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景安最豪华的皇后酒店。
穿着蓝色金边制服的服务生面带最标准的笑容,弯腰,为若亚打开车门。
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一直延伸到金色旋转门前。
若亚抿唇。
这里,好像就是顾北川和骆明薇要举行订婚礼的地方吧。
她轻笑。
黑衣男子在前面领路,进了大厅,径直朝着雕刻着玫瑰花图案的金色电梯走去。
电梯打开,合上。
电梯缓缓地上升到二十八层的高度。
才一打开,就有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
一名主管打扮的男子带着两名服务生迎上来,“这位一定就是江小姐吧,我姓周,是这二十八层的楼层主管,如果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吩咐我。”
若亚点头,忽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江小姐身体不舒服吗?需要请医生吗?”周主管殷勤地说。
若亚摇摇头,“可能是不习惯这香味,太浓了。”
周主管脸色一白,急忙对身边的服务生说道:“记住下次换成十四号香水。”
二十八层是贵宾楼,只有三个套间,黑衣男子带着若亚走向其中一扇门。
男子按下门铃。
若亚忽然紧张起来,一口气悬在嗓子里。
片刻之后,门打开,是一张苍老严肃的脸,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圆髻,身上穿着一件米色开襟羊毛衫。
“小姐。”老妇人对着若亚露出一个尊敬的笑容。
“福婆婆。”若亚展开笑容。
屋子里点着灯,灯是金色的,屋子里的摆设也是金色的。
沙发,茶几,落地灯,竟然全都是上个世纪的风格,繁复而华贵。
福婆婆带着若亚穿过客厅,“她在房间里。”
门被轻轻推开。
卧室里没有点灯。
冬日的清晨,天色暗暗的,一道灰色的光,从拉开一条缝的窗帘之间透进来。
一名女子站在窗边。
她穿着藕色的旗袍,虽然光线很暗,却还是看得出那旗袍上精致的暗纹。
长发未梳,直直地垂在背后。
苍白的光照亮了她的侧脸,竟如是石膏雕塑的一般。
若亚走过去,走到她的身边,轻若无闻地叫:“妈妈。”
女子闻声,缓缓地转过头来,一张精致的面容隐入黑暗之中,看不分明她的表情。“你来了。”她的声音也是平淡的,几乎没有一丝感情。
若亚点点头。
女子坐到一边的沙发上。
若亚走过去,站在她的面前。
“昨天你和他们一起去山上了?”女子点起一支烟。
“是。”毫不意外母亲是怎么知道自己的行踪的,若亚简略地把昨晚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总而言之,骆明安为了保护骆明薇,给了那两个人每人五十万,要他们把罪名全都扛下来。不过经过这次,顾北川一定对骆明薇产生厌恶,而靠向我了。”
因为……
月光皎洁。
“顾北川,我真的很喜欢你。”她轻轻地说。
良久的沉默。
周围安静得有些异样,那些纷乱的脚步声,似乎都离她很远,很远。
远得,好像只是存在在她遥远的记忆里。
远得,她甚至怀疑,这只是自己的梦境,直到——
“谢谢。”顾北川微微一笑。
……
她的心里忽然好像有什么动了一下。
女子的笑声轻轻传来,“好,很好……将计就计,用骆家的钱去搬到骆家的人。果然是我的好女儿,若亚,我的好女儿……”她笑着,笑着,伸出手来抓住若亚的手。
她的手冷冰冰的。
若亚一凛,顺从地蹲下身子。
“接下来,你需要做的就是彻底把顾北川抢到手。”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丝的笑意,一丝丝的蛊惑,“只要顾家和骆家翻了脸,只要顾家失去骆家的人脉,到时候妈妈就能出手,为你的哥哥报仇。”
为哥哥报仇……
光线昏暗的屋子里,弥漫着苦涩的烟草味道。
若亚咬牙,为哥哥报仇,这是十三年来她活着的唯一目的,是她活着的唯一理由!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夜晚,十三年前的圣诞节……
是顾家的人害死了她的哥哥,为了一个音乐盒!
仿佛是突然之间,剧烈的恨意如火山爆发一般,轰然一声在脑子里炸开。
她腾地站起来。
双手在身侧死死握住。
报仇!
报仇!
两个硕大的字,不断在她的脑子里盘旋着。
哥哥,我会为你报仇!
巨大的恨意,如黑色的藤蔓,从不知名处蜿蜒伸出触角,从脚底开始一点一点将她包覆,直到——
她眼前一黑,看不见任何东西。
也,感觉不到。
顾北川坐在飘窗边。
天色渐渐大亮。
他望着窗外迷茫的暮色发呆,嘴角却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
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睡得很熟了吧?
……
月光皎洁。
“顾北川,我真的很喜欢你。”她轻轻地说。
……
唇边的笑意不自觉间绽放得更开,他转过头,目光落在矮桌上。
那个娃娃音乐盒笑眯眯地看着他。
她穿着红色的衣服,戴着蝴蝶结。
他伸出手,拧上发条。
哒啦啦嗒嗒啦啦,哒啦啦嗒嗒啦啦……
小娃娃的脑袋一圈一圈地转动着。
“江,若,亚。”他轻轻地念着这个名字。
为什么,她总会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明明是陌生的人,却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小美,或许,她真的是你送到哥哥身边来的吗?
他依稀地记起那个圣诞节,那个让他成为顾北川的圣诞节,那个让他和小美分开的圣诞节,一切都只是为了——这个娃娃音乐盒。
那是他不敢触及的记忆,可是在这个清晨忽然想起来,居然没有他预想中那般山崩地裂的疼痛。
门被推开。
于素心穿着晨衣出现在门口。
她的眉头拧得很紧,“北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江若亚,什么时候出现了什么江若亚?”
真是疯了,她所管辖的学校里,居然出了一个意图勾引她的儿子,破坏她和骆家结亲的大好愿望的狐狸精,而她却全然不知!
顾北川收起唇边的温柔,“你知道了。”他早就想到了,骆明薇一定会来求助她的顾阿姨的。
“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了!”于素心气极,她筹划多年希望能与骆家结亲,决不能就此毁于一旦,“顾北川,我警告你,你和薇薇的婚事已经是两家都同意了的,你不要再给我动什么心思!”
“什么都知道了?”顾北川冷笑,“那你知道,你那好儿媳妇昨天干了些什么吗?”
“不就是找人处理那个狐狸精吗?那又怎样?”于素心不屑地说。
顾北川眯眼,似乎不敢相信,“那又怎样?”
“在我看来,薇薇还太心软了。如果是我的话,直接让他们就地处理了那狐狸精……”只是叫人把那个狐狸精带到山里去,已经太便宜她了吧!
顾北川怔了许久。
然后哑然失笑。
“哈……哈哈……太心软了……”哈,他早就该知道他的母亲是这样一个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十三年前,她也不会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而他也就不需要过着别人的人生!
“笑什么?”于素心气极了,“我警告你,你这辈子都不要妄想娶别的女人,你的妻子只能是骆明薇,只能是!”终于忍受不了顾北川的笑容,她冲上去扬手就要落下——
顾北川轻而易举地抓住她的手。
眸光浅淡,他看着自己的母亲,“如果,我说不呢?”
于素心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如果我说我改变了主意,绝不会娶骆明薇呢?”顾北川微微一笑,连眸子里都有了笑意。他微笑着看着自己的母亲,仿佛只是一个和妈妈谈论一件好玩的趣事的孩子。
于素心忽然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
这样的目光,她从未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过。
整整十三年,他给她的表情,除了冷漠还是冷漠,她不害怕,可是今天这样的眸光,这样的,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的微笑的眸光……
“你……”她深深地呼吸,把那些该死的莫名其妙的恐惧感压下去,“哈,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顾北川依然微笑着,“你说什么?”
“我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你们父子都是一样的见异思迁,一样的朝秦暮楚,一样的不要脸!”
笑容渐渐敛去,直至平静如死水。
眸光幽暗而冰凉。
“对不起,我想你搞错了。”他的声音轻,却冷得像冰。
“……”
“我从来不曾喜欢过骆明薇,怎么算见异思迁?怎么算朝秦暮楚?”
“……”
“喜欢骆明薇的,答应要娶骆明薇的,从来都只是顾北川。”
“……”
“可我不是顾北川,你知道的。”
他不是。
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骆明薇,从来没有。
阳光暖暖地照进来。
这是一个温暖的冬日的午后。
窗外,有一树落光了叶子的法国梧桐,枝干粗壮,划破湛蓝湛蓝的晴空。
若亚睁开眼睛。
阳光恰恰落在她的唇上,只觉得眼前一片金色的光芒。
美得宛若天堂。
“醒来了吗?”一个温柔的男声,然后一张陌生的男子的脸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男子穿着灰色的羊毛衫,带着金色边框的眼镜,嘴角微微扬着,给人以最最温暖的感觉,和这午后的阳光一样。
“你……”他是谁?
“我是医生。”
“医生?”如果全天下的医生都这么帅的话,恐怕很多女人都要争先恐后地得病了吧。
“我是你妈妈的好朋友,你可以叫我苏叔叔。”男子温和地笑着,“来,再量一下体温吧。”
若亚有片刻的失神。
“你是……我妈妈的好朋友?”她不敢相信,母亲会有这样笑容温暖的朋友。
“不像吗?”程医生仿佛一点也不介意她的质疑。
若亚不再说话,顺从地让他量了体温。
“很好,已经退烧了。”苏医生把体温计收好,“再休息一天,应该就没什么事了。”
“谢谢。”
“这是我的职责。”苏医生又是温暖一笑,走到窗边将窗帘拉得更开一些。
大片的阳光落进来。
这暖暖的阳光,让若亚觉得莫名的安心。
她闭上眼,深深地享受空气里那些金色的光线。
“你,很喜欢阳光吗?”苏医生忽然问道。
“嗯。暖暖的,很安心的感觉。”她诚实地回答。
苏医生若有所思,“是吗?你妈妈可是很讨厌阳光呢。”她的房间里始终挂着厚重的幕帘,不让一丝阳光透进来。
若亚怔了怔,“可能,是习惯了英国的阴天吧。”
苏医生沉默地笑了笑。
可是若亚却从他的眸光里读到了深深的怜惜和感叹。
又过了一会儿。
“你妈妈,年轻的时候也很喜欢阳光。”
“是吗?”若亚的心颤了一下,年轻的时候,那么说,这个男人和妈妈很早很早就认识了吗?
“是啊……或许,从那件事情发生之后,她生命里就只剩下黑暗了吧。”所以,才那么憎恨阳光。
“那件事?”
“她的孩子死掉之后。”
若亚猛然警觉起来,“你想说什么?”
“你不是润芝的女儿,是不是?”苏医生依然是温和地笑着,连声音都是温和的,“润芝当年虽然生了一个女儿,可是出生没多久就死了。她以为我不知道,可是我全知道……是我亲眼看着那孩子死去的。”他无能为力,救不了她的孩子,帮不了她,“所以,你不可能是她的孩子。”
“我是她后来才生的……”
“她生那个孩子的时候,也不过是十七年前的事情,可你,已经有十九岁了吧?”
“我……”
“不管你是谁,离开她吧。”
“离开?”
“她的生命里,已经只有黑暗,可是你还有阳光。”
她的生命里,已经只有黑暗,可是,你还有阳光。
若亚怔怔地躺在床上。
大片大片明亮的阳光挤进这个小小的房间。
那种暖暖的感觉……
那么暖,却好像和她隔了一层,若有似无,总是抓不住。
忽然泪流满面。
晶莹的泪水,浸湿了她的脸庞。
她抿唇拼命地忍住,却怎么也忍不住。
是啊,那个男人说得没错,她,不是江润芝的女儿,她,不是江若亚。
时光的琴绷断了弦,“嗒”的一声,一切戛然而止。
所有的片段都静默在她的眼前,只等着她去一片一片地拾起来。
那是……
在十三年前吧,那个落着雪的圣诞节。
……
天好冷。
北风一阵一阵地永不止息地吹着,仿佛要吹到世界末日一般。
她在哥哥的怀里沉沉地睡着。
迷迷糊糊地,耳边响着一首好听的曲子,很好听,伴着那些冰冷的风,钻到她的耳朵里。
于是她醒了过来。
“哥哥,我梦到妈妈了……”她揉揉眼睛。
“嗯……”哥哥揉了揉她的头发。
好温暖的感觉呢。
又过了一会儿。
“哥哥……”她皱起眉头,伸手去抹脸,“有东西落在我的脸上……”
哥哥裹紧了她身上的破棉絮,“是啊,下雪了。”
“下雪了吗?”好久没有看到雪了呢,真的很想看一看 。
“嗯,下雪了。虽然很小,可是很漂亮。雪花好像一朵朵白色的小桂花,哎,有一 ?朵落在你的肩膀上了呢!”哥哥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很漂亮啊……”真的好羡慕哥哥,他可以看到这个世界,可以看到这么漂亮的雪花。
如果不是因为小时候贪玩从围墙上摔下去,从那以后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的话,她也能看到雪花了。
她心里忽然有些生气和嫉妒。
“嗯……哥哥,以后有下雪的圣诞节,就是小美的生日,好不好?”看不到雪,起码要有一点补偿吧?“我没有生日,所以好羡慕你有生日。以后下雪的圣诞节,就是我的生日了!”
“好……以后到了圣诞节,哥哥就给你过生日。”
“不,只有下雪的圣诞节才是小美的生日。圣诞节每年都会来,每年都要过生 日 ,这样很浪费钱吧……只有下雪的圣诞节,才是我的生日,但是过生日的时候,我一定要吃蛋糕!”
“好……”
就这样决定了,从此以后,有雪的圣诞节,就是她的生日。
过了许久。
“我们回去吧。”哥哥扶着她起来。
天很冷,她穿着单薄的棉衣,紧紧地抓着哥哥的手跟在他的身后。
哥哥的手更冰呢。
他一定穿得更少吧。
“哥哥,我们要到钱了吗?”
“嗯……”
“很多吗?”她满怀期望地问。
“不多,不过可以买一个馒头吧。”哥哥抓紧了她的手,于是她感到了莫名的安心。
忽然,哥哥停住脚步。
“怎么了?”她茫然地问。
哥哥没有回答她,而是带着她往前走了几步,举起她的手,慢慢地朝前伸去。
莫名其妙——
她摸到了一个平平的、冷冰冰的东西,“这是什么?”
“商店的玻璃橱柜。”
“啊?”
“这里,就是这里,放着一个好漂亮的音乐盒……”
“音乐盒?”音乐盒是什么?
“嗯,就是一种会唱歌的东西。”
“啊?它自己会唱歌吗?”
“对啊。声音可好听了。”
“喔……音乐盒长什么样?”好神奇呢,居然会有自己会唱歌的东西。“长得和饭盒一样吗?”
“嗯……这个音乐盒,是鸡蛋形状的。”
“啊?鸡蛋?”像鸡蛋一样的,会唱歌的东西?
“上面画的是一个娃娃,是个女的,穿着红色的衣服,戴着蝴蝶结。”
穿着红色的衣服,戴着蝴蝶结……
一定很漂亮吧。
“让我摸一摸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呀,被人买走了。”哥哥忽然惋惜地说。
“啊,好可惜,不过,反正我们也买不起。”就算不被买走,我们也买不起,还是摸不到啊。
两个小孩子垂头丧气地从玻璃橱柜前离开。
走了一会儿。
“你是不是很想要那个音乐盒?”哥哥忽然问她。
“嗯……”
她听到哥哥深呼吸的声音。
“我看到刚刚买走音乐盒的那个人了,我们跟着他,看看他到底住在哪里,然后把音乐盒偷出来。”哥哥做了这样的决定。
好像走了很久很久的路。
终于,哥哥的脚步停下来。他把她安顿在草丛里,然后决定自己翻墙进去偷那个娃娃音乐盒。
“你放心,我一定带它回来给你。”
“嗯,我只要摸一摸就好,然后我们就把它放回去。”这样就不能算偷了呀。
“好!”
好——这是哥哥留下的最后一个字。
那天,她在草丛里等了很久,很久。
周围都是那么冷的空气,那么冷的风,她裹着单薄的棉衣,蜷缩在草丛里瑟瑟发抖。
哥哥回来了吗?
应该快出来了吧?
再等一会儿就出来了……
她这样对自己说着。
可是,直到她冷得几乎快要死去,都没有等到哥哥。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这时候——
“就是这个孩子,把她带走!”一个凌厉的女声在她头顶上炸开来。
她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就被一股很大的力气拎起来。
“喂,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放开我!”她手舞足蹈地乱蹬一气。“我在等我哥哥,你们放开我!”
“哥哥?”那个凌厉的女声冷笑了一下,“谁是你哥哥?”
“就是……”不能说吧?
女人的声音不屑极了,“就是那个潜进屋子里偷东西的小孩对吧?他死了。”
死……
死了!
脑子里猛然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是大片的空白。
她刚刚说……
哥哥,死了!
“到我家来偷东西,被我发现了,还不就活活打死了。”女人的声音若有似无地传来,钻进她耳朵里变成了嗡嗡的一阵响。
不可能!哥哥明明说要带音乐盒回来的,他明明说过的!
……
“你放心,我一定带它回来给你。”
“嗯,我只要摸一摸就好,然后我们就把它放回去。”这样就不能算偷了呀。
“好!”
……
他说过的!
“好了,快把她带走!”女子扔下最后一句。
“不!你还我哥哥!”她拼尽全力气挣扎着,挣扎着,“巫婆,你还我哥哥!”可一切都是徒劳的,那么小,那么小的她啊……
才不过六岁的她啊……
她看不到任何东西,看不到方向,看不到光亮。她只能无力地挣扎着,却任由那个强大的力气拎着她越走越远。
如果时光倒流,再给她一个选择的机会的话——
什么音乐盒,什么穿着红色衣服的娃娃,什么蝴蝶结,统统见鬼去吧。她只要,只要她的哥哥。
只要他活过来,只要他温暖的手,紧紧地牵着她的手。
她永远记得,妈妈死去的时候——
“不哭,乖,你还有我。”哥哥紧紧地抓住她的手。
可,如今,她再没有任何人了。
巨大的力气把她扔到地上,“好了,你滚吧!”
她从地上爬起来,朝着那个声音消失的方向追去,可——
她被脚下的石块狠狠地绊倒了。
痛,痛啊……
没有一刻比此刻更让她绝望,她呆呆地坐在地上,脚上是剧烈的疼痛。
她惊慌失措而茫然。
她没有哭,她已经害怕到连哭泣都忘记。
周围是无穷无尽的黑暗,永生不止。
冰冷的雪落在她的身上,渗进她单薄的破棉衣里,狠狠地咬着她的皮肤。
哥哥……
她茫然地,却不知要往哪个方向找去。
她忽然恨自己是个瞎子,恨自己那双看不到任何东西的眼睛。
雪越下越大。
大片大片的雪花狠狠地砸在她的脸上。
她长久而呆滞地坐在雪地里。
耳边是北风的呼啸,叫嚣着如同狂舞的群魔,它们似乎在她的身旁,跳着幸灾乐祸的舞。
直到——
“不起来吗?”一个轻得仿佛没有生命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
“……”
“起来吧。”
“哥哥……”她喃喃着。
“你哥哥死了,对不对?”那个声音轻轻的,好像遥远的山上传来的风声,“被那个女人活活打死了,对不对?”
被……活活打死。
对,哥哥是被活活打死的,只是因为,他想要拿到那个音乐盒!
……
女人的声音不屑极了,“就是那个潜进屋子里偷东西的小孩对吧?他死了。”
死……
死了!
脑子里猛然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是大片的空白。
“到我家来偷东西,被我发现了,还不就活活打死了。”女人的声音若有似无地传来,钻进她耳朵里变成了嗡嗡的一阵响。
……
小小的心,在一瞬间被猛然炸开的仇恨充满了。
眼泪终于流下来。
“不要哭,哭有什么用。”那个声音的主人伸出一双手来,轻轻地为她整理凌乱的发,“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应该要站起来,要变得强大,要让那个女人付出她应得的代价。”
“要站起来,要变得强大……”要让那个女人付出她应得的代价……
“对。”女子轻轻地笑着。
“可我要怎么变得强大?”她茫然地望着眼前。
她是个孤儿,她没有钱,她甚至看不到这个世界,她要怎么变得强大,怎么为哥哥报仇,怎么让那个女人付出她应得的代价!
“只要你站起来。”
“只要我站起来?”
“对,只要你站起来,只要你把手交给我。”女子的声音在头顶上轻轻飘来,她的声音那么轻,那么淡,却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气息。
只要站起来,把手交给她,那么就能给哥哥报仇了,是不是?
她仰着脸,茫然地注释着那个不知道在何处的女子。
……
“哥哥,很好看吗?”
“啊?”
“那个糖人,还有棉花糖什么的……好想知道都长什么样子。”
“……嗯,看起来就很好吃的样子。以后哥哥挣了钱买给你吃。”
……
“哥哥……有东西落在我的脸上……”
“是啊,下雪了。”
“下雪了吗?”
“嗯,下雪了。虽然很小,可是很漂亮。雪花好像一朵朵白色的小桂花,哎,有一朵落在你的肩膀上了呢!”
……
“你是不是很想要那个音乐盒?”哥哥忽然问她。
“嗯……”
她听到哥哥深呼吸的声音。
“我看到刚刚买走音乐盒的那个人了,我们跟着他,看看他到底住在哪里,然后把音乐盒偷出来。”哥哥做了这样的决定。
“你放心,我一定带它回来给你。”
“嗯,我只要摸一摸就好,然后我们就把它放回去。”这样就不能算偷了呀。
“好!”
……
雪大片大片地砸在她的身上。
现在,已经没有哥哥为她拂去身上的雪花了。
她抿唇,深呼吸。
她站起来。
长久地坐在雪地里,她的脚已经冻僵了,才略略一站起——
“噗”,狠狠地摔回在地上。
疼痛在身下炸开。
她痛得嘶嘶吸气,可却没有再哭。
不哭,哭有什么用,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要站起来,她要变得强大,要为哥哥报仇!
深呼吸。
她慢慢地,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站起来。
被冻得蜷缩起来的双脚,一点一点地伸直。
终于,她站了起来。
坚定地,朝那个不知在何处的女子伸出手去。
阳光依然温暖。
清新的风从湛蓝色的天空中穿梭而过,掠过窗前的梧桐,吹拂在她的脸上。
她怔怔地躺在穿上,怔怔地瞪着素白色的天花板。
泪水早已风干。
十三年前,她就是这样,成为了江润芝的女儿。
江润芝带她离开景安,去英国,找了最好的眼科医生,治好了她的眼睛。
十三年来,她和江润芝,还有福妈妈以及一群仆人一起住在英国乡下的大宅子里,在那些连绵不断的阴暗的天气里,她被训练成为如今的江若亚。
她不喜,不悲,有的只有恨。
她聪明,能轻而易举地通过景安大学严苛的转学考试,她工于心计,知道怎样去吸引一个男人,知道怎样用骆家的钱,将骆明薇置于不复之地。
她想,等了十三年,那一天终于要到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