,缘分不留客。惠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路还很长,还有许多挫折磨难在等着他呢。
六 网开一面
在从韶关到广州的大路上,每天都可看到一个背着包袱的年轻人,饥餐渴饮,朝着南方疾走。
按照惠能的想法,越朝南走,就越少一分危险。可是有一天晚上,他在一所寺里投宿,从一位长老口中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就连广州的僧人也都知道五祖将袈裟传给了惠能,不少人都在打袈裟的主意。
惠能不敢再走官道了,他干脆穿山越岭,朝西南方向前进,直奔四会。
四会是个人烟稀少、野兽出没的地方,许多人都以打猎为生。惠能不敢去人多繁华的地方抛头露面,三转两转在山里边迷了路,怎么走也走不出去。正在张皇失措的时候,被一队猎人发现,从此惠能就加入了猎人的行列。
猎人们的生活单调而又粗犷,每天白天出去打猎,晚上回来,大家欢聚一处,吃肉喝酒倒也自在。
大家见惠能是外乡人,身子骨又单薄,便分派惠能去守网。原来猎人们在打猎的同时,在一些野兽经常出没的地方设下陷井和夹子、罗网等捕兽工具,一旦有猎物落入网中,守网的人马上出来将猎物捕获,然后再将网安好,等着再一个猎物的出现。
比起射猎,这些夹子、罗网等机关收获较少,有时候等上几天,不见得有一只猎物触网。
这天一早,惠能走到设网的地方一看,有一只山鸡被扣在网中,一开始他蛮高兴,可等到把山鸡抓在手里时,他清楚地看到猎物那充满恐惧和绝望的眼睛,心中不由得一震,他扪心自问:我这样算是干什么的?我难道真的成了猎人了?我既然已皈依佛门,佛法常讲普度众生、慈悲为怀,我就是再身处逆境,也不能犯了杀戒啊。再说,五祖当初要我“遇会而藏”,怎么就这么凑巧,偏偏混迹在猎人队中,这莫非是要我教化这些杀生之人?
这样一想,惠能一扬手,就把那只山鸡给放了。
这下可倒好,每到晚上,大家都纷纷报上自己打到的猎物,只有惠能,每天都是空手而回。一开始大家谁也没有在意,半年过去了,仍然不见惠能的猎物。有一天,那位满脸络腮胡子的老猎手终于忍不住了,吃过晚饭,大家都在闲聊,他问惠能:“喂,小伙子,我发现你从来两手空空,甚至连一只小鸟也没捉回来,究竟是怎么回事?以前别人守网可不是这样啊,该不会是你把捉到的野物又给放了吧?”
络腮胡子是这帮猎人的头,他的话一说完,众人哈哈大笑。不料惠能的回答令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你说的没错,我是把那些可怜的小生命给放了。”
“你疯了!”络腮胡子瞪大眼睛问道。
“我没有疯,只是于心不忍,不愿破戒。”
“破戒?”络腮胡子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又不是吃斋念佛的和尚,破什么戒?”
“我虽然不是和尚,却是和尚的徒弟,不瞒众位老兄说,我曾在禅宗五祖弘忍大师门下修行八个多月,并受五祖之命南来传法。皆因目下有些磨难,不便出头露面,才奉师命潜藏在这深山老林。有幸遇上各位弟兄,对我如同亲人。我以后果能弘扬佛法,也算诸位积下一份功德。”
猎人们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们都是跟山林野兽打交道的粗人,不懂得什么参禅拜佛,对于五祖弘忍,他们中有些人听说过,只知道那是位高僧。怎么眼前这位外乡人竟然是高僧的弟子?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
一位瘦高个猎人用取笑的口气说道:“大善人,你还是赶快离开这儿吧。你一口一个慈悲护生,我们可不一样,我们这些人要吃饭,要养家。和我们这些杀生食肉寝皮的刽子手在一起,当心吓着你!”他的话博得一阵笑声。
惠能并不介意,依旧慢条斯理地说:“我并不是让大家放弃谋生之道,只是劝大家要有一点慈悲心肠,切莫捕杀无度,竭泽而渔。我曾听别人念过一首戒杀诗,在这里说给诸位,这首诗是这样写的:
谁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
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
众人听完,一阵沉默。
惠能见他的话已产生了效果,接着又说:“众位弟兄,这么多天来,惠能守网,一无所获,也觉愧对大家的信任。既然今天把话挑明了,惠能也就借机提个请求,不要让惠能守网了,另换个人吧,免得让我左右为难。”
那络腮胡子说道:“干脆,你不要守网,别人也不要守网了,咱们把那些罗网机关都拆除掉,也算是不枉废了惠能兄弟的一番苦心。”
惠能感激地看着络腮胡子,然后对大家深深作了一个揖说:“感谢众兄弟的关照,惠能也决不吃闲饭,我可以砍柴烧火,还可以去剜野菜来给大伙吃。”人群中又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
从此以后,惠能成为猎人队中一名特殊成员,除了砍柴烧火,他每天都去挖来许多野菜,和兽肉煮在一起。
等饭煮好后,他只捞一些菜当饭吃,从来不沾肉食。有的人认为他这样未免太过分了,他便笑着说:“生性不好肉食,唯一喜欢吃的就是肉锅里煮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