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真在长安游学的第一站在实际寺,也就是他受具足戒的地方。实际寺位于长安城太平坊西南隅,原为隋太保薛国公孙览妻郑氏舍宅而立。隋大业二年(606),隋炀帝置此寺为四道场之一。后来,三论宗创始人吉藏、净土宗创始人善导、善导的高足怀恽等一代大师曾相继住寺弘法。鉴真受戒时,弘景法师受敕住寺弘扬律学,律学正是鉴真最感兴趣的。
律是梵语“毗奈耶”的意译,又称“调伏”、“善治”
等,是对比丘、比丘尼所拟定的禁戒,以制伏诸恶。相传释迦牟尼佛在世时,便制定了各种戒律。第一次佛典结集时,由佛的十大弟子之一优婆离涌出律藏。部派佛教形成后,各部派对戒律的理解不尽一致,所流传的戒律也便有了差异。东晋以后,说一切有部的《十诵律》、法藏部的《四分律》、大众部的《摩诃僧祗律》、化地部的《五分律》等四部小乘律先后传人中国,其中以《四分律》流传最广。唐初,道宣大师从智道受学《四分律》义,著《四分律删繁补阙行事钞》、《四分律拾毗尼义钞》、《四分律删补随机羯摩疏》、《四分律含注戒本疏》等律学著作,同时在终南山创立戒坛,依律传戒,中国律宗由此创立。
弘景律师在实际寺传播的律学正是道宣大师的学说。弘景是道宣大师的再传弟子,此时受中宗李显的优礼,住实际寺开坛传戒,弘宣律学。
这一年三月底,也就是鉴真受戒后的第三天。弘景律师登坛说法,鉴真同受戒比丘们一起,聆听大师法语。
“学法修法,首先应知道什么是佛法。道宣大师将佛法分为化教和制教两类。”弘景律师已开始正式说法了。可这一开口,就让鉴真深感新鲜奇特。因为他知道,佛法的分类历来是按戒、定、慧三学来划分的。
鉴真正在思考之际,又听弘景大师说道:“什么叫化教呢?三学中的定慧二学就是化教,而戒学就是制教,它是如来为防止弟子之过患所设的教法。化教又分性空教、相空教、唯识圆教三类,各是如来因机而设的教法。制教则分实法宗、假名宗、圆教宗三类。道宣大师所竭力弘扬的律学即属唯识圆教宗。在制教之内,又分止持和作持二门。止持即‘诸恶莫作’之意,规定比丘二百五十戒、比丘尼三百八十四戒。作持即‘众善奉行’之意,包括受戒、说戒、安居以及衣食坐卧的种种规定。”
台下信众听得津津有味,鉴真如痴如醉。接着,弘景又讲到《四分律》,鉴真知道《四分律》是小乘法藏部的戒律,可现在中土皆行大乘佛法,小乘之律怎能与此适应呢?怀着这种疑问,鉴真聚精会神地听着,生怕漏掉一个字。
弘景大师略停片刻,开口说道:“道宣大师以《四分律》立宗,这是有很深的道理的。大家知道,在西天所谓‘律分五部’,而在中土却是‘四律五论’,然弘通独盛蔚为一宗的却只有《四分律》。此律译出六十多年后,先有法聪律师在平城开讲,次有慧光律师大力弘扬,此律才逐渐盛行。慧光传道云,道云传道洪,道洪传智首,由此《四分律》传遍整个佛门,立宗才成气候。智道大师的弟子道宣大师继承宗风,广事著述,以大乘教义解释《四分律》,创立了律宗。”
听到这儿,鉴真明白了,原来以《四分律》立宗的关键在于融通作为小乘的《四分律》与大乘佛法的关系,将其纳入大乘的体系之内。那道宣大师又是如何来进行沟通的呢?
弘景继续讲道:“《四分律》既通小乘又通大乘。过去有人认为此律只是小乘之律,慧光律师对此曾予反驳。道宣大师则在《羯摩疏》里提出五种理由,说明《四分律》的大乘特性,这是中土律学的核心,大家回去以后可自行研读,老衲这里就不再多说了。”接着,弘景又给大家讲解戒律理论。直到日近中午,讲经法会才告一段落,明日一早将继续开讲。
午斋以后,鉴真便立即找到一本道宣大师的《羯摩疏》认认真真地翻阅起来,直看到深更半夜,才完全理解了道宣大师的理论。原来道宣大师提出《四分律》融通于大乘的五种理由是:其一“沓婆回心”,沓婆是一个和尚的名字,他在修小乘法获得罗汉果后,感到此身无常而产生厌弃此身之心,欲修利他行,寻求牢固之法,这说明《四分律》在宣扬回小向大。其二是“施生利佛”,《四分律》戒本结尾的回向文有“施一切众生,皆共成佛道”两句,这也是一种大乘的思想。其三是“相召佛子”,《四分律》序中一再说“如是诸佛子”,“佛子亦如是”,这与大乘戒本中的说法是一样的。除以上三条外,还有“舍财用轻”、“识了尘境”两类,都是说明《四分律》的大乘属性的,鉴真一一进行了仔细的研读和思考,直到完全明白为止。
不仅如此,鉴真通过学习,在理解《四分律》融通大乘的基础上,进一步理解了道宣大师的三学圆融学说。
在小乘各立戒、定、慧三学,就大乘圆教的三学来说,戒是摄律仪、摄善法、摄众生等三聚净戒;定是把心停止在诸法都以识为根本的看法上;慧是详细观察诸法唯识。这三学圆融互摄,随便一种就会摄其余两种。所以,三聚净戒也是大乘圆融行,互相含摄。以此推论,小乘戒也可圆融无碍。如以杀生为例,就三聚具备;止息各种杀缘是摄律仪戒,经常从事生命的保护是摄善法戒,保护众生的生命是摄众生戒。杀生戒如此,不盗、不淫等无量的戒品,也都是这样,所以,一戒一行,即具足一切行,这才是大乘的妙行。
三天后,弘景讲律结束。此后,又有几位高僧续开讲席,内容从律学到定学,从定学到慧学,几乎无所不包。
鉴真亲临法席,视野大开。
不久,夏安居的日子到了。初受戒的和尚们有的外出它寺安居,有的则留在实际寺结夏。鉴真同几位同时受戒的僧人一起在实际寺住了下来。安居期从四月中旬到七月中旬。此期间,鉴真一方面研读诸家佛学,另一方面身体力行,精勤修持,从而对戒律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和体会。
随着对律学兴趣的日益浓厚,鉴真在京师长安逐渐认识了一些著名的律学高僧。首先是崇福寺的融济律师。
融济律师是律宗创始人道宣的高足,对律学有很深的造诣。鉴真完成了实际寺的学业之后,又跟随融济律师学习。融济律师很欣赏鉴真的才华与精诚,对他那种严谨的作风更为推崇,所以便倾其所学,把道宣大师的律学思想完完整整地传授给鉴真。在此期间,鉴真先后学到了道宣大师的《四分律行事钞》、《羯摩疏》、《量处轻重仪》
等几部重要著作,为以后弘戒传律奠定了基础。
当时,在长安弘传律学的共有三家。鉴真最推崇的是道宣一系的律学。他的传戒师父道岸和弘景是道宣的再传弟子,即道宣弟子文纲的弟子,另外,他还师从道岸的弟子义威学习。总之鉴真所受的律学主要是道宣创立的南山宗。后来,鉴真把南山律宗传向江淮地区。东渡日本后又把此宗根植于日本的土地,他便成了日本律宗的祖师,这都是后话了。
再说鉴真在长安精修苦研佛法三藏,以律为本,兼习诸家,天台、真言诸宗,无不精通。这种兼容并包的精神,为佛法的融会贯通提供了可能。所以,融通诸家便成为鉴真佛学思想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在律学这个领域之内,他也是博学兼采,除道宣的南山宗外,对怀素的东塔宗、法励的相部宗也进行了系统的学习。特别是相部宗,他曾正式拜师入门就学。那时,长安律学三家中相部宗是仅次于南山宗的一支,该宗创始人法砺著《四分律疏》十卷,奠定该宗基础。法励传道成,道成传满意与怀素,怀素则别立律学东塔宗,遂成律学三足鼎立之势。相部宗的满意律师授法大亮。鉴真即拜大亮学习相部律学,特别是法励的《四分律疏》,鉴真曾作过认真研读。
当时,长安城中的律学三家互有争论,特别是相部宗和东塔宗的争论更为激烈。鉴真随大亮学习相部律学,对律学界的分歧有了清楚的认识,但他并未陷入学派的争执之中。当时,与大亮同在满意门下就学的定宾与东塔宗争论十分激烈。而大亮与定宾不同,尽管依然坚持师说,但具有融通精神,特别是对南山宗道宣的学说也很推崇,这对鉴真影响很大。与鉴真同时就学于大亮的昙一就同时弘扬相部律和南山律。鉴真承这种门风,加之他本来就对南山宗有很深的研究,所以,鉴真对律学逐渐达到一个很高的层次。
转眼间,鉴真在长安学习律法已愈五年之久。开元元年(713),二十六岁的鉴真被奉为律师,首次登坛讲授律疏,获得巨大成功。由此名震京师,前来就学者络绎不绝。但鉴真并不满足,此后,他一方面到处弘宣律学,另一方面继续跟随名师学习深造,特别是对律学之外的定学、慧学也有计划、有步骤地深入钻研,很快便成为一名精通三藏的学问僧。
由于长安、洛阳是高僧会聚之地,为了求学佛法,鉴真巡游于两京之间,拜师于高僧之中。在这一过程中,他除了在佛学上勤修苦炼之外,对盛唐时期流传于京师的其它学说、技艺以及已取得的辉煌成就也十分欣赏,特别是医学、建筑学、文学以及雕塑、音乐、园艺等方面,鉴真也留心学习。以医学来看,鉴真对本草很有研究,据说弘景将一种名叫“奇效丸”的中草药传给鉴真,后由鉴真传到日本。日本史籍上还记载着鉴真用鼻嗅的方法,把正仓院所藏药物一一加以辨正,并说明他们用途的事。《日本国见在书目》及《医心方》中均列有《鉴上人秘方》一卷。过去,日本医药界将鉴真尊奉为始祖,可见他对日本医药学的巨大贡献。鉴真的医学功底就是在长安、洛阳求学时期打下的。
开元六年(718),鉴真再次升座宣讲《四分律行事钞》
和《量处轻重仪》,对道宣大师的律学思想给予极高评价。
至此,鉴真的律学体系已基本成形,这就是以南山律宗为信仰的坚实基础,兼采其它律学思想,融通佛法三藏,形成一个完整的佛学体系。
开元八年(720),三十三岁的鉴真最终完成了京师的学业,以一个博通三藏的著名律师的身份回到故乡扬州。
三 独步江淮一方宗首
开元八年,即公元720年,鉴真满载丰硕的学术成果,返回故乡扬州,再度住进当年出家的龙兴寺中。
十几年过去了,昔日的大云寺尽管已改换了门庭。
而旧时殿宇楼阁却依然如故。当年的同参法侣已走的走,寂的寂。智满法师年事已高,听说于几年前上山静修。
龙兴寺中的僧人大多是鉴真走后住进来的,所以对鉴真只是久闻其名而未见其人。这次鉴真学成归来,全寺僧众欢天喜地,礼其上座,以主持法化事业。
鉴真回到龙兴寺的消息一传开,江淮一带慕名前来皈依、拜偈者络绎不绝。思托、祥彦、道金、希瑜、法进、乾印、法藏、志思、灵佑、明列等人都是在此时先后投皈鉴真大师的。
应众僧之请,鉴真回龙兴寺不久,便登坛说法,开始了弘法江淮的历程。那时,江淮一带盛行禅宗、华严宗、天台宗和真言宗。鉴真尽管以律宗为主,但他博学诸家,为了随顺众生之根机,他在回扬州后首先开讲的并不是律学,而是其它各宗学说。加之他善于对佛法融会贯通,所以,很快获得众僧的一致推崇,他的地位与声望日益高涨。
在传授诸家义学的同时,鉴真把握住每一个适宜的时机,逐渐向大家灌输有关戒律的学说,慢慢地引起了一些人的兴趣。这一天,随他一同从长安来扬州的安国寺僧人道睿和明债前来求见鉴真。
明债首先开了口:“师父,您在长安主攻律学,深得诸位律界大师的认可,如今回到江淮,自当弘扬师说,向众僧传戒布律。弟子不明白您为什么专讲天台、真言等家学说,却把您最拿手的律学闲置一边?”明债在长安安国寺时就曾跟随鉴真学律,所以对律学很有兴趣,而对鉴真只弘诸家义学自然有了自己的不同看法。
鉴真理解明债的心情,他千里迢迢从长安跟他来扬州,不就是为了学习戒律吗?可到了扬州,律学似乎销声匿迹了。鉴真不无内疚地对他们说:“戒律之学是佛法的基础,无戒不能人定,无定不能生慧。如果说慧是大厦的顶端,而戒就是大厦的根基。所以,无论何门何派,持戒修律都是不可或缺的基础环节。没有戒,也就没有了佛法,这点师父怎能不知?”
“可……”明债刚要反问,却被鉴真挡住了。明债只好合十施礼,闭口不言。鉴真回施一礼接着说道:“诸家义学是对佛法精华的概括,没有它们,佛法济世度生的目标如何才能实现?老衲以为,只要众僧明白了义学的道理,自然会认识到戒律的作用,因为制教与化教本来就是密不可分的。”
“可这里的僧众只注重化教,似乎这就是佛法的全部,有些人即使也强调制教的作用,可总以为制教就是戒条,这种片面的认识对佛法修持是极为不利的。若不及时调正,怕到时就难了。”道睿也在一旁建议。
“你们说的确实有一定道理。不过事情也不会那么严重。义学之理论愈深,律学之作用愈明。何况这里的僧众对制教体系还很陌生,总得因机施教,循序渐进啊。”
鉴真对他们耐心解释道。
这时,新近投皈鉴真的弟子思托前来拜谒大师。思托对天台教理有浓厚兴趣,近期听鉴真大师讲经,收获不小。可对大师所说的化教、制教的内在关系,特别是天台教理与制教的关系尚有不明之处,所以今天特来请教师父对制教作一具体阐释,明债、道睿一听,十分高兴,便与思托一起,恳请大师明日升座开讲制教之理。鉴真以为开讲制教的时机已经成熟了,于是当即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