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午后。
空气里弥漫着丝丝的暖意。
绿化带后的非机动车道上。
浅蓝色的自行车歪歪扭扭地在“空无一车”的道路上前进着。
前面骑着的男子穿着奇怪的衣服——之所以说奇怪,是因为,谁会穿着白色西装来骑自行车?他看起来一副很紧张的样子,帅气的面容上表情凝重;后车座上的女孩子呢,不时地发出连声的尖叫,可是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笑容,漂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路过的行人和车辆纷纷朝这对男女投去好奇的目光。哈,现在的年轻人骑自行车出来约会的可是很少了呢,尤其是在景安这个几乎人人都有车的城市。
嗯……他们两个,看起来很般配的样子啊。
郊外的小村庄。
这里和景安市区仿佛不是一个世界。
白墙乌瓦的古老建筑,青石板铺就的小小街道。大大的榕树安静地守卫着村子,小小的石桥跨过窄窄的河道。大黄狗懒洋洋地在桥头晒着太阳。
若亚和顾北川坐在小桥的栏杆上。
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把背挺得笔直,好让她能靠得更加舒服一些。
有村民撑着小小的简易船只,从河道的那一头缓缓驶来,驶到两人面前的时候,船夫笑呵呵地吆喝着,“姑娘小伙儿,让一让喽!”
若亚和顾北川笑着把荡在桥外的双腿收回来。
于是小船就轻轻地从矮矮的桥洞下面钻了过去,停在一片葫芦藤下。
初春的阳光……
白云如扯碎了的棉絮……
安静的小镇,安静的河流……
空气里弥漫着野草的味道,淡淡的,涩涩的。
她靠在他的肩上……
手里捏着一根绿油油的狗尾巴草。
她恍恍惚惚地记得,小的时候,很多很多次,她都这样靠在哥哥的肩膀,坐在家门前的矮墙上,等着妈妈下工回家。
那个时候……
好像每天都有这样温柔的阳光,好像每天都有这样味道好闻的风。
哥哥会欺负她看不到,偷偷地把狗尾巴草揉碎了撒在她的头发上,每次都要等到妈妈回来才揭穿他的恶作剧。
那个时候,多么幸福,多么简单。
简单到,她唯一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够治好自己的眼睛,能够用眼睛看到妈妈的脸,哥哥的脸;简单到,她总是暗自想,等到她能看到这个世界了,就不会被哥哥撒了一头的狗尾巴草,自己却浑然不知了。
她一点一点把手里的狗尾巴草揉碎。
看着那些细细的绿色的毛茸茸的碎末在手心,她忽然难过得笑了。
顾北川……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真的是我这十三年来最温暖的岁月。
可……
阳光再暖,也要垂落西山的,是不是?
好短暂……
只是,想要这样静静地,和你多待一会儿,就一会儿。
夕阳一点一点地落下。
薄絮般的云彩在天边被染成火一样的颜色。
小镇窄窄的水泥路上,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有人撑着小船,在安静缓慢的水流上慢慢行去,竹竿从水里抽出来,哗啦一点细碎的响声,又插下去,带起阵阵涟漪。
不经意间地回头,若亚看到顾北川的影子,和她的影子,靠得那样近。
她忍不住抿唇。
顾北川也回过头来,“笑什么?”他挑眉,好看得让若亚怦然心跳。
“没有。”
“明明就有!”顾北川完全不相信,可也不再追问。
初春的傍晚。
山翠,风清,水柔。
绿油油的菜田,一直从脚下蔓延到那边的山脚下。
若亚想,油菜花快要开了吧?
……
“哥哥,这是什么?”小美摸着手里的植物,“味道好奇怪……”
“油菜花。”
“油菜花……啊!”她想起来了,“就是那种绿色叶子黄色的花,春天的时候一大片一大片都是的!”她记得呢,在她的眼睛还没有失明以前,她也曾看到过漫山遍野的油菜花盛开的样子。
“很漂亮啊……”
“漂亮吗?不就是让人吃的菜嘛……”哥哥闷闷地说。
真奇怪,搞不懂女生为什么都喜欢这种菜花呢?
“切……笨蛋。”
“喂,你说谁是笨蛋?”
“你!”小美仰着脑袋,努力朝着哥哥的方向瞪去,“就是你,大笨蛋!”
“你再骂我我揍你哦!”
“大笨蛋!”
……
真的很希望,能和哥哥一起看油菜花开的样子。
她轻轻地把头靠在顾北川的背上。
“顾北川,等油菜花开了,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她的声音轻到不可听闻,顾北川却还是听到了。
风……
吹起顾北川的衣摆。
他侧过脸,阳光在他的脸颊照耀出动人的轮廓。
“好。”
她笑开了。
“我们现在就去。”顾北川这样说道。
天色渐渐暗下去了。
大巴车在公路上飞速地行驶着。
这是开往彤乡的大巴。
若亚和顾北川坐在车上。
她把头靠在顾北川的肩膀上,怔怔地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风景。
彤乡,彤乡的……
那是她的家乡呵。
是她和妈妈,还有哥哥一起生活过的地方呵。
彤乡,她十三年来不曾再回去过的地方。
……
春风……
蓝色的天……
白云……
漫山遍野的油菜花。
小小的男孩,牵着小小的女孩的手,走在油菜花田里。
“哥哥,油菜花很香啊……”
“哪有,明明是臭的!”
“明明很香……”
“那就当它是香的好咯!”
……
“哥哥,听说隔壁街的丽姐姐收到了好大的一束花呢……好大的一束油菜花”
“哈哈哈,白痴!”小男孩笑得差点岔气,“是玫瑰花啦,谁会送人油菜花,哈哈,笨蛋……”
“为什么不能送油菜花?”小女孩又生气又迷惑。
“玫瑰是代表爱情的花啊!”
“很漂亮吗?”
“比油菜花漂亮一百倍!”
“喔……”小女孩点点头,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又说:“可我还是喜欢油菜花。”
“那等你长大了,让别人送你油菜花。”小男孩嘲笑地说。
可小女孩却很认真,“哥哥送,不行吗?”
“才!不!要!”小男孩大声地说。
“真小气!”
……
若亚坐起来,贴在车窗上朝外面看去。
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啊……
你们,在哪里呢?
金色的,美丽的油菜花,你们在哪里……
可车窗外的田野里,却只有一片青翠欲滴。
还没有到油菜花开的时候啊。
“妈妈,哥哥,我回来了……可你们,在哪里呢?”
车子缓缓驶进简陋的车站。他们跳下车。
“这里的夜空好美。”若亚忍不住发出这样的赞叹。
墨玉般的夜空,有无数的繁星点点,在天空上眨呀,眨呀。月儿弯弯,含笑躲在半 片云后,将那云映照得如同深浅不一的山水墨画。
“是,这里很美。”顾北川这样回答道。
“在大城市里待久了,看惯了亮如白昼的夜空,所以会觉得这样的夜空特别美吧。” 景安的夜空,甚至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每一片云朵。
又或者,这是因为……
是因为这是彤乡,所以才觉得它特别的美丽吧。
因为,这是她和妈妈,还有哥哥一起生活过的地方啊 。
这是一个多么安静的小镇 。
狭窄的水泥小路上,连昏黄的路灯都是安静的。
它们安静地站立在路边的田里。
路边的稻田刚刚被犁过,灌满了水,在银色的月光下闪闪发亮,如童话里公主的化 妆镜。
青蛙在田埂上“咕咕”地叫着。
若亚和顾北川肩并肩地走着。
周围那样安静。
只听得到青蛙的吟唱,和彼此轻微的脚步声。
若亚望着周围的一切,这些似曾相识的一切……
她记不得了,她很小的时候就因为调皮摔倒撞到大脑而失明,她已经记不得家乡太多的样子了。她只记得自己家租住的那栋老旧的大房子的样子,只记得院子前那堵矮墙的样子,只记得矮墙上开着的黄色的小野花的样子。
可不知道为什么,这小路,这灯,这田野,还有些她所不记得的一切,却都是那样光鲜,那样熟悉。
连呼吸的空气都是那么熟悉,好像,亘古未变。
这是家乡呵……
是和妈妈,和哥哥一起生活过的家乡呵。
在这里,她曾经度过怎样一段美好和快乐的时光……
美好到,让她不敢去回想。
“真的没有关系吗?”她有些不安,“逃婚……”
顾北川摇头,“是他们一相情愿,我从头到尾都没有答应过。”他又想起什么似的苦笑,“妈妈一心一意要我娶明薇,认为只有依靠骆家的力量才能对抗江润芝。可是江阿姨跟我说,她没有想要报仇。”
“你见过她?”若亚震惊了,妈妈居然见过顾北川!
“嗯……”顾北川温柔地笑笑,“她是个很完美的女子,就像书里描写的那些民国大家族的小姐一样,举止优雅谈吐美丽,充满智慧。”所以,爸爸才会爱上她吧。
“她对你说她没有想要报仇,还劝你争取自己的幸福,是不是?”若亚明白了。难怪妈妈这样自信,原来她一早就知道顾北川一定会逃婚,尤其是知道她并不想报仇。他的逃婚,破坏骆顾两家的关系并不会造成什么严重的伤害。
她不说话了。
顾北川啊,你太天真了……
那是一个女子的一生呵,她怎么会那样轻易地放弃了仇恨?
穿过安静的田野。
终于踏上了这美丽的小镇 。
这是记忆里的家乡啊……
白墙乌瓦的房子……
开着莫名其妙的小花的矮墙……
偷偷地躲在墙后,以傲慢的姿态凝视一切的黑猫……
温柔的风……
安静的空气……
带着淡淡的青草的味道……
这是家乡呵……
心里升起满满的欢喜。
终于在嘴角展开一个最美丽的笑容。
顾北川侧过脸,偷偷地望着若亚的表情。
她好像,真的很喜欢这个小镇呢。
真的很喜欢……
这个他和妈妈,和小美一起生活过的小镇呢。
于是他也笑了。
那么明亮,如太阳一般的笑容。
几乎要穿过大半个小镇的时候,顾北川带着若亚停在一栋大房子前面。
“就是这里了。”
若亚顺着顾北川的视线朝房子看去。
只一瞬间,她怔在原地。
这……
这熟悉的大房子……
这开着无名小花的矮墙……
这一切……
虽然已经被修葺一新,虽然院子里装着精致的射灯,虽然那橘色的璀璨的光芒照在那白色的墙上,将一切都点缀得如同童话,而这大房子,就是童话里的城堡。
可……
这熟悉的屋檐,这熟悉的小院,小院前的矮墙,矮墙上的狗尾巴草,一切都恰如她记忆中的那样,似乎从未曾改变过。
这分明,这分明就是她小时候住过的那间房子呵。
那个,一楼的那个房间,就是她和妈妈,还有哥哥,相依为命的地方啊!
它没有变,它没有消失,它还在这里。
妈妈,哥哥,它还在这里,可是你们呢,你们在哪里?
“这就是我们今晚要住的地方。”看着若亚发呆的样子,顾北川解释道,“这是当地人开的民宿,很简单,很朴实,不过很舒服。”
重要的是,这是他和妈妈,还有小美一起住过的地方。
那个,一楼的那个房间,就是他和妈妈,还有小美,相依为命过的地方。那是他生命里最温暖的岁月,如同天上最璀璨的一道光,他已经无法触及,也因此不敢太多地去回想。
“那么,请——”退后一步,弯腰,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若亚,我喜欢你会喜欢,这个曾经温暖过我的地方。
夜很静。
这是小村庄才有的独特的宁静的夜晚。
一楼的房间已经被改造成旅馆的咖啡厅,此时夜深了,已经停止营业了。若亚和顾北川分别要了两个房间,互道了晚安。
若亚推开房门。
虽然修葺过,可毕竟还是老房子,旅馆的老板似乎也在刻意经营一种时光感,房门打开的时候,发出涩涩的摩擦声。若亚记起来,这里曾经住了一个脾气很怪的大叔,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他是否还那样奇怪呢?
房间里很干净,布置简单,不过是一床,一桌,一个衣柜。窗子原先是向外推的三格窗,现在被改成了左右推的铝合金窗,又做了百叶木窗。
若亚走过去打开窗子。正是前面的房间,可以看到院子里疯长的花草,也可以看到院子前面那堵矮墙,可以看到矮墙上摇曳的狗尾巴草。
真没想到……
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顾北川居然会带她来这里。这是一种上天安排的巧合吗?他居然会找到她年幼时候所住的地方。
这种感觉很是奇怪。
这是她小时候居住的地方,是她遇见哥哥的地方,可哥哥……却是被顾北川的母亲杀害的。
于素心……
顾北川逃婚,现在顾、骆两家一定已经乱了套吧。一切都在妈妈的预料之中,她早就算准了顾北川不会妥协,算准了顾北川会逃婚,这样顾、骆两家的关系就彻底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很快一切都会结束了。她的仇恨,妈妈的仇恨,十三年了,隐忍了十三年,计划了十三年,准备了十三年,终于要结束了。
可她,竟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之感。
右边响起窗子打开的声音。若亚惊觉过来,探出头去。恰好顾北川也探出头来,四目相对,夜空中泛出淡淡的微笑。
窗子下面有小台,若亚翻出窗子,坐在窗沿上,双脚正好踩在小台上。顾北川也学着她的样子翻出来。
夜很静很静。
初春的风,很轻很轻。
墨缎一般的夜空里,有无数繁星。
“这里的夜景很美。”顾北川轻声说道。
“嗯。”若亚点头。
沉默一会儿。
“你是怎么发现这里的?”忍不住想要知道,若亚还是问出了口。
顾北川微微怔了怔,随即微笑,“无意间路过发现的,很不错是不是?”“很美。”若亚肯定地点点头,顿了顿,又小声地补充,“是我见过最美的地方。”
因为,这里有她最美的回忆啊。
“你……这样离开好吗?”他真的完全不顾一切了吗?那毕竟是他的父母,他的家,他真的为了她……不顾一切了吗?
顾北川微微侧过脸去,又扬起头,凝视着夜空。他微微扯开嘴角,却不像是在笑。“我倒希望……我从来不曾回来过。”那就不会有离开。
他宁可永远不要回到顾家,不要记起父母的脸,宁可永远做一个孤儿,和小美一起在街头乞讨,一起长大。
那就不会像今天这样难过了,是不是?
从来不曾回来过……
若亚默默地重复这句话。他的意思,是希望留在奥地利不要回来吗?是吧……如果他一直在奥地利不回来,她就不会遇见他,他就不会卷进她复仇的计划中去。
她也希望……
他真的从不曾回来过呢。
因为那样,她就不会认识他,可一想起不久之后,他知道了一切的真相,知道她是江润芝的女儿,知道她接近他,大肆张扬地追求他,是为了破坏顾骆两家的关系,为了伤害他的父母……
真的,宁可从不曾认识他。
不需要多久了。她知道,自从回到景安,妈妈一直在抓紧时间策划复仇计划,只等到骆家宣布与顾家断交就可以实施,一举让顾家永不翻身。而那一日,显然已经到了。
那她和顾北川……
她这如烟花般的恋爱,也该结束了。
可,那么舍不得。
“顾北川……你看韩剧吗?”她忽然这样问道。
顾北川有些莫名其妙,“不看。”
“一点都不看吗?”她再三确认,“那你一句韩语都不会吗?”仿佛这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
顾北川肯定地摇头,“一点都不看,一句都不会。为什么要这样问?”
若亚抿唇笑笑,“没、没有……”她的声音渐渐轻下去,仿佛融入夜色中,但过了数秒之后,又清晰起来。“sa lang hei.”
我爱你。
“什么?”顾北川皱眉,“是韩语吗?”
夜色中,若亚点点头,翻身跳回到屋子里,“是韩语‘晚安’的意思。顾北川,晚安。”她朝顾北川吐吐舌头,顺手把铝合金窗关上,又合上木扇窗。
漫天繁星消失了,浓重的夜色消失了。
顾北川也消失了。
她久久地望着木扇窗上岁月留下的斑驳。
小小的屋子里,周围的一切都安静得仿若无存。她慢慢地一步一步退后,退至床边,颓然坐下。痛苦地垂下头去,若亚想,如果人生可以重新来过,如果一切都可以重新选择,那……她一定不会让自己爱上顾北川,一定不会。
窗外,顾北川怔怔地望着紧闭的木窗。
耳边是青蛙“咕咕”的叫声,一如年幼的时候伴着他入眠的那些声音。然后,他忽然扬起了嘴角,“那……sa lang hei,江若亚。”晚安,江若亚。
……
春日傍晚的风,暖暖的。
路边的小河里。
粉色的,白色的花瓣,慢悠悠地漂着,还有绿色的草叶子。
他背着书包,和小伙伴们打闹着。
道路的一旁,还有小河的对岸,有着一大片一望无际的田野,这个时候,开满了黄澄澄的油菜花。
那些鲜黄鲜黄的油菜花,在碧绿的叶子上面盛开着。
小美说,长大了要收油菜花作礼物呢——这个傻瓜,哪有女孩子要收油菜花的呢?真是好笑。
虽然这样想,可他还是跳下小路,从田野里折了一枝油菜花捏在手里。
送给小美,她不知道会开心成什么样子呢。
夕阳西下。
村子里升起了袅袅的炊烟,远远地望去,一片屋瓦上生着白色的烟,好像一幅很美很美的水墨画呢。
他手里捏着油菜花,一蹦一蹦地踢着路上的石子。
穿过村子,走过小桥,村子的那一头,就是他和妈妈还有小美一起生活的屋子,那座古老的屋子,虽然他们只拥有其中两个小小的房间,却是他觉得最温暖的地方。
两年前,小美妈妈收留了迷路走丢的他。
他好像是第一次感受到家庭的温暖,第一个感受到妈妈的爱。他记得他曾经有过一个家庭,有过妈妈。但是因为年幼,那些记忆都已经模糊了,而且他的记忆中,那个“妈妈”似乎没有给过他多少笑容。
……
漆黑冰冷的夜里,他带着小美站在工厂大门外。
看守者是一个看起来脾气很暴躁的老头,他的手里提着酒壶,说话的时候一股很浓的酒味刺鼻而来,“什么……什么?找谁?哦……她啊,死啦!”
他手一挥,似乎很不以为意。
可是这一句话,却让两个小小的孩子如坠冰窖。
“干活的时候睡着了,掉进机床了压了个粉碎!嘿,害得工厂停工了一个小时,把老板气得哟……”看守者咕哝着,又灌下一口酒。
……
顾北川猛地惊醒,“腾”地坐起来。
周围一片明亮。古老朴素的房间,白色的墙壁上晃着明亮亮的阳光。窗子开着,阳光正好透进来,伴着一缕温暖的春风。
是噩梦。
他长叹一口气,默默地翻身下床,穿好衣服洗漱完毕,敲了隔壁的门,才发现若亚已经起床出去了。
若亚坐在小院前的矮墙上。
早晨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晨风还有一丝丝的寒意。她记得小时候坐在这里,脚是荡在半空的。可是现在,已经可以踩到地上了呢。
她长大了,那些年幼时候的美好时光,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多么希望,哥哥和妈妈还会出现在面前的那条小路的尽头,带着她所知道的最美丽的笑容朝她走来。她多么希望能够找到一种魔法,让时光回旋倒流,即使为此要抵上她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只要能再享受一刻就好。
“你……哭什么?”身侧响起顾北川略带惊讶的声音。
若亚擦去泪水,转过脸扬起微笑,“昨晚做了一个噩梦,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很可怕,就哭了。”
顾北川笑着,“傻瓜,只是噩梦而已。”他也告诉自己,那只是噩梦而已。
朝阳慢慢地爬上天空。
迎面吹来的风,也慢慢地变暖。
两个身影并排坐在矮墙上,没有说话,周围沉默得只能听见风声。他们的前面是一片田野,绿油油的,再前面是一条小溪,跨过小溪,又是绿色的田野。
还不是油菜花开的时候。
再不能送油菜花给小美了吧,顾北川想。
再不能收到哥哥送的油菜花了吧,江若亚想。
渐渐地周围也热闹起来。
当地的村民都起床了,小孩子玩闹的声音四起,女人们也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洗菜择菜,为中午的午饭开始做准备。她们时不时朝若亚和顾北川投来一瞥,但也没有多余的好奇。
这里似乎已经是一个相当有名的民宿,生意不错。今天出了若亚和顾北川,也还有五位客人。
“一起去踏青吧。”五位客人中有两名年轻人,已经背上了包,热情地邀请若亚和顾北川。两个人却都同时摇摇头拒绝了,“我们自己去。”
两名年轻人相视一笑,仿佛在责怪自己居然这样没有眼光要充当人家的电灯泡。
“去走走吧。”看着两个年轻人走远,顾北川跳下矮墙,对若亚邀请道。
小小的山村,仿佛十几年来都不曾有太大的改变。
有些房子翻新了,盖得高了一些,道路整修过了,变得宽阔笔直。几辆小轿车停在院子里,还有几辆摩托车,其余的,似乎都和十几年前一样。
可对于幼时失明的若亚来说,却仿佛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安静地走在顾北川的身边,一边猜想着当年自己是不是在这做过些什么。或许是那一次摔倒的地方,或许是那一次被人欺负的地方,或许是……
“顾北川,我们去墓园看看好吗?”若亚忽然这样提议。
顾北川显然有些吃惊,“墓园?”这似乎不是一个观光的好地方,而且,她应该没有亲人葬在这里才是。这里葬着的都是本地的村民,十三年前,小美的妈妈死去,村民们帮他们把尸体领回来也是葬在这里。
那时候,他和小美跪在墓前哭了整整一日。
妈妈仿佛是顶天的支柱,她倒下了,小小的两个孩子害怕得不知所措。
“是啊……墓园。”若亚为自己找到借口,“我在英国的时候有个教授说,中国人笃信风水,墓园往往是当地风水最好的地方,风景也特别漂亮。”多么怪异的借口,若亚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
但顾北川却没有再多说什么,带着若亚朝记忆中的墓园走去。
他很多年没有去了。
虽然从去年第一次回到这里,回到了曾经住过的地方,发现它变成了民宿之后,也偶尔会来小住几天,但却从不敢到阿姨的墓前。因为他没有照顾好小美,他不敢去面对阿姨。
农村里并没有所谓正式的墓园,不过大多数人的墓地都集中在一起,形成天然的墓园。若亚假装随意地在这些墓前走过,却很认真地去查看上面的字迹。
她想要找到妈妈的坟墓。
她记得那个时候,村里人帮他们去镇上带回了妈妈的骨灰,然后凑钱将她葬在这里。那时候她看不见,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处,现在也不敢太明显地去找,免得被顾北川看穿什么。
看了一圈下来,却一无所获。
多年的风雨吹打已经让墓碑上的字迹都看不怎么清楚,她又不敢仔细去看。
但,妈妈,你一定就在这里某一个地方吧。你看到了吗?妈妈,你的小美回来了,她拥有了明亮的眼睛,还有着很多人都羡慕的姣好的容貌。妈妈,我被一个很有钱的人收养了,十三年来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我在英国长大——
英国,你知道吗?妈妈。那是在天的西边的一个国家,那里的人们讲着一种叫做英语的语言,他们皮肤很白,就像小时候你给我讲的故事里,白雪公主一样。头发不是纯黑色的,眼睛也不是黑色的……
那里的天气不像家乡这么晴朗,总是下雨,阴阴的,雾很大。我住在一座大房子里,有很多佣人打点我的生活。
妈妈,十三年来我过得很好很富足。
我拥有一切,可唯独没有幸福和快乐。
初春的风从山谷之间吹来。
顾北川默默地跟在若亚的身边,看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每一座坟墓。他居然不知道,她有研究坟墓的嗜好。脸上带着微笑,顾北川接受了她这个奇怪的嗜好。
“回去吧。”也不知道数过了多少座坟墓,若亚终于站住脚步。
顾北川也站住脚步,目光遥遥地落在前方不远处的一座陈旧的坟墓上。“好。”他听见自己说,然后两人转身沿着来路慢慢走回去。
心却落在了后面。
阿姨,对不起,没能帮你照顾好小美,对不起,我连在你墓前道歉的勇气都没有。
暮色四合。
大巴车开在宽阔的国道线上。彤乡的风景正在迅速地退后,一座座高山,一片片田野,都如时光飞掠经过他们的身侧。
若亚依然坐在靠窗的位置,怔怔地看着窗外的景色发呆,“没有看到油菜花,可惜了。”她轻声叹息。顾北川却笑,“没关系,再过两个月来看,就开得很好了。”
两个月?若亚笑着微微摇头。
等不到了,两个月。等到他们回到景安,一切都改变了。顾北川,这会是我们最后的回忆,在我心里它会是美好的,而在你的心里呢……
我只期望,我不要成为你最不愿意回忆的过去。
若亚知道,当他们回到景安,当顾北川的手机开机接到家里的消息,一切都结束了。
她站在寒风中,不敢去看僵立在那里的顾北川。
车站里人来人往的,已经是最后一班车,抵达的人们都拉着行李匆匆走着。穿着制服的安保人员来回走动,大声地催促大家快一些。
“怎么了?”虽然知道答案,若亚还是轻声地问道。
手颓然垂下,手机也应声落地。
英俊的男子的脸上是震惊的表情,他讷讷地看着若亚,似乎不知要说什么才好。“怎么会这样……她明明说……”若亚已经不忍心听下去,却不得不做出关切好奇的样子,心中已经把自己骂了一万次的虚伪。
“爸爸也说不会……怎么会?”
若亚知道发生了什么。
就在昨天,顾北川逃婚之后。她让顾北川关了机,以为无关紧要的顾北川也照做了,于是外界的一切都与他隔断。
顾北川的逃婚真正触怒了骆家,骆家良当众宣布从此以后与顾家恩断义绝再不往来,当日就把手中所有的顾氏企业的股份全都卖给了江润芝。江润芝拿到了股份之后,居然成了除去顾家道以外,顾氏企业的最大股东。
谁都不知道她究竟什么时候,暗中收购了顾氏那么多的股份。
江润芝入驻顾氏企业董事局。
与此同时,顾氏企业旗下几家支柱工厂,今天一早居然无法开工——因为许多工人,尤其是一些关键岗位的技术工人,竟然在同一时间辞职不干了。更要命的是,几家为工厂提供原料的厂家,忽然声称不愿意再给顾氏优惠的价格,而按照市价价格来卖,眨眼之间,成本就翻了将近一倍。
紧接着午间时段的新闻,居然有新闻媒体揭露了顾氏一家化工厂没有达到相关指标,违法运营导致周围生态被严重破坏的事件。新闻是一个星期前制作的,却恰好在这一时刻被播出,实在“巧合“得不可思议。
于是下午顾氏董事局召开紧急会议,而江润芝以董事的身份出席,强烈要求问责顾家道,更要求顾家道交出董事长的位置。让大众跌破眼镜的是,顾家道没有做多余的反抗,痛快地把董事长的位置拱手相让。
这一点在妈妈的意料之外,若亚想。原本她们所预料的,是面对顾家道强烈的抵抗,却没想到这样顺利。但这些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若亚知道,取得决定权只是第一步,下一步就是要顾家家破人亡。
她是带着玉石俱焚的决心要顾家付出代价的。
顾北川无法相信自己所面对的一切。
分明,江润芝分明告诉他,她没有想过要报仇,只是他的父母的小人之心罢了。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是那样诚挚,根本不像是在撒谎。可居然也是假的吗?那个女人,可以把谎话说得这样诚挚……
呵,对了。
他忽然笑了。
女人啊,就是这样一种动物。他的母亲不也是吗,可以在人前把任何谎话都说得那样真挚诚恳,让所有人都认为她是一个美丽而充满智慧的女人,是一位贤妻良母。
若亚望着绝望的顾北川,她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他,但在碰触到的那一刹那,又缩了回来。
她没有资格安慰他啊。
“回去吧。”她听见自己轻声地说,“这个时候,你父母会希望你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