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南希大半夜拖着自己所有的家当来投奔我,我大概一辈子都想象不出她落魄的样子,即便她的落魄看起来比我最风光的时候还镇定一点。她拖着一只红色的Fendi旅行箱,上面放了一款半个月前她从前男友腰包里骗来的Prada最新款的手袋,整个人裹在深灰色的呢子大衣里,竟然还在这样的午夜里戴了一副墨镜。门打开的那一刻,我有种她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的错觉。
“我从Steven那里辞职了,房租今天到期,借我留宿几晚。”她的语气就像在说“我下午茶的时候做了一个SPA”一样的轻描淡写,然后她踩着那双足足有十五厘米的高跟鞋踏上了我家的木地板,理所当然的把搬运行李的光荣任务交给了我。
我看着门口两件精致奢华的行李,觉得它们似乎赤裸裸地打着郑南希拜金的印记,虽然我不得不承认,我这么想的很大原因是因为我自己消费不起。
“夏天,今晚你只能在沙发上凑合一宿了,我这几天刚忙完一个大展,腰疼得跟打了根钢筋进去一样。”说着,南希把我凌乱的杯子卷成一个铺盖卷一股脑地端到了沙发上,然后轻车熟路地从衣柜顶层拿出了备用的被子和枕头。
我无力跟她争辩,大抵也是因为我习惯了她的自作主张,谁让她是女王郑南希呢,一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自带皇冠披荆斩棘的女战士。人们都喜欢美好的东西,因此世界也在美女面前表现得格外绅士与宽容,所以每一次南希蛮不讲理地步入我的生活时,我都反复告诉自己我应该感到荣幸。
因为正是南希的强行介入和一次又一次的华丽翻身,点醒了我安逸无争的白日梦。
收拾好一切的时候已经凌晨两点,卧室的灯还微微亮着,透过虚掩的门缝,我看见南希像一只蜘蛛精一样在床上把自己拗成一个诡异的姿势,而且与此同时,她还贴着一张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蚕丝面膜,那场景甚是可怕。练瑜伽,敷面膜,大概是两样她从娘胎里就学会的生活技能。
“早点休息。”我带着深深的困意嘱咐她道。
南希舒展开身体,恢复成一个正常的姿态,她的面部表情完全隐藏在了那片薄薄的面膜之后,但是我感觉的到,她遇到了什么难过的事情。而对于让她难过的事情假装不关注,是我这个首席闺蜜的最高技能。
虽然我不知道那些隐藏在坚硬的面具下的伤口会痛多久,但是我知道,只要没人看见,南希装作若无其事的勇气就会多一点点。人都是自欺欺人的动物,南希也难逃这命运的规律。
正当我打算关灯睡觉的时候,我听见南希说。
“夏天,我有点害怕,池野天回来了,带着他的未婚妻。”
我们彼此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没关系,如果他敢来找你麻烦,我就再给他一耳光的教训。”
我不看见黑暗中南希的表情,但是我知道她笑了。当年在南希唯一一次受尽侮辱的时刻,那个小宇宙突然爆发甩了池野天一耳光的人,就是我。纵然我懦弱,偶尔脆弱,经常矫情,可是在南希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也从没在义无反顾的出头前犹豫过。
那天夜里突然下了一场大雨,气温骤降,早上醒来时身上多了一条毯子。我知道,是南希。
虽然现在的南希常常在茫茫人海里自带背光,随便一条丝巾都是米兰时装周的新款,看似高高在上一出生就是红颜祸水的坯子,可是只有我知道,南希有着多么冷清的过去,和毫无温馨可言的家庭。没错,每一个神乎其神看起来牛叉轰轰的故事背后,一定有一个存在感不强但是知道真相的旁观者,他们不会把自己知道的那段外人看起来对朋友不利的不堪的回忆加以利用,他们只是在对朋友感到陌生的时候,将这段回忆拿出来安慰自己,告诉自己,我是见过那个最真实的她的。而我,就是南希轰轰烈烈人生的旁观者,而且可能是唯一的一个。
我能认识南希完全是出于巧合,初二那年南希的爸爸下海生意失败,因为支付不起高昂的贵族学校学费,南希转学到了我们班。更凑巧的是,她租住的公寓在我们家楼上。
那个时候南希在学校里的存在就像一片杂草丛生的土壤中长出了一株薄荷,原谅我这么奇怪的比喻,可是除了薄荷,我实在是找不出更贴切的词语来形容她了。她整个人的气质都是冷的,像薄荷一样,偶尔说话会凉得辣人。各种谣言每天铺天盖地地围绕着她,可是她似乎早把周遭的一切窃窃私语视为了空气的一部分,教室,食堂,家,三点一线,她永远都是一个人走。
其实如果不是我那个思想开明的老妈,我大概一辈子都没有勇气主动跟南希这样的女孩说话。事因是南希转学后的第一次家长会,郑南希三个字因为在各大分数榜首位出现了太多次,从而深深地印刻在了我老妈的脑海里。以致回家路上,我不经意间告诉老妈前面那个高冷的女孩就是我的同班同学郑南希时,老妈的嘴笑得快咧到了耳根。于是毫不意外的,当天晚上,南希出现在了我家的餐桌前,整个晚上都在听我妈讲述我失败的教育历程。
最后南希礼貌地跟我妈说,“伯母您放心,以后夏天不会的功课,可以直接来我家找我。”看着我妈的笑容,我觉得我妈当时大概瞬间就忘记了自己之前还八卦过南希家世的那些话。
后来顺理成章的,我成了中学时代唯一算是走近了南希的人,而我们深厚的革命友情,也是在日复一日的她说答案我抄两份作业的晚自习时光里逐渐成型。
跟她熟了以后会发现她其实不是高冷也不是孤僻,她只是最艰难的时候把生活快进成了一部纪录片,将那些原本可以很矫情的说出来的苦难,轻描淡写地在生活中一笔带过。比如有一段时间学校里骂她的人很多,大都是一些看了点断章取义的报道,就以为自己在维护正义的伪愤青们。那段日子她很喜欢在晚自习结束后去教学楼的天台上看一会儿星星,其实空气污染这么严重,城市灯光太亮,哪里看的到什么星星。我就问她为什么还是要每天都去天台上坐一会儿。南希说,看不到星星是好事,证明很多遥远的星星还没有化成虚无的光芒,看着黑暗的星空我就能说服自己继续忍下去,做一颗虽然不发光但也不会化为虚无的星星。
说这些的时候她的语气如此平静,平静到让人心疼。
所以这也是日后南希生活纸醉金迷而我依然可以心如止水地吃我的方便面的原因,吃不得苦中苦,就不要嫉妒人上人,这个道理早在少年时代南希就给我普及过了。
作为一个人上人,南希当然谈过很多次恋爱,从拖泥带水的两年银行高管恋情到速战速决的72小时酒吧邂逅,南希像一个精明的商家将过手的男人分门别类,大致分为三种,一一讲给我这个恋爱菜鸟听。
第一种叫各取所需信用卡不设上限型,说通俗点就是他给你足够奢靡的物质生活,你还他一个足够梦幻的爱情世界。这种男人目的简单直接,也比较容易操作。当然了,双方能就此一拍即合的前提是,最终可以好聚好散。你大可以死了最后敲对方一笔的心思,因为没有精神或肉体的交换,对方一分钱的余地也不会留给你。
第二种叫柏拉图式精神恋爱型,和第一种形成鲜明对比,看轻一切物欲横流的生活,当然,也可能是压根也给不起你那种生活。喜欢和你一起谈理想,一起做天马行空不切实际的梦,最大的乐趣就是周末和你宅在家里一起打打x-box,人生志向也不会远过填饱肚子。这种爱情平凡却长远,不过它持久的前提是,对方有一颗清醒的自尊心,不会变成一个恃宠而骄让你白白养活着的小白脸。
第三种,也是最后一种。
说到这儿的时候南希的表情冷得像一张散发着寒气的面具,对比前两种爱情,最后一种是最容易费力不讨好的。对方往往很有钱有势,可是和他相处的时候,当你拿着他给的钱的时候,你却往往容易以为他给你的是他的感情。当然所有这一切,也不过是你以为罢了。
我知道她说的这第三种爱情里的人,就是池野天。
南希会半夜来投奔我的根本原因,是那份在最不合时宜时丢掉的工作,森well的广告部创意总监。当天夜里被南希诅咒了不下十遍的那个叫做Steven的人,是广告部的总经理,也就是南希的顶头上司。
剑桥毕业拥有完美履历的Steven曾经一度是整个森well传媒集团南希唯一入得了眼的人,我是说,直到那天他把南希惹毛之前。原来是Steven把南希整整跟进了一个季度的案子转手交给了身上贴着老总女婿标签的空降新人,南希咄咄逼人去问Steven的时候,他无比平静地告诉南希,作为一个思路尚且清晰还用不上底下人指手画脚的上司,她只需要服从指示,而不是跟丢了糖果的孩子一样来质问来索求一个解释。
只愤怒了一小晚的南希第二天就决定重整旗鼓杀回她的广告界,早上的时候她挑了一双血红色的高跟鞋,那细跟细的快可以穿蚂蚱了,不过这一次她必须拼尽全力才能把Steven穿到自己的这根线上来。
“既然都是总裁女婿了,估计地位也没那么好动摇吧。”我坐在餐桌前把油条撕成一小块一小块,丢进面前的豆浆里,跟南希说。
“其实严格意义上还不是女婿,他和总裁千金只是订婚而已。”南希无比冷静地一边说一边在耳后喷上weekend的香水。
“啊?你不会为了份工作,打算去搞定总裁未来的女婿吧?”
“是个好主意。”南希的嘴角浮上一抹狡黠的微笑,看得我差点被油条一口噎住,她很快收起了自己昂贵的微笑,有点嫌弃地递给我一张纸巾,“跟你说了多少遍,这东西吃多了容易老年痴呆。”她走到桌前,端起那杯光是看看就觉得散发着苦涩的苦瓜汁一饮而尽。
“我告诉你为什么说我还是有机会跟他一决高下的。”南希的目光突然参杂进了一点类似于疼痛的忧伤,“因为这个案子甲方最新的负责人,是池野天。”
我想起我们上高中的时候健身房刚刚兴起在各大别墅区的会馆里,为了有机会和那些出手阔绰的太太们觥筹交错,当时早就没了经济来源的南希硬是一个月学了一身瑜伽教练的本事。天知道从小腰板就硬的她是怎么面带微笑地一边压腿一边和会馆的会员们聊天的。要么狠,要么忍,要么滚,是南希用自己的一举一动告诉我的人生真理。就像南希一直觉得灰姑娘是个残忍的童话故事,她一直相信,最后和王子能在一起的人之所以是灰姑娘,是因为只有她,忍得了水晶鞋的步步疼痛。更多的时候,这个世界上没有现成为我们准备的水晶鞋,所以你要放弃很多东西,忍着疼痛把自己的双脚塞进外表光鲜亮丽的水晶鞋里,然后忍着疼痛微笑着告诉每一个人,你就是那个幸运的灰姑娘。于是所有人也就信了,你是真的幸福。
所以你看,即便是面对自己痛心疾首过的恋人,南希也得表现得毫不在乎,或者说在乎的只是对方的利用价值。
王子和灰姑娘到底后来有没有过上幸福的生活,其实我们谁也不知道。
终于说到我了,这个故事彻头彻尾的女二号。我叫余夏天,典型的金牛座,南希口中的守财奴,对自己要求松散对别人一切顺其自然,不怎么上进也没什么毅力。但是我有个很大的优点,那就是我是一个合格的观众,踏踏实实地做着南希人生华丽演出的观众,在每一个激动人心跌宕起伏的时刻献上最恰如其分的掌声,或者感同身受的泪水。
对于这一点,南希都自愧不如。
“夏天,你还真是个人才,你是怎么做到为别人的担心而担心,为别人的难过而难过的?通常我看到别人走进低潮的时候,我只会觉得松了一口气,因为人生这么艰险,竞争者少一个是一个。”说这话的时候,南希正拿着一把轻巧的剪刀把过去几年已经过时的衣服剪出新的款式。那样子乍一看还挺唯美的,剪刀起,剪刀落,一片片布料像少女丝绸般的长发飘落下来。可是如果你自己仔细想想这件事其实还挺诡异的,一个妆容看起来自带氟利昂的高冷少女在那里面无表情地剪衣服,真是有点慎得慌。
我能这样毫无怨言地让南希搬进来,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我需要她在重症旗鼓之后和我共同分担这套并不便宜的环内公寓的房租。你猜的没错,在南希入住之前,这里还有第二个人住在这里,他就是和我相识相恋相守五年的男朋友齐天。准确说,应该是前男友了。
一周前,他被他们公司领导调到了上海,再回来,说是估计最早是两年以后了。对于这的突如其来变成异地恋的局面,毫无同情心的南希说我是怂人拉不下脸,两个字,活该。
“你就应该抱着他大腿说你夏天没他就活不下去了,然后再旁敲侧击地告诉他你那帮同学都已经结婚了。两年啊,余夏天同学,现在你还面前能把自己塞进欧根纱的裙子里装装嫩,可是两年以后呢,什么锦衣玉食都掩盖不了你是个大龄女青年的真相了。”南希不留一点余地地打击我,她始终理解不了我为什么在知道齐天要去上海的时候,只愣愣地说了个哦字。
“那你怎么还不结婚?”我要反击道。
“因为我不至于嫁不出去啊,无论什么时候。”南希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瞬间将我KO。
也许是大脑回路有限,也许是我真的对这段马拉松长跑太过有信心,直到我送齐飞上飞机的时候,我依然自信满满地相信两年后他就会回来,当着所有人单膝跪地,抱着一大束玫瑰花跟我求婚。那个时候我真的是太相信我们之间的感情了,我以为这不过是个简单的人事调动,却忽略了它背后亮起的代表警告的红灯。
齐飞走后的第十天,也是南希搬进我家的第三天,我终于隐隐察觉到了这件事有些地方不太对。我凭着直觉去了一趟齐天的公司,可是当我轻车熟路地走进齐天的办公室时,我面对的却是一张陌生人的面孔。
“齐天?哦,上一个销售总监吧,他辞职了,听说去了上海的公司。怎么,你不知道么,都走了好几天了。”
那一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突然有一种失重的感觉。
辞职?不是工作调动么?所以说天真如我,就我一个以为他是真的还会回来的。想想过去的十天他寥寥无几的电话和短信,每一次电话接通后他总是说有事的推脱,刹那间我有种想抽自己的冲动。
失魂落魄的我走出齐飞曾经工作的大厦,看看面前车水马龙的景象,竟然连打个电话给他的勇气都已经消耗殆尽。我仿佛清清楚楚地看见,我和我身后的这座大厦一样,都被齐天贴上了“前任”的标签。
“余夏天,跟我混了这么多年你依然这么没出息。”南希辨识度极高的那双红色高跟鞋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抬头,看见她戴着夸张的墨镜,名媛一般地站在我面前,手里拿着两张机票。
“走吧,好歹去问清楚了,五年的青春不能这么白白浪费了。”
正当我心里一阵感动的时候,她又迅速给我泼了一盆冷水,“别想多了,我不是专门陪你去捉奸的,池野天现在在上海,我是去搞定森well的单子的。”
南希就是这样,即使有的时候她费尽心力地把你从失望的沼泽里捞出来,她也要装作自己是路过一样的偶然。她不喜欢感动这种东西,因为感动在人生里往往卖不出一个好价钱。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比如人会偶尔嫌弃那些一直存在于身边微不足道的照顾,却会在被伤害的时候依旧想念那个伤害自己的人。还没有飞到上海见到齐天,我却在飞机上对着空姐分发的豆沙馅小面包哭得稀里哗啦,南希一边默默在底下用鞋踹了我几下一边微笑着打发走一脸关切的空姐,咬着牙威胁我“余夏天,你再这么丢人下去,我就把你扔在虹桥机场不管你了,姐好心好意给你买了机票不是让你在蓝天白云之上感伤青春的。”
“我又不是你,你总得允许我拥有难过的权利吧。”我夺过她手里叠的整整齐齐的餐巾纸。
南希翻了个白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瞪着我,“你脑子里是养鱼了么,进这么多水。你现在首要任务难道是在这里回忆过去想着怎么挽回这段卑微不堪的感情么,别自欺欺人了,我们是去打小三的,不是去遇故人的!我拜托你头脑清醒一点,现在把饭吃了,然后闭上眼睛养精蓄锐,一下飞机就给齐天打电话,告诉他你立刻马上要见他。”
虽然嘴上我依旧不太服气,但是我知道南希是对的。这不是一次久别重逢的相聚,这是一次血雨腥风的赴约,我甚至隐隐觉得我会看到对我而言最残忍的一幕。但是不管怎么样,没有任何一条伤疤是不会好的,在逼迫自己划下一道伤疤来祭奠逝去的感情之前,我至少要有足够的勇气去战斗。
在我终于在颠簸的气流中沉沉睡去之后,南希开启了头顶上的灯光,她看着手里打印出来的这份有关池野天的日程表,眼神里若有所思。她的目光最终落在最后一行上:8:00金盛国际酒店。然后她拿出笔记本电脑,开始在飞机落地之前起草一份新的策划案。临走前她给总部最后发了一封邮件,类似于“不把这个案子拿下我就不回来了”的这种东西,这当然是为了给Steven施压。因为据她所知,那个总裁女婿还没有在这个案子上有一丝一毫的进展。她必须打赢这场硬仗,证明她南希不是可任人宰割的对象。
成王败寇,适者生存,信奉丛林法则的南希从不知道什么叫做认输。只有可以商量的牺牲,没有承受不起的代价,有的时候冷漠,恰巧是商场上最能立足的东西。
可是我们都不知道,就在我们各自准备为了自己生命中重要的事情而奋斗的时候,一张命运的大网已然悄悄地从我们身后包抄而来,而天真如我,聪慧如南希,却都毫无察觉。
此时的池野天毕恭毕敬地站在池家的大书房里,面对着父亲威严的神情甚至都不敢抬一下头。他面前一步之遥的紫檀书桌上,一沓照片随意摊开着。
南希高傲冷艳的侧脸在照片上,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