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风幡玄机
冬去春来,光阴似箭,惠能在四会已度过十五个年头。
有一天风清气爽,猎人们都出去了,只留下惠能在家中留守。无意之中看到那包袈裟的包袱,由袈裟又想到五祖的嘱咐,心头油然生出几分惆怅。自己已经三十九岁了,再这样东躲西藏,弘扬佛法的计划就得落空了,我得走了。
主意打定,他一刻也不愿耽搁,他不想等到猎人们回来,他知道,猎人们一定不会让他走,十来年的患难与共,猎人们已经离不开他了。
惠能最后看了一眼这熟悉的木屋,转身朝山下走去。
初春的阳光,透过一层淡淡的水气,照在原野上,照在树叶上,一切都显得勃勃有生气。惠能觉得今天精神特别好,脚步也比往日轻快了许多。不一会儿,就来到山下的岔道口,惠能又踌躇起来,从这儿往左,就是去韶州曹溪的路线,往右则可到达广州。
经过反复考虑,惠能决定先去广州,一来广州较近,路也好走,二来早就听说广州有个法性寺很有名,借此机会正好前去瞻仰。他还有一层打算,心想如果广州还呆不下去,就回到家乡新州住上一段时间。
再说这广州法性寺,也是岭南一所很有名的丛林,古来从海路来中国的印度僧人,或是从海路到印度取经的中国和尚,大都曾经在这里逗留过。寺内有一株枝繁叶茂的菩提树,相传是古印度高僧智药从印度带来的树苗,经过一百多年的风风雨雨,依旧朝气蓬勃,焕发着旺盛的生命力。
惠能一跨进法性寺大门,一眼就看见这株菩提树了,他并没有停步,一直朝大雄宝殿走去。
在大雄宝殿门前,竖立一根旗杆,旗杆顶上挂着一面巨大的旗幡,迎风飘摆,呼啦有声,像是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惠能瞟了一眼旗幡,只觉得这旗幡挂得太高,并没过多留意。
当他走进大雄宝殿时,这才发现殿内座无虚席,数百名僧俗静静坐在那里,听寺里住持印宗法师讲解《涅槃经》。众人都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佛坛上的印宗,谁也没有注意到惠能的到来,惠能轻手轻脚地走到后排,静静地听了起来。
其实这印宗法师说起来也算是弘忍的弟子,祖籍吴郡(今江苏吴县),自幼出家,专攻《涅槃经》,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远近闻名。后来于咸亨年间来到京城长安,唐高宗敕令他留居京师,他坚辞不从,辗转到了黄梅,拜见五祖弘忍,不久离开黄梅,才来到广州法性寺,专讲《涅槃经》。有意思的是,印宗后来和惠能都是玄宗开元元年圆寂。
惠能此时并不知道印宗还有一段黄梅拜师的经历,他看印宗外表,年纪和自己差不多,也长得瘦小,但讲话嗓音宏亮。沉奥难懂的《涅槃经》,经他一讲,顿然使人心领神会。
惠能顶多听了半个时辰,就听印宗说道:“今天就讲到这里,贫僧出一命题,大家一定都看到这大雄宝殿前面的旗幡了,当轻风徐来之时,那旗幡就迎风飘扬,请各位下去仔细想想,究竟是风动,还是幡动,或者还有其它说法,大家可以各抒己见,展开辩论。”说完便匆匆走下佛坛。
惠能想迎上去拜见,又想自己一路风尘,蓬头垢面,不如先住下来,等明日再见不迟。
当晚,惠能便和法性寺里的僧徒住在一起。大家说些闲话,很自然就转到印宗白天留下的命题上来,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就争了起来。谁也没有料到,印宗法师正站在窗外,听他们辩论。惠能躺在黑暗的角落,一开始并没有吭声,听别人如何解说。第一个门人说道:“旗幡是没有生命的东西,它不会自己飘动,完全是风吹得它动。”话音刚落,第二个人马上反驳:“若说起没有生命,那么风也是没有血肉、没有情感的东西,按照这个道理,风和幡都应该是静止不动的。”第三个人说:“这完全是胡说,我们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幡在上下翻动嘛。我看呐,应该说是风和幡有缘相遇,二者相遇后才发生飘动,在相遇之前和之后,它们各自都是寂然不动的。”
大家接着七嘴八舌,争个不休。一直静听辩论的惠能这时高声说道:“大家都不要争了,根本就不是幡在动,也不是风在动,完全是诸位的心在骚动。”一位僧人还不服气地说:“照你这么说,亲眼看到的东西都是虚幻不实的了!”惠能回答说:“我没有看到任何外界的东西,我只看到自己的内心。”此言一出,大家都不作声了。
印宗法师在隔壁房里听见了这边的一切,第二天讲法时,他问大家:“昨夜辩论,最后发言的是谁?”和惠能同房的僧人回答说:“是新州卢行者。”印宗当时便把惠能请到方丈室中,问道:“行者曾跟哪位大师学法?”
惠能答道:“是岭北蕲州黄梅弘忍大师。”印宗忙问:“据说弘忍大师临终之时,曾说佛法已经南下,莫不是就说的你吧?”惠能说:“量惠能一介草民,错蒙弘忍大师厚爱,付衣传法,实在惭愧。”
印宗肃然起敬,说道:“请您把五祖所传衣钵拿出来,让我开开眼界。”惠能便取出木棉袈裟,印宗一见,不禁惊叹道:“想不到世间竟有这样贵重的宝物!”他问惠能:“五祖有什么指授?”惠能回答说:“五祖当时并没有过多的教示,只是强调明心见性。就是在认识了自己本性的情况下自然而然地成佛,用不着整天参禅打坐,那样永远不可能成佛……”
印宗听罢,双手合十,高兴地说:“我先前向弟子们宣讲的,简直就是误人子弟,今天听行者所说,才是金玉良言啊!”他当下就给惠能剃发,让惠能就在法性寺说法讲经。
惠能连日来担惊受怕,东躲西藏,现在总算有个栖身之所了。这一年是唐高宗仪凤元年(676),惠能三十九岁。
八 曹溪佛唱
印宗为惠能剃了发,授了具足戒,将近不惑之年的惠能,从此才成为一名正式出家僧人。在印宗的极力劝说下,他便在法性寺的大菩提树下,为众人宣讲五祖弘忍传下的佛法。
一晃两年过去了,惠能的名字传遍了岭南大地,各地的僧徒都渴望能听到惠能说法,就连俗界的老百姓,许多达官显贵也都知道法性寺有个惠能法师。
随着惠能的名声一天天高涨,那些当初追杀他的同门早就不见踪影了。这时,惠能又想到了曹溪。尽管在这法性寺里,上自住持印宗,下至众僧徒,人人对他敬若神明,但他总觉得有些寄人篱下的感觉,既不便于放开手脚施展自己的抱负,同时心里也老有几分歉疚,喧宾夺主的念头一直萦绕在他心头。思来想去,惠能决定马上就离开这里,他径直去找印宗。
正如惠能所预料的,当印宗听说惠能马上要离开法性寺,大吃一惊,急切地问:“是弟子有什么地方侍奉不周,得罪了大师?”
惠能含笑答道:“不是,两年多来,承蒙住持和众门人殷勤款待,使惠能免遭杀身之祸,大恩大德,终生难忘,哪里敢说得罪二字!我已下定决心要走,请住持不须多言,也不要惊扰寺里上下为我饯行。请多多珍重,咱们后会有期!”说毕一转身飘然离去。
惠能沿着大道一直朝北走,这天眼看进入韶州境内,忽然看见前方出现一大帮人,他猛吃一惊,停住脚步,紧张地想:莫非又遇上了来抢袈裟的凶徒?正在这时,只听那边有人高声叫道:“大师休要害怕,我等是韶州官员,专来迎候大师。”
惠能听了这话,半信半疑地走到近前,一位身着官服的人紧走几步上来行礼,并自我介绍说:“弟子是本州刺史韦琚,平素笃信佛法,早就听说大师的威名,如雷贯耳。今日得睹尊颜,三生有幸!”那些听差跟班也都一齐作揖打躬,面露虔诚之色。
惠能疑惑未消地问道:“想惠能孤身一人前来,并无外人知晓,使君如何得知?”
韦刺史一听惠能问话,恭恭敬敬地答道:“弟子并无未卜先知之能,实在是昨日晚间,弟子梦中见到一人,形貌奇异,自称是天竺僧人菩提达摩,他对弟子嘱咐说,念你一片诚心礼敬佛法,明日过午六祖惠能自南而来,进入你韶州境内,你可前去迎候,也算结一善缘。言毕忽然不见。弟子不敢怠慢,今日一大早便带人在此恭候,请大师即刻上桥,天黑以前即可赶到宝林寺。”
惠能听罢,连忙望空行礼,他对韦刺史说:“达摩祖师乃是我禅宗初祖,有他暗中护助,实在是佛法当兴的吉兆啊!”韦刺史和众僚属连连点头,也都不停地向空中礼拜。
经过这么一耽搁,眼看夕阳衔山,一行人赶忙起程,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地向曹溪进发。
惠能回到宝林寺,马上整修寺院,广收门徒,准备大力弘扬他的“顿教”佛法。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惠能正在与门人下棋,有人进来通报,说是韦刺史遣人来下书。惠能赶紧把来人请进方丈,接过信一看,原来韦刺史准备择定吉日,为惠能举行大法会,并为僧俗人等施舍斋饭。
惠能见信中写得言辞恳切,不好谢绝,便请来人代为道谢。来人略坐一会,便告辞下山去了。
法会如期举行,南华山披上了节日的盛装,韦刺史带着一班官僚早早赶来拜见惠能,四方百姓也络绎不绝前来赴会,把个宝林寺挤得水泄不通。
吃罢斋饭,韦刺史请惠能走上讲坛,自己与其他官吏、众百姓一齐恭敬行礼。惠能脸上洋溢着笑意,他向台下挥挥手,人群顿时寂静下来,惠能环视了一下四周,说道:“诸位今天与惠能同聚曹溪,一起弘扬佛法,实在是一大盛事。你们众人谁心中还有疑问,尽可提出来,大家共同切磋。”
人群中响起一阵低声议论,过了一会,韦刺史朗声说道:“弟子有一疑问请大师解答:弟子听说,当初达摩向梁武帝传讲佛法,梁武帝听得如痴如醉,连国家政事也不问不管了,整天热衷于建寺庙,剃度俗人出家为僧,施舍钱物救济穷人。还嫌不够,又连着三次舍身到同泰寺为僧,每次都由群臣用重金赎了出来。武帝见到达摩,不无自豪地谈起他的这些义举,并问达摩,他的功德大不大。没想到达摩回答说,武帝所做的一切根本无功德可言。弟子不明白其中道理,还请大师讲讲。”
惠能说:“达摩祖师说得很对,梁武帝确实没有功德。为什么如此说呢?梁武帝没有领会佛法的根本所在,所做的那些事都是些表面上的小打小闹,顶多可以给他带来福报,使他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可是从个人修行角度来看,不会产生丝毫帮助。功德只能从各人自己的本性中寻找,绝不能放弃自我,而到外部世界中去追求,特别不能奢望通过行善事来获得。”
一席精辟的阐述,听得台下数千人齐声赞叹,韦刺史脸露喜色,连连颔首。惠能进一步又说:“这个问题还可以说得更明白一些,好比有一个人,内脏出了问题,他不想着对症下药,却老是今天梳妆打扮,明天探问一下别人的生计,这样自己的病永远不会好。再如一个国家,国君如果不想着发展生产,增强国力,而整天忙着与别的邻国拉关系,一旦外敌打来,很快就会亡国。”
惠能说罢,用目光示意韦刺史,那意思在说:这个问题算是解决了,还有什么疑难,不妨也一并说出来。
韦刺史知道,有他一州长官在场,其他人就算内心有疑问,也不见得肯出这风头,干脆我今天就来个为民请命,谷子芝麻全都往出倒得了。
想到这里,他看看惠能,迎着那双期待中带着鼓励的目光,开言道:“弟子礼佛多年,知道阿弥陀佛是西方极乐世界的教主,是神通广大,能接引世人进入西方净土的接引佛。弟子还听说,在阿弥陀佛的净土世界里,人们的寿命都长得无法计算。我想今天在场的各位僧俗人等,大家都经常念阿弥陀佛的宝号,想必包括我韦某在内,大家都愿意下辈子转生在西方极乐世界。在此请问惠能大师,怎么样才能成为西方净土的居民?”
韦刺史不愧是一位虔诚的居士,他的话一说出,全场所有人都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是啊,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祖祖辈辈辛勤劳动的农民,从他们能听懂大人话语开始,就不断听到“阿弥陀佛”的大号。他们永远弄不明白,那操劳一生悲凉死去的祖父辈亲人,是不是现在都在西方净土世界里安享清福。他们很想知道,当自己走完这一生艰难困苦的人生历程之后,有没有可能进入西方净土。按照他们朴素的理解,光凭着念一句轻轻松松的“阿弥陀佛”,十有八九是难以转生极乐世界的。
那么究竟有哪些具体要求呢?这是大家关心的热点!
经过一瞬间的骚动,众人很快恢复了极度的寂静,数千双目光刷地一下全看着惠能。
惠能略微沉思片刻,侃侃说道:“这个问题提得好!想当初佛祖释迦牟尼在北印度舍卫城中,就曾讲过关于西方净土的故事,按照佛的说法,西方极乐世界其实离我们很近,人们常说的十万八千里,实际就是指的我们每个人自身固有的错误见解和私心杂念,只要能破除这些邪念,净土就在脚下……”
惠能的话像磁石一般,紧紧吸引住了全场听众,人们鸦雀无声,凝神谛听着这些新奇的说教。
惠能越说越情绪激昂:“诸位请记住,凡是认为净土世界近在眼前的人,一定是破除了虚妄的大彻大悟之人。只有那些内心糊涂的人才相信遥远的西方有个极乐世界。可以想一下,假如我们东方人念佛可以转生到西方,那么西方人念佛又将转生到什么地方呢?总之一句话,要想见到西方净土,不必等到下辈子转生,也不必舍近求远,只要做一件事就够了,这就是净化自己的心灵!”
惠能在曹溪的第一次讲法取得圆满成功,人们一传十,十传百,奔走相告,每天都有不少人前来投靠惠能,宝林寺迎来了最鼎盛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