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摩炎的担心确实是有道理的。耆婆真的爱上了佛法,她开始向往自由自在的出家生活。于是,她便把这一想法告诉了丈夫鸠摩炎。鸠摩炎哪里肯依,他太爱耆婆了,他不愿耆婆离开自己半步。可不管他怎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耆婆把当初的爱已忘得干干净净。这样,在耆婆的出家问题上双方便陷入僵持之中。
耆婆又想起了皇兄。是啊,当初不正是皇兄出面相逼才使鸠摩炎就范的吗?皇兄有万夫不当之强权,皇兄不会委屈自己的妹妹。于是耆婆又找到了龟兹王,求他出面说服鸠摩炎,万一不行,就再采取强制手段。可龟兹王并没有答应妹妹的请求。这一方面是由于他的确不支持妹妹出家,另一方面,也觉得鸠摩炎对其妹妹如此多情,自己当初以强权逼其成婚,已属过分,如今再以王权相压,未免在国人面前失信。何况鸠摩炎名声在外,而且对自己的王朝的确也出了不少力。
得不到王兄的支持,丈夫又百般侍奉,万般温存。
人心总是肉长的,何况耆婆又是一位贤淑仁慈的女人。
这样,日子又勉强维持了下来。
不久,耆婆发现自己又怀孕了。这一次,她不像怀罗什时那么激动兴奋,反而如添重负,心里更加烦乱起来。她想,如今又要怀胎生子,一耽误就是两三年,何日才能出家静修呢?对于一个视家庭为牢笼的人来说,滞身一年、两年的确是十分难受的事情。耆婆就是如此。
鸠摩炎非常理解妻子的心情,所以,他想尽一切办法来感化妻子。如今,对耆婆来说,既为人母,只好既来之,则安之。好不容易熬了十个月,耆婆产生一子,取名叫弗沙提婆。对于这个儿子,耆婆尽管不像对待罗什那样,身心全部投入,但还是尽母亲之责,哺育他成长。
转眼间,弗沙提婆已快一岁了。这一天,耆婆在家中闷得慌,便走出那座高宅大院,走出巍峨的城堡,来到郊外散步。一走出城门,郊外的清风扑面而来。耆婆顿觉舒坦了许多,抬头望去,天高云淡,鸟儿飞翔。远处的高山,巍然耸立,山巅上的积雪白皑皑一片,把群山妆扮得飘逸洒脱。山麓那座座佛塔,处处寺庙,清晰可辨。耆婆的心一下子便飞到那肃穆庄严的佛像面前。
她想起了大师的说法,人生无常,苦海无边,生命脆弱,人性昏昧,只有在佛法的海洋中才可求得灵魂的净化,才能找回本来的自性。
耆婆一边想着大师的说法,一边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忽然,耆婆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个趔趄,她回过神来,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她走到一处荒坟跟前。
一些穷人或异地无主之人去世后,无钱火化,就顺便掩埋起来,可天长日久,风吹沙去,纷纷暴骨于野,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各处。目睹这一惨象,耆婆的心一下子震撼了。大师说的多对啊,人生真苦,生命真是脆弱啊!
他们当初或许是爱中情人,或许是清纯美女,或许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可苦本难消,终归一死,世世轮回,世世受苦,永无停息,真是太可悲了!
耆婆匆匆赶回家中。高宅大院之内,自然是洁净幽雅,笑语欢天。丈夫的殷勤,儿子的乖巧,侍人的顺从,百姓的敬仰,这一切怎么也消除不了她在荒坟中看到的那一幕悲凉景象。夫妻恩爱,富贵荣华,终究逃脱不了生老病死的定律。佛陀应机现世,将度脱苦海的良方带到这个苦难的世界,只可惜仍有那么多人依然沉溺于苦海而不知觉醒,这些人,即使贵为国主,美若天仙,与那荒坟中的枯骨相比又有何两样呢?耆婆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她要走出这个家庭,她要剃度为尼,她要以佛法求得生命的超越。史载耆婆“因出城游观,见冢间枯骨,异处纵横,于是深惟苦本,定誓出家”。
娇妻出走,对于沉陷于爱河之中的鸠摩炎来说当然是难以接受的,于是,他又是百般的劝说。可耆婆此意已决,誓不再改。而鸠摩炎也是态度不变,强行阻止。
万般无奈之下,耆婆只好以绝食相抗争。“若不落发,不咽饮食。至六日夜,气力绵乏,疑不达旦,夫乃惧而许焉”。耆婆绝食六天,以至气力将竭,连天亮都活不到了。鸠摩炎这才害怕了,只好同意妻子削发为尼,可耆婆还不放心,她怕丈夫同意她出家只是为了应一时之急,吃了饭,恢复了气力,就不见得还同意她出家。于是,她“以未剃发故,犹不偿进”。耆婆倒想得很周到,发誓只有剃掉头发,才肯进食,弄得丈夫无法,只好请人立即为她剃发。
眼看着那一头美丽的乌发被剪落在地上,鸠摩炎彻底地失望了。而对耆婆来说,精神顿时高涨了许多。剃完发后,她美美地吃了一顿,第二天一大早,便请来传戒法师受了戒,从此成为一名正式的比丘尼。
那时,龟兹国内佛教寺院极多,但供比丘尼修行的尼寺并没有多少,毕竟女子出家者还是少数。耆婆出家后,先投达摩瞿沙阿罗汉学法,三个月后又去阿丽伽蓝居住。这里共有尼僧一百八十多人,她们原来大多是葱岭以东各王侯的女子,所以,寺院规模宏大,布施丰盛,香火极旺。在这里耆婆遇到一位有道高尼,她是佛图舌弥的弟子。耆婆从她那里得到佛图舌弥的佛法,深爱不已,修持不辍。后来,她又按龟兹佛教之规定,三月换住一寺,便来到了轮若干伽蓝。这里住有尼僧五十余人,也多是王侯之女,尽管寺院不大,但大家修持还都十分精进。同上一寺一样,这里的尼僧也都是接受佛图舌弥的法戒。此后,耆婆还相继换住了许多僧寺,其中阿丽跋伽蓝是她最留恋的一个清修之所。那里只有几座房子,但林木环绕,花草清新,溪水流淌,飞鸟盘旋,环境十分幽静,特别是寺中有几位像她这样的王宫之女,个个修持精严,见地非凡,对她的帮助极大。
自从耆婆剃度出家之后,鸠摩炎一蹶不振,整日沉默寡言,没精打采。幸亏有两位爱子还在身旁,日子还一天天地过着。特别是长子罗什,明敏过人,智慧超拔,从三岁开始,便识文读字,进步神速,五岁时,便将一般人整个学习阶段的课程全学完了。从六岁开始,接触佛教经典,谁知这一读,便是个没完没了。从此,小小的罗什竟然也迷上了佛法。
随着时间的推移,罗什对佛教的兴趣也越来越大。
由于其母是王妹,他便成了国王的外甥,所以有机会接触到国内的一些高僧大德。那时,曾预言其为智子的达摩瞿沙罗汉已隐居于雀离大寺,再没有来城中弘法。经常出入宫廷的大法师是佛图舌弥。
佛图舌弥对罗什十分赏识,便经常给他以指点,所以,罗什在佛学方面进步极快。东晋永和六年(350),鸠摩罗什七岁这一年,他说服了父亲鸠摩炎,出家修学,成为一个小沙弥。父亲对罗什的选择不但没有反对,反而给予很大支持,这或许是因为鸠摩炎又从现实中苏醒过来了。鸠摩炎将罗什托付给作为当时全国佛教界领袖的佛图舌弥。佛图舌弥如获至宝,辛勤栽培,诲而不倦。
罗什一入佛门,也是乐此不疲,师徒二人配合默契,教学相长。
很快,罗什的才华便发挥了出来。据僧传记载,罗什当时“从师受经,日诵千偈,偈有三十二字,凡三万二千言”。如此过人的记忆力,使当时人无不震惊。
加上他的勤学苦练,不久,罗什便能将许多大部头的经典背得滚瓜烂熟,连其师佛图舌弥也自愧弗如。罗什的智慧并不只表现在记忆力上,史载“师授其义,即自通达,无幽不畅”。佛图舌弥当时是位小乘法师,精通四部《阿含》和说一切有部的《阿毗昙》。罗什随其学习,不久便基本掌握了这些经典。
《阿含经》共有四部:《长阿含》、《中阿含》、《杂阿含》、《增一阿含》。四部阿含除《长阿含》稍短,有12卷外,其它各部均有五六十卷之多。它们是原始佛教最根本的经典,也可视为整个佛教教义的基础。《阿毗昙》,也叫《阿毗达磨》,是对佛经的注释和论说,佛图舌弥所传授的《阿毗昙》则是小乘说一切有部的论典,它因有部的立场论说佛的说教,体系宏伟,论述精微,成为当时小乘佛教的代表之作。罗什随佛图舌弥所学的,正是佛教的基础理论和小乘的核心思想。尽管当时大乘佛教已产生了二三百年,但在西北印度和西域一带,小乘的势力依然很大,特别是龟兹国内,更是小乘的一统天下。
罗什在佛法修学方面的成就使他很快便脱颖而出,成为佛门的一位名僧,尽管他因为年纪幼小,还只能作为一个小沙弥。加之其父母早有赫名在外,所以,人们对罗什也格外敬重,那些虔诚的佛教徒们更是悉心供养,极尽恭敬。于是,罗什所住的寺院,每日都会有大批信士前来上供、礼拜,至于求法的、问难的更是川流不息。
那时,罗什年轻气盛,竟是来者不拒,有问必答,纵横经论,驰骋法海,一派法门龙象之势。
耆婆对儿子的进步自然深感欣慰,可对儿子的处境却并不乐观。一方面,人们以其为王妹之子,敬礼有加,必然会使一部分僧人反感,另一方面,大家对他不断吹捧,也不利他的进步。特别是整天忙于接受供养,接待来客,这怎么能有时间精进修持呢?要知道佛法如大海,穷尽不易,探底更难,龟兹国尽管是西域诸国的佛法中心,但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何况缘法微妙,怎知他国就不是藏龙卧虎之地?想来想去,他决定带罗什远走他乡,云游求学,既避开本国内的过分供养,也好让罗什见见世面。
东晋永和八年(352),耆婆领着刚满九岁的罗什,离开龟兹,循着鸠摩炎当年的路线,翻越葱岭,再渡辛头河(今印度河上游),来到天竺西北部的罽宾国(今南亚克什米尔地区)。
罽宾位于南亚次大陆的西北部。《魏书》卷一百。
二记载:“厨宾国都善见城,在波路西南……其地东西八百里,南北三百里。”这里群山环抱,地处高岭。传说这里原来是一个巨大的龙池,后来有个阿罗汉名叫末田底迦,来到这里的一座山中,显露神通,龙王见了以后,特别敬信,便问罗汉有何需求。罗汉就说希望在龙池中有一打坐的地方就行了。龙王便收缩水域,留出一块干地给罗汉,谁知罗汉以神通力不断增大自己的身躯,龙王只好拼命缩水,最后池水快要尽了,罗汉才给龙王留下一个水池居住。罗汉以神通力在其辽阔的地域上建起了五百座寺院。罗汉死后,寺院中大量的仆役们便拥立了自己的君主,组成了一个国家。如此繁衍生息,人口不断增加,佛教也很兴盛。贵霜王朝的迦腻色迦王在位时,这里成为贵霜帝国的属地,但佛法依然兴旺发达,高僧辈出,佛典会集。后来,迦腻色迦王在这里举行了历史上有名的第四次佛典大结集,对当时佛教内流行的经典进行了一次全面的整理与编纂,对后世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罗什来到厨宾国时,贵霜帝国业已瓦解,但这里的佛教依然不减当年。突出表现为“三多”:即高僧大德多、各类经典多、寺院圣迹多。可谓佛、法、僧三宝无所不有。
耆婆领着罗什,首先朝拜了厨宾境内的各处圣迹,如城北大山南麓的佛牙伽蓝,供奉着佛的牙齿,长约一寸半,呈黄白之色。礼拜佛牙舍利,如同礼佛一样,功德不小。
接着,母子俩便在国内诸寺寻访名师,采集诸经,求教问疑,共究法义,进步之快,可谓一日千里。罗什眼界大开,不免感慨万千。
一年后,罗什找到了一位有名的学者。此人名叫槃头达多,是厨宾王的从弟。据说他“才明博识,独步当时,三藏九部,莫不该博,从旦至中,手写千偈,从中至暮,亦诵千偈,名播诸国,远近师之”。罗什“即崇以师礼,从受《杂藏》、《中》、《长》二阿含,凡四百万言”。智子遇圣僧,名师出高徒,罗什随其习法,用功甚力,很快便记诵下几百万字的大部头经典,这对于一个十岁的孩童来说,真有点不可思议。这恐怕是因为他具有长于背诵的印度人的血统的缘故吧。古时,印度人传授佛经以口耳相传为主,没有极强的记忆力,大部头的经典如何传得下来?
罗什的老师槃头达多是名震天竺的佛学大师,他对罗什的聪颖睿智从内心里佩服,时常赞扬罗什“神俊”
脱俗。如此一来,罗什的大名便传遍全国。
厨宾国王一听,哪里肯信。可待他把罗什召进王宫一试,才不得不连声赞叹,呼之为神童。那时,国内一些外道学者本来就对佛法兴旺怀恨在心,一听佛门又捧出个十岁孩童张扬欺人,更是心不服,口不服。于是,他们联合提出非难,向小小的罗什发起攻击。国王一看无法收场,只好按过去相习的传统办事,这就是辩论。
古代印度各教之间及同一教派内各不同学派之间,常有争执,公开辩论非常盛行。这种辩论并不像现在所说的那种辩论。当时辩论一般都要由当地最高行政长官或最有权威的人士主持,稍有名望的人士之间的辩论或一些重要议题的辩论,往往还要由国王亲自主持。而且双方在辩论前要立好协议,包括输了如何惩罚,如杀头、割舌、杖笞等等。不仅如此,败方的所有信徒都要放弃旧说,改宗胜者一方的学说。至于对获胜-一方的物质奖赏,那就更是非常丰厚了。
国王下令,由全国各外道学者联合同罗什辩论。此令一出,耆婆大吃一惊,心想:“儿子只有十岁,怎能同佛国高人对垒呢?一旦失败……”她不敢往下想。罗什对对方底细不摸,人地两生,所以也有点担心。幸亏槃头达多一再鼓励,并指点辩论的方法,才使罗什稍微镇定下来。
正式辩论开始了。国王亲自主持,辩台就设在王宫之中。双方刚一出场,台下人便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