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外的公交站台。
他们出来得很晚,大多数乘客都已经离开,公交站台上的人寥寥无几。
若亚站在顾北川的身后。
她看着那个僵硬的背影,心也跟着僵硬起来。说起来的话,顾北川是无辜的呵……作孽的是他的父母,可是却要他一并承受。但,谁叫他是骆明薇喜欢的人呢?如果不是因为他的未婚妻会阻碍她们的复仇计划,那她也不会来到景安大学,不会去破坏他和骆明薇,不会让他成为家庭的罪人。
唉。
一辆白色的轿车在公交站台前戛然停下。
若亚的心跳了一下——骆明薇,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居然能找到这个车站!
“吃惊吗?”骆明薇冷笑着看着两个人,“为什么我会在第一时间就找到你们,很吃惊吧?”她的声音凉凉的,“从你们打开手机的第一时间开始,警察就能用GPS定位到你们的位置。”
她解释了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但若亚想,即使如此,在他们打开手机到现在也不过十多分钟的时间,骆明薇居然就能赶到——她是一直在等候着吗?还真是不死心,经历过被逃婚之后,她还对顾北川抱着希望吗?
“明薇,对不起。”顾北川挡在若亚的面前。
这个举动仿佛惹恼了骆明薇,她的笑容越发地冷下去,“在这个时候你还护着她吗?顾北川,你这个傻瓜!你的家已经被她害得快要破产了,你的爸爸妈妈现在又多凄惨,想象不到吗?”
“那是我自己的选择,与她无关。”顾北川坚定地说。
骆明薇一怔,随即大笑起来。她笑得那么厉害,周围的人都投来异样的目光。
若亚忽然觉得莫名的不安。
骆明薇笑着,转身从车子里拿出一叠东西,狠狠地摔在顾北川的身上。
“哗”的一声,是一叠照片散落在夜空里,在橘色的路灯下,宛如一只只斑斓的彩蝶翩翩飞舞,旋转着落下。若亚只看了一眼,便浑身冰凉,心跳骤然而止。
时光仿佛忽然拉得很长,长到几近静止。
她怔怔地望着地上那些照片。
雪落着。
风很凉很凉,指尖的血液,仿佛都被这样寒冷的风凝固住。
她不敢抬头,不敢去看顾北川此时的表情。那只紧紧握住她的左手的手,仿佛松开了一些,一瞬间冰凉,温暖不再。
那些照片上。
她和母亲一起上车的照片,和母亲一起吃饭的照片,福婆婆提着大大的购物袋走进她住的小区的照片,还有……
她在英国的高中的毕业照,她穿着贵族学校的校服,而身边赫然便是穿着旗袍,笑容宁静的母亲。
还有……
还有……
那一张张照片,那些她记忆里的画面……
寂静的夜色里。
她的身子冰凉,冰凉到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那只紧紧握住她的左手的手,终于放开了,颓然垂下。她的心一缩,猛然抬起头来望着顾北川。
他没有转头看她,只是眸光平静地看着地上那些照片。
嘴角,已经没有了温柔,僵硬得如同雕塑。
她僵立在那里。
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夜色里传来骆明薇淡淡的讥讽,“顾北川,你看到了吗?”她的声音不大,却尖锐得如同一枚细细的针,狠狠地戳进她的耳膜,震得她的双耳嗡嗡作响。“顾北川,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喜欢的女人,这就是你宁可背叛我们的约定,也要和她在一起的女人,这就是江若亚!”
顾北川沉默着。
可这样的沉默让若亚心里惊惧万分。
她颤抖着身子,倒退一步。
骆明薇冷冷地笑着,美丽的面容上有一种狰狞的可怕。“她是江润芝的养女,她是江润芝为了报复你们顾家而收养的养女!她接近你,只是为了破坏骆家和顾家的关系,只是为了为江润芝报仇!她根本不是个孤儿,她不是!”
若亚害怕地望着顾北川。
可他依然没有抬头,只是那样沉默地盯着地上的那些照片。
她颤抖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的手告诉他不是这样,告诉她骆明薇说的都是谎言——她可以的,她可以编造出完美的谎言来反将骆明薇一军,她应该可以的!
她学习如何编造谎言,学了整整十三年!
可是这一刻,她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她根本无法去思考,甚至连一个最拙劣的谎言都编造不出来。甚至……
甚至连一声“顾北川”都喊不出来。
伸到半空的手,又颤抖着垂下。
“江若亚,你想不到吧,你的秘密会被我发现!”骆明薇继续用那样尖锐的声音嘲笑着,“多亏了你的善良,多亏了那个晚上你救下了喝醉的我,才让我开始怀疑你的身份,才开始找人跟踪你,发现你与江润芝的关系。”
若亚忽然明白了。
原来就是那一次,在酒吧外看到醉酒的骆明薇,一时好心让保镖从小流氓的手里救下她那一次露了马脚呢。
江若亚,你是魔女啊,果然不能动善心。她嘲笑自己。
冬夜里寂寞的风。
冰冷的雪。
骆明薇冰冷而嘲笑的目光。
顾北川终于抬起头来。
她望进他漆黑如夜的眸子里——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平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可那样暗的眸光,那样冷的眸光,那样……陌生的眸光,让她的心终于彻底冷若冰霜。
她明白了。
她当然知道他会有这样的反应,当然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可是在答案揭晓之前,她却居然有一丝愚蠢的希望,希望事情会不一样。
哈……
江若亚,你果然,果然是变笨了。
轻轻呼吸,她低下头,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嘴角已经噙了淡淡的笑。
“啊……被发现了。”她的声音那样平静,如她已经死去的心脏一样平静,“不过怎么办呢?已经太迟了。”她微笑着,眸光冷淡地看着顾北川和骆明薇,“顾北川,你可以回去转告你父亲……还有你的母亲,他们犯下的罪到了偿还的时候,十三年,十三年……”她顿住了,咬牙再深呼吸,“连本带利,要你们还回来。”
话音未落,再不愿意去看顾北川的表情,她决然转身。
再不要看……
她不敢去看……
如果注定是这样的结局,那么她至少希望自己还能保留一点尊严。
夜风寒冷。
狠狠地吹在她的脸上。
厚重的羽绒服都无法挡住这样的寒冷,所以她才会冷得全身发抖,所以她才会被冻得几乎连站都站不稳。
可她不能在顾北川面前倒下,她不能。咬牙,将眼眶里的液体狠狠地逼回去。
那么,再见了,顾北川。
冰冷的夜空下。
顾北川僵立在那里。
他凝望着若亚离去的背影,白皙的面容也冷得好像这些纷纷落下的雪一般。他的眸子那样平静,平静到仿佛已经死去。
他只是这样安静地站着,安静得,连自己的心跳都听得一清二楚。
良久的沉默。
骆明薇默默地走到他的身边,伸手抓住他的手臂。
“北川……”她的声音柔柔的,仿佛方才那个用最尖锐的声音狠狠地嘲讽着他的人,并不是她,“我们回去吧,好吗?”
顾北川没有动,没有说话。
“北川!”她的眼里噙了泪水,美丽的面容楚楚可怜,“回去吧。我可以去找我爸爸让他帮一帮顾氏。以前的事情,过去了就算了,好不好?”
他的表情终于有一丝松动。
目光从远处收回,淡淡地落在骆明薇的脸上,却依然静如死水。
骆明薇急忙扬起笑容,“我们把江若亚忘记——还和以前一样,我们马上订婚,不——结婚……”
“对不起。”
夜色里,清清冷冷的这样一句话。
骆明薇怔住,“什么?”
“对不起,我不能。”
笑容僵硬,一点一点地慢慢退去。楚楚可怜的泪眼一下子暗沉下去,映出可怕的暗光。“为什么?顾北川,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江若亚是个骗子!她不爱你,她只是为了破坏我们,为了让江润芝更顺利地报复你爸爸而已!现在一切都已经真相大白,为什么不可以回到从前?为什么不可以?”
雪索索地落着。
路边的大叶黄杨上,堆积着厚厚的雪。
风吹动。
小小的叶子在夜色里轻轻颤动,一片暗影斑驳。
他终于绽开笑容,明艳如晴日碧空下怒放的蔷薇。
他轻轻地倒退两三步,望着骆明薇,眸光似冰一般坚决,他笑,晦涩地笑着,“因为,我不是顾北川,因为……”目光穿越骆明薇,落在漆黑的夜空里,“我是顾南泽。”
因为,我不是顾北川,我是……
顾南泽。
北川,南泽,我是顾北川的哥哥,我是顾南泽。
……
雪落着。
他翻过围墙,稳稳地落在积雪的草地上——对于农村的小孩子来说,翻墙实在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雪,冲着围墙栏杆外的小美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即使他知道,她看不到。
“小美,在这里乖乖等我出来,不许乱走,知道吗?”他不放心地叮嘱。
“嗯!”小美很乖地点点头。
他抿唇,大口深呼吸,转身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要去偷那个娃娃音乐盒。
那个漂亮的娃娃音乐盒,一定能唱出很美的声音吧,他很想要呢,而且,小美也很想要呢。
他只是借来玩一会儿就放回去。
那就不算是偷了吧?
别墅并不是很大,在小小的他眼里看来,已经是富丽堂皇如同皇宫一般。
如果我能住在这样的屋子里有多好,如果我和小美能够有这样的房子有多好,那样就不用在大街上乞讨,忍受寒冷了吧。
这样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一闪而过。
雪很大。
小小的他在深深的雪地里艰难地行走着。
雪落在他的身上,融化,然后渗入单薄的衣衫里,冻得他浑身都僵硬了。他咬咬牙,小小的面容上有与这个年龄不相称的坚定。
他不能放弃,他一定要拿到那个音乐盒,因为……
小美在外面等着他呢。
这美丽的别墅啊……
为什么此刻却离得他那么遥远呢……
终于,他站在了别墅外面。
窗帘没有拉上,温暖的橘色灯光透过落地玻璃门照射出来,安静祥和地洒在他的身上。仿佛是这光芒的力量,竟让他忽然觉得温暖了一些。
抿唇,慢慢地走到门边,试探着推了一下——
居然没有关!
他竭力抑制住心底的欣喜若狂,把脸贴在玻璃门上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屋子里的情况——大厅里空荡荡的,没有人。
轻轻呼吸,然后轻轻推开落地玻璃门。
屋子里的暖气一下子扑面而来。
这样的温暖……
温暖里,好像夹杂着什么熟悉的气息,好像,好像是他遥远的记忆里的一种熟悉的味道。
他怔了片刻。
但很快记起自己来的目的——赶紧找到音乐盒,然后带出去给小美。可没有时间在这里发呆了呢,如果被主人发现了,那就大事不妙了。
弯下腰,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穿过大厅。
礼物……
圣诞节的礼物……
会放在哪里呢?圣诞节的礼物的话……应该是买给家里的小孩的吧,应该是放在小孩的房间里才是。
他抬起头,望着旋转而上的楼梯。
会在楼上吗?
屋子里静悄悄的。
没有一丝丝的声音。真是奇怪,今天不是圣诞节吗,为什么这个家里这样安静……或者,他们一起出去了?
真是太好了呢。
这样的话,要拿到音乐盒就简单多了。
走上二楼。
可是,二楼也有很多房间,到底那个小小的娃娃音乐盒被放在哪个房间呢?他蹑手蹑脚地走到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房间,把耳朵贴上去,仔细地听了听,又吞了吞唾沫,轻轻推开房门。
房间里没有电灯,漆黑一片。他闪身进去,关上房门。
适应了黑暗之后,他才发现这是一间音乐室。
钢琴……
小提琴……
墙上大大小小的获奖照片,橱柜里无数的奖杯。他好奇,小心地拿起一个凑到窗边,借着窗外微薄的亮光,他看清楚了奖杯上刻着的字——“星海盛典·小提琴·冠军·顾北川”。
顾……
北川……
目光停滞在这三个字上。
有那么一瞬间,一种奇怪的感觉包围了他。顾北川,这个名字好像,好像很熟悉,似乎听什么人提起过。
他努力地回想,可是脑子里却是一片混沌。
顾北川……
到底是谁呢?
他放下奖杯,继续寻找着。
忽然——
“不许去!”一个尖锐的女人的声音划破了宁静!
屋子里有人!
“不许你去,听到没有,北川,你听到没有!”那个女人的声音歇斯底里,有一种让人难以忍受的刺耳。
“妈妈,我要爸爸!让我去找爸爸!”一个小男孩的声音。
他怔住了。
记忆里仿佛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地苏醒过来,好像是春日融化的积雪里,慢慢长出的嫩芽。
他走过去,走到门边。
他将门拉开一条缝。
走廊上的灯光照射进来。
“你爸爸已经不要我们了,他不要我们了你知道吗?”走廊上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因为离得太远,因为灯光刺眼,他看不清楚他们的样子。
可那声音,那声音却是……那样的熟悉。
好像,在他的记忆深处的某个地方,完好地存放着。
小男孩哭了——
“不,我要爸爸……爸爸说他不会不要我的,他不会的……”他放声大哭起来,手里的东西啪地落在地上,咕噜咕噜滚了几圈。
娃娃音乐盒!
是那个娃娃音乐盒!
“爸爸不会不要我的,不会的!”小男孩还在哭闹着,女人伸手试图去抓住他,可是他一弯腰从女人的手底下溜过去,蹬蹬蹬朝着楼梯的方向跑来。
灯光明亮。
衣衫褴褛的他躲在门后。
这偌大的,华丽的别墅里,弥漫着温暖,和屋外那个冰天雪地的世界,仿佛毫无联系。
他怔怔地看着那个朝楼梯跑来的男孩子。
他和他差不多的年纪,身上穿着一件灰色的毛线衣,看起来,好像很暖和很暖和的样子。
他的皮肤白白的,很干净,不像他,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已经有好多天没有洗过脸了。
他的头发,又黑又浓密……
他的眼睛,那么黑那么……那么像自己,他的鼻子,他的嘴巴。
小小的他猛然呆住。
这个男孩子,居然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男孩子跑到楼梯口,却被追上来的女人一把抓住。
他呆呆地看着那女人的脸。
女人抓住男孩子的肩膀,画着精致的妆容的脸上表情扭曲:“我说过他不要我们了,不许你去找他,不许你去!你是我的儿子,谁也别想抢走你!”她疯狂地摇晃着男孩子的肩膀,眼里有绝望的光。
她的脸……
还有那男孩子的脸……
记忆如晨雾下的花朵,阳光静默而泻,晨雾一点一点地散去,那花朵也在一片朦胧之中若隐若现。
那似乎……
是很遥远的记忆,却很亲切……
他怔怔地松开手,门轻轻转开。
走廊上的灯光照亮了他一身。眼睛终于已经适应了这样的刺眼,他看着眼前争吵的两人,只觉得脊背一阵发凉。
“……”他张嘴,那个字却似乎卡在喉咙中,发不出来。
妈妈……
这时候——
“啊——”一声尖叫!
他还来不及眨眼,那个被女人摇晃得如同风中落叶的男孩子直直地从楼梯上倒了下去!
一声巨响!
是重物狠狠撞击到什么的声音!
周围一片安静。
他看到那个女人僵立在原地,眼睛直瞪瞪地盯着楼梯下面。数秒之后,她到底一口冷气,退后一步,用手拼命地捂住自己的嘴。
然后,她飞奔下去!
“咚咚”的脚步声,如同一声声惊雷!
他跟着走出音乐室。
那个娃娃音乐盒掉在地上。
它打着红色的蝴蝶结,小脸蛋红扑扑的,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他弯下腰捡起来,五指紧紧地抓住它。
他站在楼梯口看下去——
然后,浑身一凉!
楼梯的末端铺着雪白的地毯,可是此刻的地毯上,鲜红的血液触目惊心!男孩子紧紧闭着双眼躺在血泊之中,头部边上,是一个碎裂的花瓶。
他滚下楼梯的时候,撞到了楼梯脚的单脚架,架子上的花瓶在地上摔得碎裂,碎片狠狠地刺进了他的后脑之中!
他……
他死了吗?
小小的他的心里,浮现出这样的念头。
他死了吗……他应该,应该是他的……弟弟,是弟弟吗?
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他的双胞胎弟弟……
“北川!北川!”他听到那个女人——他的妈妈,拼命地摇晃着地上的男孩,他的弟弟顾北川……
顾北川……
他忽然想起来了。
在他走丢了,被小美的妈妈捡到的时候,她问他叫什么名字,年幼的他却记不起来;在过去这些年里,他和小美还有阿姨一起生活得那么快乐,他从未想过要去记起自己的名字。
可是如今,他却想起来了。
他叫顾南泽。
南泽,北川,他是顾北川的双胞胎哥哥,他叫顾南泽!
他呆呆地走下楼梯。
妈妈的哭喊声那样尖锐刺耳,却渺茫得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北川,你醒过来,你醒过来!你不能死,你死了你爸爸就不要我了,不行,不行!”她疯狂地呼喊着,疯狂地摇晃着血泊中的北川。
你不能死……
你死了你爸爸就不要我了……
这样的话,遥遥地传进他的耳朵里。
他一步一步从楼梯上走下去,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一种很痛很痛的感觉。终于,他站在了她的身后。
他伸出手去,想要喊一声“妈妈”,可是那手终于是停在半空中,僵硬。
记忆的深处,有什么猛然迸发。
……
“我们有两个孩子,根本养不了!”
“江家的人还在追我们,如果被抓到的话我们都会死,都会死的!”
“家道,我们丢掉一个好不好……”
“哥哥身子一向比较弱,我们把他……”
……
这是……
妈妈的声音。
是妈妈的话……
他记起来了。那段日子,爸爸和妈妈总是带着他们兄弟四处逃亡,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安静地跟着爸爸妈妈四处流浪奔波,躲躲藏藏。
他的身子虚弱,总是生病。
妈妈总是骂他,骂他拖累了他们。
然后,有一天他在破瓦房里醒来的时候,就再也没有见过爸爸妈妈,还有弟弟。他一直不愿意承认,一直不愿意去想,可是这一刻他终于明白——
他被抛弃了。
他被爸爸妈妈丢掉了。
灯光刺眼。
妈妈的哭喊声……
雪白的地毯上狰狞的血迹……
他倒退一步。
脚下一绊,他扑通坐在地上,手上的娃娃音乐盒无声地掉落在柔软的地毯上。
哭喊声忽然停止了。
他慌张地抬起头——
一双幽暗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那眸光,先是绝望,然后慢慢地转为呆滞,数秒之后,竟然迸发出巨大的欣喜!
他还来不及反应过来,来不及捡起娃娃音乐盒,已经被狠狠一把搂进妈妈的怀里。
这是……
妈妈的怀抱……
可是为什么,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温暖,只有,只有无穷无尽的冰冷和黑暗,压抑得他喘不过气来。
……
“我们有两个孩子,根本养不了!”
“江家的人还在追我们,如果被抓到的话我们都会死,都会死的!”
“家道,我们丢掉一个好不好……”
“哥哥身子一向比较弱,我们把他……”
……
“糖葫芦哥哥和小美一人一半,好吗?”阿姨笑眯眯的,眼底却有掩饰不住的疲倦和辛苦。
……
“哥哥,油菜花很漂亮吧?”
“哥哥,春天来的时候,一起去看油菜花吧?”
“哥哥……”
……
“哦,你们是那个女人的孩子!”门卫的声音懒洋洋的,“你们的妈死了。”
“死……”死了?两个小小的孩子僵立在雪地里。
“对啊,死了。上工的时候自己不小心栽进了机器里,被压成肉末了。”门卫漫不经心地翻着报纸,仿佛在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
“哥哥,我怕……”
“不要怕,有哥哥在。”他紧紧地抱住小美冷得颤颤发抖的身子。
“我想妈妈,我要妈妈!”
“小美,以后就由哥哥来照顾你,好吗?”
“我要妈妈!”
“听话!”
“我要……”
……
一道强烈的白光闪来。
他腾地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面白色的房顶,墙角有漂亮的欧式浮雕,正中央一盏乳白色的莲花灯,正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他转过头去。
隔着玻璃窗,他看到窗外有团团的黑影落下。
雪还在下着……
小美!
他猛然坐起来。
门被推开。
那张熟悉的脸笑吟吟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手里端着托盘,托盘里有一杯热牛奶。
“醒了吗?”她的声音柔和而轻缓,温暖得好像春日的风一样。
他怔怔地坐着不能说话。
妈妈……
记忆里的妈妈,好像,好像从来没有这样温柔地和他说过话。
妈妈她一直都比较喜欢北川。对的,他记起来了,那年幼时候的记忆,妈妈一直都比较喜欢弟弟,因为他总是体弱多病,老是要吃药,妈妈嫌弃他是败家命,一直不喜欢他。
从来,都不曾这样温柔地和他说话。
在他发呆的时候,妈妈已经走到他的面前。她把牛奶放在床头柜上,伸手覆上他的额头,转瞬便露出笑容,“太好了,已经不烧了。”
她端起牛奶,“来,把牛奶喝了。”
这一切仿佛都和做梦一样。
这样温柔的妈妈,这样漂亮的房子,还有……
还有热牛奶……
他呆呆地伸出手去,接过牛奶。
喝了一口,嗯,好喝。
如果小美也喝到这样的牛奶的话……
小美!
“小美呢?”他急切地问。
妈妈愣了愣,“小美?小美是谁?”
小美还在雪地里等他拿回音乐盒去!
天,她一定冻坏了!
他急忙掀开被子跳下床。
要赶紧把小美带进来,他已经能想象到小美喝着热牛奶的时候的幸福表情了呢。
他满心欢喜。
现在他找到爸爸妈妈了,他可以说服爸爸妈妈收养小美,小美终于可以过上好日子了呢。
有爸爸妈妈的日子,有大房子和漂亮的衣服的日子,有热牛奶和白米饭的日子!
可是妈妈却拦住了他。
“小美是谁?”
“是和我一起来的妹妹。我答应她要帮她拿到音乐盒,才会到这里来的。她现在正在外面等着我拿音乐盒给她呢!”
他急切地看着妈妈,“能把那个音乐盒送给她吧?”
应该是没有问题吧?
她是他的妈妈呢。
小美和阿姨收留了他那么多年呢。
“哦……是吗?”妈妈的声音忽然轻了下去。
她看着他,好像在思考着什么,眼眸乌黑乌黑的,仿佛蒙上一层浓重的雾气。她紧紧地抓着他,不让他离开。
他急切地看着她。
沉默了许久。
她忽然笑了。
那笑容漂亮极了。
眼角都弯起来,像月牙一样。
“你想要那个娃娃音乐盒,对吗?”她轻轻靠近他,声音低而充满了诱惑,仿佛一朵在黑夜盛开的夜玫瑰。
他怔怔地点点头。
“那么,你能为它付出什么代价呢?”
他愣住了。
代价……
代价吗……
“我们来做个交易,怎么样?”她轻轻抚摸着他的脸,目光里满满的都是宠溺和疼爱,“我的儿子,我们来做个交易……从今天开始,你叫顾北川……”
顾北川……
对了,弟弟!
“他怎么样了?”他脱口问出。
瞳孔猛然收紧,抚摸着他的脸的手也狠狠一僵。
良久的沉默。
“他死了。”她勾勾唇角,身子朝后靠了靠,靠在床尾上,用冷冷的目光睨着她,轻悠悠地说出这句话。
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仿佛,死去的那个人不是她的儿子。
他完全呆住。
北川……
死了!
他的弟弟北川!
虽然并不很亲,虽然六七岁的时候,就和他分开,三年来都不曾见到,他几乎已经忘记了关于爸爸妈妈和弟弟所有的一切,可是……
可,那是他双胞胎的弟弟。
他……
死了。
在他们重逢的这个时刻,他甚至还来不及知道自己的哥哥回来了,就……
死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覆盖在心头。
是痛吗?还是,震惊?
是因为,看到妈妈这样平静的表情的震惊。那是她的儿子呵,她的儿子死了,她怎么可以这样平静?而且——
是她杀死了北川!
“不过死了就死了吧。”靠在床尾的她冷冷一笑,“没什么大不了的。重要的是,我现在又有了你……南泽,你回来了。”
她展开笑容,伸出手来试图拥抱他。
他害怕地往后一缩。
她笑得像魔鬼!
“妈妈有了你……只要有你,他就不会离开我,只要有一个就够了。”她浑然不觉他的害怕,依然伸着手朝他靠来。
他惊惧得浑身颤抖!
她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不过,从今以后,你不能是顾南泽,你必须是顾北川。”
……
从今以后,他只能是顾北川。
不知道什么时候,雪停了。
夜深了。
周围一片静谧无声。
橘色的灯光,将两人的身影在雪地上拉得很长很长。
他站立在雪地中,目光凄然。
他深深地望向僵立在他的对面的骆明薇,唇色苍白,笑容是那样的凄凉无奈。“你看,我就是这样,成了顾北川。”
“妈妈答应我,只要我答应做顾北川,答应她代替北川的身份活下去,那她可以收养小美,可以让我和小美一起生活,让我们拥有那个娃娃音乐盒,拥有更多更美好的东西……可……”
她带回来的消息,却是小美不见了。
雪地里已经找不到小美的身影。
他发了疯一般,哭着求妈妈找到小美,可是……
最后得到的消息,是有人看到小美掉进了河里。
那是……
那是那样寒冷的冬天啊……
小美她,她不会游泳,她根本看不到这个世界!
是他害死了小美!
如果不是他要去偷那个娃娃音乐盒,他们就不会分开;如果不是因为他晕了过去,他就可以早一点告诉小美,他们从今以后可以过着富裕快乐的生活,如果不是……
可是,却再也没有如果了。
“所以……明薇,你看,我……”他望着骆明薇,“对不起,我从未爱过你。那个承诺要娶你的顾北川,并不是我。”
他是顾南泽。
不知道什么时候刮起了风。
路边的树丛在风中沙沙地响着,积雪扑扑地落下来。
骆明薇站在树的阴影下。
她呆呆地望着顾北川,漂亮的面容像雪一样的苍白。
忽然,她轻轻笑了一下。
“骗人。”她的声音轻若无闻,“你骗我。”
顾北川难过地低下头。
“我没有。”
“你骗我!你怕我说你移情别恋,你怕我拿出过去的承诺来要求你兑现,你编出这样离奇的故事,顾北川,你疯了,你疯了!”她失控地大喊大叫起来,眼泪如星芒一般,弥漫在苍白的脸颊上。
“你这个疯子,顾北川,你这个疯子!”
她转身钻进车子里。
车子发出巨大的发动声。
倒车,掉头,加速。
车子消失在夜色之中。
寂寞的夜色下。
他站在那里,只有灯光陪着他。
他站了许久许久。
终于,嘴角浮现一个淡淡的笑容。
江、顾两家的战争还在继续。这是一场负心汉与复仇女的战争,毫无意外的,几乎大部分的舆论都站在江润芝这一边。然而忽然有一天,众人又发现江润芝身边除了多年不离身边的奶妈福姨,又多了一个叫做江若亚的年轻女子。
很快江若亚的身份就被曝光——
原来就是不久之前转学进景安大学,公然追求顾北川,破坏顾北川与青梅竹马骆明薇的感情,最终导致顾、骆两家关系破裂的那个女孩子!众人在这一刻才明白,原来江润芝为了复仇早就开始步步筹划,早在她回到景安之前就做好了准备。
看起来江润芝信心十足,顾家要倒霉了。
再过两天就开学了,而若亚已经没有回景安上课的必要。
她想,现在她在景安大学的学生眼里,是一个怎样的角色呢?可怕的,充满心机的女人,应该是这样吧。前几天小斓打电话来问候,语气似乎也生疏了不少。
她挂了电话,居然难过极了。
原本那个,信心满满地认为自己除了报仇之外不需要任何东西,比如亲情、友情、爱情的她,到如今却好像什么都很在乎。放不下顾北川,放不下小斓,也放不下妈妈。
骆明薇离开了景安。
她是悄悄走的,几乎没有人知道。但还是被认识的人拍到了在机场候机的照片。
照片上的骆明薇脸色苍白,目光竟然是呆滞的。众人都叹息,这次的事件给骆明薇的打击是巨大的吧,一个女孩子,怎么也无法承受被逃婚的耻辱啊。可是他们却都不知道,让骆明薇变成这样的不是顾北川的逃婚,而是顾北川的死亡。
“原来,他已经死了。”骆明薇呆呆地笑着,看着自己的哥哥。晶莹的泪水在她的面容上流淌着,她看着哥哥,一会儿笑,一会儿哭。
骆明安看着自己的妹妹,难过极了。
可,他同样被这个消息所震惊,原来,他的好朋友顾北川早在十三年前就死去了,活着的,是北川年幼的时候就走失的哥哥顾南泽。难怪,难怪他八岁那年突然被送到奥地利去,回来之后性情却变了那么多,根本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顾北川。
原来真的不是他。
“我为了他放弃了自己的尊严,仿佛了自己的原则,做了那么多邪恶的事情,可原来,原来那并不是他啊!”骆明薇哭着,“从一开始我就注定失败,因为那个人根本不是爱着我的顾北川,根本不是!”
他说自己从来没有爱过明薇,竟然是真的。
十三年呵,代替弟弟的身份活着,甚至要强迫自己去爱弟弟爱的女孩子,对于他来说,该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呢。而在这样的压抑下,江若亚出现,才轻而易举地撼动了他的心吧。
若亚……
江润芝的女儿。他从不明白她眼底的黑暗来自何处,可现在却清楚了。原来无论他怎么做,她都不放弃追求顾北川是因为这个。
但他不愿意再去想这些了。
骆明安以最快的速度帮妹妹和自己联系了美国的大学,办好手续就走。爸爸妈妈惊诧于明薇的忽然放弃,但也为此高兴,并没有阻拦他们。
飞机起飞,一阵轰隆隆的巨响。
骆明安将耳麦戴上,优雅的钢琴声。他侧头看看在身边熟睡的妹妹,苍白的脸上终于又了一丝轻松,于是他也闭上眼沉沉睡去。
“她走了?”江润芝悄然走到若亚身后,将一杯热牛奶放在桌子上,“固执的孩子,没想到会这样放弃。我还听说顾北川逃婚了她依然执迷不悟,要把他找回来呢。”江润芝的脸上有一丝奇异的笑容。
若亚也笑笑,“是啊,走了。”走了,多奇怪。那天她在车站外找到他们,揭发若亚的秘密的时候眼底那种兴奋的光彩,怎么看都不像是看透一切打算放手的人,是什么原因让她一夜之间改变?
是顾北川对她说了什么?
可,那又是什么呢?
“少对着电脑,对身体不好。”江润芝伸手理了理若亚的头发。见若亚不说话,又笑了笑,“还在关注着顾北川的一举一动吗?我听说他已经从景安退学了。其实以他的才华,也无需再在景安进修。”
“是啊,他的小提琴拉得好极了。”若亚轻叹着。
屋子里忽然沉默下来。
良久。
“如果还是没办法忘记,不如回英国去吧。等到我处理完这里的一切也回去。若亚,我们母女以后可以安心地一起在英国生活下去。你会在英国遇上你的真命天子,英国华侨,或者是英国人,一定会……”
江润芝将若亚的肩膀轻轻抱住。
若亚却在她的怀里轻轻笑了,“我想是应该离开一段日子,但,不是英国。”
四月,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
校园里种了许多柳树,这时候柳絮飞满了天空。清洁的大叔总是抱怨着,嘟囔着要建议学校拔掉柳树该种别的。
切,他懂什么,一点都不浪漫。
小斓在心里这样想着,抱着书本懒洋洋地朝教室走去。
这时候的她,已经比上学期瘦了许多,走在路上的时候,也会有女生男生有意无意投来的一瞥。她有的时候会想起若亚,那个曾经出现在她的生命里,改变了她的女生,又以最让人瞠目结舌的方式离开了景安。
她消失了,再也联系不上。
唉。
小斓长长地叹气。
人工湖边的小广场上,放着几个巨大的宣传布告栏。大学生的生活总是被各种各样的活动填满,大学的校园也被各种各样的海报填满。小斓看了一眼当中的海报,微微怔住了。
“顾北川小提琴独奏会”。
听说顾北川已经退学了啊。
发生了这么多事,他当然会退学吧。小斓听说顾家已经接近破产了,顾北川的身上少了一个顾氏企业少东的光环,但另外一个光环却更加耀眼。他依然是鼎鼎有名的小提琴演奏家。
可他居然还愿意在景安举办演奏会,实在出乎意料。
似乎也有人这样想着,不少人在那海报前指指点点。
“上个月据说顾北川回奥地利去参加了一场什么小提琴比赛,又拿了奖,我还以为他会留在奥地利呢,没想到还是回来了。”一个女生说。
“骆明薇和江若亚都走了,他却留下来了。”
“不,我听说这只是顾北川世界巡回演唱会其中的一场而已,他还是会走的。”
“这样啊……”
世界巡演?
这样说来,顾北川现在越来越有名气了吗?
不过,小提琴界的事情她并不是很了解呢。小斓笑着摇摇头,抱着书本继续慢慢地朝教室走去。
练习室。
Jane推门进去,看见顾北川正站在窗边调弦。
“北川,音乐公司的人来了,你要和他们见见吗?”Jane笑容灿烂。
顾北川抬起头来,温和一笑,“不用了。你是经纪人,你来决定就好。”Jane吐舌头,“什么经纪人,我只是个小助理!”一个月前她还是顾北川的竞争对手,和他在比赛中争夺那个最光辉的奖项,但在听过他的演奏之后,已经彻底地决定放弃小提琴。
因为她这辈子都无法拉出那样深情的声音啊。
于是干脆做了顾北川的经纪人,她出生在商业家庭,这方面的头脑倒是很灵活,才一个月,把顾北川一下子从小提琴领域推向娱乐圈,作为一名艺人来包装,他一下子多了许多粉丝呢,连音乐公司都找上门来,想要为他出一张个人专辑。
这件事情给她带来了巨大的成就感,比拉小提琴给她带来的更多,于是她更下定了决心,要当好顾北川经纪人这个角色。
“那我就去和他们谈了,你可以先想一想要录什么曲子。《引子和幻想回旋曲》,你最擅长的,还有《卡农D大调》也很不错,不过……”她挠挠头,“似乎有点太大众了,哎,反正你好好想想吧!”
她跳着走出音乐室,把门关好。
曲子?
顾北川将小提琴抵在肩上,露出微微的笑容。那当然是这一首了——
《天空之城》。
小小的娃娃音乐盒安静地站在桌子上,微笑地看着顾北川拉出那首它也能唱出来的曲子。
窗外天空如洗。
春天到了呢……
油菜花,也开了吧。
“到乡下去拍摄MV?”Jane挠挠头,“不会觉得太简陋了吗?去教堂什么的,或者干脆去欧洲,去奥地利不是更有质感吗?”为什么要去景安乡下的油菜花田?
顾北川温和地笑着,“你不是说我可以决定的吗?”
Jane笑了:“好!我相信你的感觉。油菜花田,想起来也挺不错的。我马上让人打听下这附近那里的油菜花田最好看。”
“不,不用了。”顾北川摇头,“我知道最美丽的油菜花田在哪里。”
车子从宽阔的国道线上一路开去。
国道的两边已经可以看到遍野的油菜花,一片一片金灿灿的颜色,宛若是金色的云。
“哇,北川!你果然没错,这些油菜花田简直美呆了!”Jane兴奋地大叫,“好美,好美啊!比北海道的薰衣草田还美,比奥地利的雪还美!”
是啊。
顾北川沉默地笑着,望着窗外的景色。这一片片的油菜花田,比一切都美。
金黄色的花朵。
清澈的小溪,如玉带般在田野间穿过,四月温柔的阳光照下来,一片微波粼粼。
小美,油菜花田开了。可你收不到哥哥送的油菜花了吧。
还有……
江若亚,彤乡的油菜花开了。
前几天看到报纸的采访,江润芝说等处理完一切就回英国去,与女儿团聚,然后不会再回来。他才确定,她回英国去了。
英国,英国,距离奥地利也不远吧。
可他是不会去的,这一辈子他都不会去到英国,不会去到那个离她那么近的地方。
他依然选择住了民宿。
春天正是彤乡风景最美的时候,民宿的客人很多,刚刚好就只剩下两间房,来的工作人员有男有女,于是就男女各住一个房间。
顾北川拿到门钥匙的时候,苦笑了一下,“居然又是这个房间。”那天和江若亚来的时候住的房间。
他拿着钥匙上楼,发现隔壁的房间门上也已经挂上了“请勿打扰”的牌子。
不知道,这里面住着什么人啊。
这次只是来看场地的,带来的东西并不是很多,因此在房间里稍事休息之后,Jane就打来电话,邀大家一起到外面去走一走。
“这样美丽的春光,不去好好欣赏一番实在太可惜了啊。”她这样说道。
然而顾北川却拒绝了,“你们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Jane知道他的脾气,内敛,不合群,总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待着,于是也不勉强,带着同事们欢快地出发了。
这美丽的春光啊。
顾北川推开窗子。民宿前是一片宽阔的田野,也种了一小片油菜花,穿插着嫩黄与嫩绿的颜色。远处的山也绿得那样鲜嫩,仿佛是雨水刚刚洗过一样的。
他侧过头。
这个地方,这扇窗前,那个夜晚……江若亚曾经对他说,sa lang hei。呵,那个时候的他还真傻,真的以为这是“晚安”的意思。但自从认识了Jane,她是一个很喜欢看韩剧的女生,他谱曲的时候,她总是在一边看韩剧,有意无意地,他也会听到一些对白。
那天,他就那样恰好地听到了这个词——sa lang hei。也才知道,原来它不是“晚安”,而是——我爱你。
江若亚对他说,她爱他。
他忽然轻叹了一口气。可如今,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关上窗,他转身。想了想,从随身的行李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在窗边的书桌上——穿着红衣的娃娃音乐盒,带着那仿佛亘古不变的笑容。
“小美,哥哥帮你带回了这个音乐盒。”他微笑着,轻轻转动音乐盒,再放开的时候,音乐盒轻轻地响起了《天空之城》的曲子。
他忽然想要出去走走了。
阳光明媚的初春。
天是柔软的蓝色,白云也慢慢地变得清晰起来。
温暖的春风,从碧青色的山峰上吹来,越过山川,田野,越过那一大片一大片美丽的油菜花田,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顾北川微微抬起头,望着那温柔的蓝。阳光恰恰落在微扬起的下颌上,画出柔和的线条。
小美,你在那里,还好吗?
马儿悠闲地在山坡上吃着草。
小羊紧紧地跟在妈妈的身后,咩咩地叫着。
燕子掠过眼前,又落在电线上,在天空里画出美妙的乐谱。
一切都是那样的色彩鲜艳。
这条路,他记得,那是他每天去上学的必经之路。他也记得,这条路的尽头,总是有那个缠人鬼,有着一双漂亮的眼睛却看不到这个世界的缠人鬼在等他。他更记得,他和小美是多少次手牵手从这条小路上走过,到那一边的竹林下的小溪水里玩耍。
顾北川一路慢慢走去。
春日的柔风轻轻吹起他的发和衣角。
阳光照射在他的身上。
“哥哥,等我长大之后,哥哥送我油菜花吧。”
“油菜花丑死了。”
“真的吗?”
“真的。”
“可是……还是想要。”
呼……
忽然轻轻呼出一口气。小美,你知道吗,家乡的油菜花开了。
仿佛是这美丽的花海,是这温柔的阳光给了他勇气,顾北川忽然下了决心,要到阿姨的墓前去祭拜。
这么多年,他都不曾回来祭拜过,阿姨的墓前一定很冷清吧。
这样想着,他循着记忆一路找去。然而,在找到记忆中的那座墓碑的时候,他却怔住了。
一小束油菜花。
鲜绿的叶,鲜黄的花,是刚刚摘下来不久的油菜花。在日光下,这一小束油菜花就这样安静地躺在墓碑之前。
金黄色的花朵,被小心地拢成一束,安静地躺在墓碑前。
春风吹得那鲜嫩的花瓣微微颤动。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味,熟悉无比,然而仿佛又很遥远。
静止的心,在闻到香味的那一刹那,猛然颤了一下,仿佛有了什么预感,顾北川回身——
若亚安然地站在阳光之下。
她穿着白色衬衫,绿色碎花裙子,站在一片春光之下,仿佛是一株洁白的小雏菊。
若亚怔怔地望着顾北川。
是因为太想念,所以出现了幻觉吗?他……怎么会在这里。原来以为,她足够冷血狠心到可以抹去一切记忆,可原来……原来什么都无法忘记啊。
他只是那样站在那里,表情不悲不喜,也不发一言。他看着她,眸光平静,仿佛她只是一个陌生人,在他心底已经激不起一丝涟漪,可是,在看到他第一眼的那一瞬间,心竟就痛得无法呼吸。她想要转身逃走,可是双脚却仿佛生了根,狠狠地扎进脚下的泥土中动弹不得。
他不是应该在忙他的世界巡回演奏会吗?来这里做什么?为什么会找到妈妈的墓前?所有的疑问,一股脑儿涌出来,可她的脑子却乱得很,无法去思考这其中的任何一个问题。
双手紧紧抓住手里的油菜花,几乎要把那鲜嫩的花茎掐出水来。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怀疑自己快要哭出来了。可她终究没有哭,她,是江若亚呵。
扬起眸子,露出一个淡然的微笑,“顾北川,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然后故作镇定地从他身边走过去,弯下腰,把手中的油菜花束放在墓碑前。
“这……”她听见身后顾北川的声音颤抖着。
“这是我妈妈的坟墓。”若亚平静地说。
“妈妈……”
“是,我妈妈。”她忽然笑了笑,“你忘了吗?那么多报纸都报道了我的身世,我是个被江润芝收养的孤女,我当然有自己的妈妈。而她,就葬在这里。”
顾北川忽然觉得自己无法呼吸了。
仿佛有什么,一下子塞满了他的心,他张嘴,想要再问些什么,可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怎么会是她的妈妈,这是阿姨的坟墓,这是小美的妈妈的坟墓啊!小美已经死了,十三年前就死了……
他忽然记起,那些报纸上关于江润芝的报道——十三年前,有人看到她带着一个小女孩踏上了去上海的列车,从上海中转到了英国。
十三年前,小女孩……
他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在心中拼命阻止这个念头生成。
不,怎么可能!
江若亚,她不可能是……
“这不可能……”他的声音轻得连自己都要听不到,然而每一个音节,都那样清晰地落进若亚的耳朵里。
“顾北川,我有一个故事,你想要听吗?”若亚转过身,望着顾北川,眸光清澈。而顾北川,就在这样清澈的目光下,忍不住点了点头。
四月彤乡的山野上。
和煦的春风,缓缓地吹过一片金黄色的油菜花。空气里发酵着油菜花的味道,充盈着每一个踏春的人的鼻腔。这味道,真好闻啊,顾北川心里想,好闻得,让他直想哭。身旁的人还在讲述着回忆里的故事,可他却已经听不进去任何声音,唯有心脏的位置,那一阵阵的疼痛传来,痛得他双耳嗡嗡作响。
“可是,我在雪地里等了很久,很久,哥哥都没有再回来。他回不来了,因为,他在进入那户人家偷那个音乐盒的时候……被那家的主人发现,被……活活打死。”若亚转过头,望着顾北川,“而那个打死我哥哥的人,就是你的母亲。”
顾北川痛苦地闭上眼。
他明白了一切,也明白了眼前这个人究竟是谁。
可他宁可不知道。
“所以,对不起,顾北川……我,十三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为哥哥报仇。你懂吗,那种失去唯一的亲人的感觉……十三年,我和妈妈住在伦敦乡下的屋子里,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回来报仇,吃饭,喝水,活着就是为了报仇。而现在——”她努力让自己笑得更绝情一些,“我们做到了。”
原来是这样。
剧烈的疼痛在心口炸开,痛得他双唇都泛出苍白的颜色。顾北川痛苦地回想着。
他当然懂,因为,他也在那个时候,“失去”了唯一的亲人,而这十三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她,无时不刻不在愧疚里度过。他不止一万次地责备自己,如果不是他硬要去偷那个音乐盒,如果不是的话……
可没想到事情原来是这样的啊。
原来小美还活着,此刻就这样真切地站在他的面前,原来一切的莫名其妙的心动,都是因为——
江若亚,她就是他的小美啊。
风吹着。
四月的阳光温柔地落下。
江若亚与顾北川面对面在墓前站立着,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若亚侧过头去,一片金色的油菜花田,在春风中摇曳,如缓慢起伏的海面。真不愿,真不愿让他知道这残酷的事实啊,真不愿,真不愿让他看到最丑陋的自己。可,应该告诉他吧。告诉他一切,断绝了所有念头,也断绝了自己所有的念头。若亚想,既然讲完了故事,那么该走了吧。她不敢抬头,不敢去看他的目光,转身想要逃走。可——
一只温暖的手,从身后轻轻抓住她的手。
心猛然跳了一下。
是错觉吧……若亚心想,一定是错觉啊,顾北川,顾北川怎么可能会在听了这样的故事之后,还会抓住她的手。可那温暖柔和的温度却那样真实地从手心传来,而顾北川的声音,也这样真实地在耳边响起。
“傻瓜。”
她仿佛听到了轻若无闻的这样一句话。
她僵立住。
“是因为这个吗?因为想要为哥哥报仇,所以连自己的灵魂都出卖给了魔鬼,十三年来为了仇恨而活着?”顾北川轻声地说。
她屏住呼吸,“是。即使你会因此而看不起我也好,无论怎样都好。你不会明白我的绝望,不会明白我的恨。顾北川,那只是一个音乐盒,而哥哥……他还只是个孩子而已!”
“是啊,只是个孩子而已。”顾北川苦笑着重复着,“只是……一个可笑的谎言而已。”
原来一切,都是他那个了不起的母亲的谎言,它毁了两个人的十三年。
他看着若亚。
这个他深爱着的女孩子,这个,即使他知道了她接近她的真相,也无法对她怨恨的女孩子,原来,原来是他的小美啊。原来她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啊。多么……可笑。十三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心底深处抱怨着自己的遭遇,可却没想到,这十三年来过得最不好的,根本不是他。
和小美比起来,他的遭遇又算得了什么?起码他在奥地利过了十年无忧无虑的日子,做着自己爱做的事,可小美呢……
日复一日地活在仇恨当中,每时每刻在想着报仇。那样的日子,想起来都让他心疼得无以复加。
他想哭啊。
他看着若亚,捕捉着她脸上每一个神情。漆黑的眼底,那样明显的痛苦和慌乱,每一丝都让他心痛得无以复加。
他好想抱抱她,真的好想。
好想用这一个拥抱,去抚平她十三年来的伤口。
可终究,他只是抓住了她的手,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日光渐渐沉到西边。
田野里劳作了一天的农民开始陆陆续续收拾东西打算回家。山坡上的山羊也被赶到了路上,排着整齐不乱的队伍慢悠悠地朝着村子走去。
两个人沉默地并排走着。
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味道,夕阳的味道。
若亚不敢去看身边的顾北川。顾北川也不敢去看身边的若亚。脖子好像都是僵直的,呆呆地望着前方,不敢转动哪怕一个角度。
淳朴的乡民们纷纷朝两人投去好奇的目光——
这对情侣也太奇怪了吧,走路这么僵,一点都不像那些观光者,总是东张西望笑容满面惊叹连连的呀。嘿……或许是正在闹别扭的两口子。这种情况他们也见得多了,不过大多是过一会儿两人就会和好如初。因为,在彤乡这么美丽的地方,想要生气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呀。
顾北川望着那成片的油菜花田。
他曾经无数遍想过,如果小美还活着,他会用尽一切办法治好她的眼睛,然后带她来看这片美丽的油菜花田,可如今,小美真的还活着,有了一双漂亮的明亮的眼睛,就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欣赏这片美丽的花田。
他仿佛依稀感到了一丝期待中的幸福,然而,却还有不曾预料到的心痛。
她的手就在他的手边,伸过去一分米,他就可以抓到。
但,那一分米却如一道鸿沟,将他和她生生隔开。
要让她知道真相吗?
要让她知道,这一切都是他母亲的谎言,他并没有死,只是为了让他彻底地成为顾北川,彻底地与那流浪在外的日子断绝关系,所以告诉她他死了。要让她知道,她这十三年来的仇恨根本是没有必要的吗。
不,他不敢啊。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愿意让自己这样的一面,表现在她所深爱的“哥哥”面前。那对她来说,会不会是一件很难堪的事?
“我原谅你。”她听见顾北川这样说。
可,应该是她听错了吧。他,怎么可能会原谅她?任何人都可以原谅她的所作所为,唯独他不应该呵……她欺骗了他,利用了他,她让他家破人散,她让他成为被人唾弃的负心汉!
他怎么可能会,愿意原谅她?
可是,她却是那样清楚明白地听到了,听到了他温和的嗓音,继续说着:“江若亚,我原谅你。你所做的一切,我都会忘记,因为,我真的喜欢你,江若亚。”
我真的喜欢你,江若亚。
若亚怔怔地望着顾北川。他面带微笑,双眉微皱,表情认真。他漆黑的眸子里,映出表情错愕的自己,却依然那样平静深邃。他那样庄重地看着她,仿佛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着上帝发誓的。
她的心,在这样庄重的神情中,寂静如一潭死水,连跳动一下都不敢。
这句话,怎么那么像她做梦才会听到的话呢?那样不真实,不真实得让她一点儿都不敢相信。她呆呆地看着他,吃力地想要从他的眼底找出一丝捉弄的痕迹。
或许他是为了羞辱她,假装表白,等她欣喜若狂地接受,再冷冷地抛下一句“别天真了”扬长而去。
可是无论她怎么看,怎么找,却都无法从他的目光中找出一丝一毫这样的痕迹。
忽然,顾北川嘴边的笑意泛开,他放开她的手,走到一边,弯腰从路边扯下一根狗尾巴草。修长的手指不断翻转,他扯掉毛茸茸的种子,留下绿色细长的茎,然后截在适合的长度,略带笨拙又快速地将它绕成一个圈。
他露出满意的笑容,然后转身回到她的面前。
他再次抓起她的手,认真地看着她。
“江若亚,”他的声音温柔得好像这和煦的春风,“我们,结婚吧。”漆黑的眸子里漾开温暖的颜色,双眉如云舒,若亚心想,她这一辈子都无法再寻找到一个比这一刻顾北川的面容还美丽的容颜。
他,竟然在跟她求婚。
没有等到若亚的回应,但顾北川的神情却很笃定。他微笑着,牵起她的手,动作轻柔仔细将那枚草戒戴上她的无名指。他忽然想起,小的时候,他也曾为小美做过这样一枚戒指,戴在了她的无名指上。
那个时候,正巧被隔壁的阿姨看见了,开玩笑说他们订下了娃娃亲。原来,是真的呢。他们的缘分,从那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
纤细的草戒被套进她的无名指。
她低着头,怔怔地望着那枚泛着青绿颜色的戒指,安静地套在自己的无名指上。仿佛触电一般,她忍不住浑身一颤。小的时候,哥哥也曾做过这样一枚戒指,戴在她的无名指上,被隔壁的阿姨看见了,开玩笑说小美长大了就要嫁给哥哥。可是,现在,眼前的顾北川,却是杀死哥哥的凶手的儿子啊……
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接受杀死哥哥的凶手的儿子?可是……她又没办法拒绝。
挣扎和犹豫,如两股烈火在体内燃烧。她低着头,紧紧咬着唇。唇色苍白,脸颊却是不自然的红晕。她深深地,又轻轻地喘着气,每呼吸一次,都有钻心刺骨的痛,如喷泉涌出般在胸腔的位置炸开,一瞬间充盈。
顾北川的手还在牵着她的手。
他的手温暖,可她的手却冰凉。他察觉到了,于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一些。
若亚舔了舔唇,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双唇干燥得刺痛。她抬起头,顾北川还在等着她的答案。
答案,当然是——“好”。可是,她说不出口啊。
真是的。
她在心里嘲笑自己。居然会把自己弄到这么狼狈的地步啊。江若亚,你这个,笨蛋。妈妈说得真对,情啊,真是一件害人的东西。可是,她真的觉得好累。压抑了这么久,真的觉得好累。
那么,这一次就随心所欲吧。
她闭上眼。
身子重重地倒下去,在倒下之前,她听到自己轻若无闻的声音:“好,我们,结婚。”
四月末的彤乡。
一场春雨下了半个月,青翠色的山在春雨中渐渐转浓,苍翠的山峦起伏,远山如黛。成片的油菜花也在这场春雨中开得越发灿烂起来。
雨停了,阳光迅速拨开云雾,照射下万道金光。
空气里还弥漫着雨水的清新气息,脚下的泥土却开始渐渐干燥坚硬起来。
三月末的彤乡,这个淳朴的小镇子的一件大事,就是永青民宿里要举办的那场婚礼了。说起来也奇怪,也不知道那对未婚夫妻是本来就打算在这里举办婚礼的呢,还是临时兴起的——应该是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吧,因为他们竟然什么都没准备。
不过,彤乡已经好久没有婚礼了呢,现在的年轻人啊,都喜欢到大城市去闯,婚礼喜欢在大城市的大酒店里办,哎,在那种地方办酒宴,怎么会热闹嘛?所以,彤乡的叔伯姨婶们都决定要投入十二万分的精力来操办这件大喜事。
规矩是照着乡下婚礼来的,花轿之类的东西现在已经没有了,却有人想出了用马车。于是乡里仅有的两名木工师傅趁着下雨天,在操作间里噼里啪啦一阵敲打,短短几天时间,还真的敲出一辆像模像样的马车来。
马儿呢,有人提议要用白马——因为小孩子看的书里面,都说是“白马王子”来迎娶公主,但老人们觉得白色不吉利,极力主张要用枣红色的,一番激烈的争论,最终还是采用了老人们的建议。
西式婚纱是没有的,村头的王二婶和张大妈上景安去买了几匹布锻,连着几日赶工,硬是做出了一件样式简单却不失礼的婚服,一件红底金边的旗袍,盘扣是乡里最长寿的老人亲自盘的吉祥结样式。
婚宴也是按照彤乡的习俗摆的大桌,朱屠夫认真挑了六头猪,打算到时候宰了为婚宴加菜。
全乡的人都沉浸在操办婚事的喜悦之中,仿佛要结婚的是自己的孩子一般。
真的没想到,她居然要嫁给顾北川了。
若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穿着王二婶一大早送来的婚服,二婶临走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看好哪里大了小了都记下来,好再改改,一定要做到最美最好为止。
不过,已经很完美了呀。若亚微笑地看着镜子里自己身上的旗袍。一想到乡亲们为了她的婚事忙碌奔波,就忍不住有些过意不去,更多的却是无法掩藏的幸福。
他们或许都不知道,她也是在这个小乡村出生长大的。他们为她忙碌,让她觉得好像是爸爸妈妈在位的忙碌一般。温暖,又踏实。
楼下院子里响起汽车声,若亚知道那是顾北川和Jane从景安回来了。
婚礼在彤乡准备得热火朝天,但是由于Jane的刻意封锁,景安的人都还不知道这件事。为了不引人注意,顾北川和Jane隔三差五就回景安,出席各种名流晚宴,做出他们一直都待在景安的假象。
除了彤乡的乡亲和几位Jane工作室的工作人员,婚礼没有邀请任何人。顾北川的父母,两个月前那场致命的打击让他们身心俱疲。他们离了婚,各自离开了中国。而江润芝暂时依然留在景安,但若亚并不打算邀请她。
她会对自己失望吧。
若亚苦笑着想。
这么想着,Jane已经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个盒子,扬了扬,“婚鞋,试试看怎么样?”又眨了眨眼,“私人赞助,结婚礼物。”真是一个很可爱的女生,阳光而美好,对一切事物都充满了活力。她打开盒子——
一双金色的高跟鞋。
看上去只是一双很简单的高跟鞋,然而它安然地躺在鞋盒里,当它展现在若亚面前的时候,却仿佛让她看见了全世界的光。
“漂亮吧。”Jane露出灿烂的笑容。
若亚点点头,笑容也不由地灿烂起来,“谢谢,Jane。这鞋子一定很贵吧?”
Jane摇摇头,凑近若亚假装神秘,“没事!反正你家北川都会帮我挣回来的,他可是我的摇钱树,我当然要抓紧拍你的马屁啦!嘻嘻!”
还不等若亚反应过来,她已经跳起来跑出门去。
若亚哭笑不得。
目光落在高跟鞋上,原本已经充满了喜悦的心,仿佛又被什么塞得更满一些。
夕阳在天边绽尽最后一丝光华,最终隐入黑暗。
远山陷入一片神秘的黑暗。
寂静的乡村的夜晚。
田野里的青蛙在鸣叫,发出咕咕的声音。除此之外,仿佛连灯光都是安静的。
民宿前的矮墙上,若亚怔怔地坐着,望着这美丽宁静的夜色。目光越过田野,越过山坡,落在不知名的某一处。“妈妈,明天女儿要结婚了。哥哥,明天我要结婚了。”
你们,看得到吗?
她掏出手机,在电话簿里翻出小斓的号码,犹豫了许久,却还是按掉了。身后响起脚步声,她回头,顾北川已经站在她的身后。“很美的夜色,对不对?”他逆光而立,若亚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轻快的语调里的笑意却很明显。她被他感染,也笑,“嗯。”
顾北川在若亚身边坐下。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没有一刻,比此时让他觉得更加安心。小美就坐在他的身边,明天就要成为他的新娘。仿佛这十三年来的岁月,都只是一场梦。他醒来,发现自己和小美一起快乐地成长,然后相爱。
一开始是他和她两个人,到最后还是他和她两个人。而梦境里出现的那些人,爸爸,妈妈,骆明薇,江润芝,都随着梦醒而消失,留在虚幻的世界里永远无法再干扰他们。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地坐着,任由夜风吹拂着脸庞。顾北川轻轻侧首,看着若亚。
月光倾泻,将她的面容照得更加白皙如玉。她望着这深沉广阔的夜色,眸光平静。这样,就很好。顾北川想。他决定永远都不会把事情的真相告诉若亚。此刻她已经得到平静的幸福,何必要再用一段曲折的真相去破坏她的心境?就让她以为那个“哥哥”已经死去,而他只是一个爱着她的人。
Jane还在和工作人员讨论明天婚礼上的细节。她是一个追求完美的女生,任何事情都希望做到尽善尽美,何况是顾北川的结婚典礼。
她认真得几乎要让人以为她才是那个新娘了。
若亚抿唇笑笑,转身上楼去。
她的房间就在顾北川的隔壁,经过顾北川的房间的时候,却发现门开着。
这个家伙,出去也不关门,虽然这里民风淳朴,民宿里的人也很可信,但这样还是不好吧?她笑着摇摇头,伸手拉过门,可——
目光穿过门缝,不经意间,落在窗前的写字桌上。
就在那一瞬之间,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这安静的乡村的夜,仿佛陷入了一片死寂。
乳白色的灯光安静倾泻。
写字桌上,一只娃娃音乐盒,面带微笑站在那里。它穿着红色的衣服,打着黑色的领结。梳着娃娃头,头上别了一个红色的蝴蝶结,两个小脸蛋红扑扑的。
它微笑地看着若亚。
乳白色的灯光下,它泛着柔和的光彩。
若亚茫然地走过去。
伸手,想要去碰触它。可,那只手却久久僵在半空。夜风将手吹得冰凉,她微微动了动手指,却又触电般地缩了回来。
是……它吗,是那个音乐盒吗?
就是它吧……那个,害哥哥失去生命的音乐盒……
……
哥哥没有回答她,而是带着她往前走了几步,举起她的手,慢慢地朝前伸去。
莫名其妙——
她摸到了一个平平的,冷冰冰的东西,“这是什么?”
“商店的玻璃橱柜。”
“啊?”
“这里,就是这里,放着一个好漂亮的音乐盒……”
“音乐盒?”音乐盒是什么?
“嗯,就是一种会唱歌的东西。”
“啊?它自己会唱歌吗?”
“对啊。声音可好听了。”
“喔……音乐盒长什么样?”好神奇呢,居然会有自己会唱歌的东西。“长得和饭盒一样吗?”
“嗯……这个音乐盒,是鸡蛋形状的。”
“啊?鸡蛋?”像鸡蛋一样的,会唱歌的东西?
“上面画的是一个娃娃,是个女的,穿着红色的衣服,戴着蝴蝶结。”
穿着红色的衣服,戴着蝴蝶结……
一定很漂亮吧。
“好像要摸一摸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
是,是它吧。
一阵尖锐的疼痛,仿佛有一把小刀子,在她的心尖上划出一个小小的伤口,然后,鲜血涌出直到淋漓。伸出去的手颤抖着,最终却撑在了写字台上。她闭眼,不敢去看,可是娃娃音乐盒的样子,却已经深深地刻在脑海里。
十三年来,她不止一次地设想过音乐盒的样子,在英国的时候,也到处寻找过。后来,她甚至也上网去寻找,可是却都没有找到像哥哥描述的那个样的音乐盒。如今,她终于见到它了。
原来,它真的是这样漂亮,这样可爱,难怪哥哥……
哥哥……
如果不是为了给她偷这个音乐盒,哥哥就不会死,不会被于素心活活打死!可是她现在,却要嫁给于素心的儿子!
哥哥,会讨厌她吧?会恨她吧?她居然要嫁给杀了他的凶手的儿子!
她睁眼。
娃娃音乐盒微笑着映入她的眼帘。
仿佛有什么掐住了她的喉咙,她无法呼吸,无法去思考一切,唯有钻心的痛和愧疚,还有无穷无尽的悔恨,如暴风雨下的海浪,一波一波狠狠掀起落下,丝毫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周围是无尽的寂静。
那些清脆的蛙叫声,穿透寂静的夜空传来,分明是很近的,就在窗外不远处的田野里,可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渺茫虚无。
她屏住呼吸。
终于,她鼓起勇气再次伸出手去。
她抓住了它,将它紧紧握在手心里。小小的音乐盒……鸡蛋的形状,微笑的娃娃,穿着红色的衣服……她颤抖着手,将发条轻轻拧动,然后放开。
她终于听到了这只音乐盒的声音。
清脆的,悦耳的,在这寂静的夜里,有如天籁一般的声音。
“哥、哥哥!”
昏暗的灯光下,那虚弱的背影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深夜。
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啊。
若亚坐在车子里,透过车窗看着窗外的夜色。夜很暗,路灯稀稀拉拉的,白日里那样美丽的景色,此刻都只剩下一片朦胧的轮廓。视线越过田野,越过小溪,落在那一边的灯光上。
霓虹灯的招牌上亮着“永青民宿”四个字。
“这么晚了怎么还要进城?到底是什么东西还没有准备好啊,若亚?”Jane嘀嘀咕咕地说,“还不让我告诉北川,要偷偷地走——”她忽然狡黠一笑,“该不会是定情信物什么的吧?”
若亚把视线转回来,落在Jane的身上。
她微微一笑,“这是秘密哦。”
车子在笔直的道路上飞驰。
月光下的油菜花田……
月光下的彤乡……
对不起,Jane。我欺骗了你。回到景安,我不会再回来。最终,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忘记过去的一切,即使那些仇恨与顾北川无关,可我……无法嫁给杀死哥哥的凶手的儿子。
再见,油菜花田!再见,彤乡!再见,顾北川!
若亚在心里默默地念着。
她把脸贴在车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