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城市黄昏里的一只候鸟
21989500000018

第18章 梨花

梨树沟百十户人家,零零落落散布在沟的两沿。进沟没有路,只有坑坑洼洼的河套。梨树沟小学就在沟的西沿。小学校只有四间房舍,操场跟普通农家的院落相似。只是多了一根十几米高的旗杆。旗杆很特别,不是铁制的,是根钻天杨。春天还要发芽长叶。这是我头一次见到的奇景,这世上竟还有活的旗杆。

村长跟我讲,要是春天来梨树沟,满眼是梨花。走在沟底的河套路上,扑面而来的梨花香味能让人醉一回呢。听说我还是独身时,村长意味深长地告诉我,别看咱这疙瘩日子过得紧巴,可沟里的女人,身子似梨花一样香和白呢。

梨树沟小学的一名老教师病倒在讲台上。事迹很快传开并在全县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这名老教师算起来有十年没开工资了,直到死他都无怨无悔。县教委想派一名教师临时代代课。我想去乡村小学体验一下生活,便自告奋勇地来了。谁想到梨树沟不能通车,贴着大红标语的面包车到了沟口就回去了。我一路风尘进沟,看到的全是梨树和满树的梨子。想看梨花,只有耐着性子等明年的春天了。

村长对我的到来很当回事。小学校的锅灶还没置备,就从沟里找来个女孩给我送饭。女孩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梨花。

梨花第一次给我送饭,显然是经过精心准备的。几张玉米面摊的薄煎饼,几棵小葱,一碗大酱,还有一盆热气腾腾的鸡蛋糕。梨花大概有十六七岁的样子,忽闪着一双大眼睛问我:你是从城里来的?我点点头。梨花接着问:你是大官吗?我愣了愣,不知怎么回答。

村长正巧来看我,打断她的话:人李老师刚从城里来,还没歇歇脚,路的事他不管。梨花不满地斜了一眼村长:你咋知道他不管?村长说:人是老师,只管教学,不管修路。你只管做饭送饭,别啥心都操。村长回身冲正要吃饭的我说:甭先吃,乡里来干部给你接风呢!我犹豫着放下手中的煎饼。梨花的脸色开始不好看,赌气地收拾碗筷。

村长不满地说:梨花,你别威风扫地的样子。不吃你就拿回去,村里照样给你开工钱。你还省下粮食了呢。梨花嘴里嘟囔:有饭不告诉我,让我白跑腿。不吃正好,回去喂鸡喂鸭喂鹅。

村长拉着我出门,嘴里骂:犟犟,犟嘴顶几个。李老师,你别在意,这孩子就这样。她是小学校毕业的学生,考进了山外边的初中,可家穷念不起。还有咱梨树沟的路不修,孩子根本走不了。

中午的饭桌上,经不住三劝两劝,我还是喝高了。村长啥时候把我送回小学校的我都不知道。一觉醒来,梨花给我送晚饭来了。梨花将一团冒热气的手巾搡到我面前的桌子上。

我打开毛巾一看,傻了眼。这是我头一次吃这样稀奇的饭菜。严格地说,这根本不能算是什么饭菜。毛巾里包着的是几个烀熟的酸梨。见我不知如何下嘴的样子,梨花“喷”地笑了。她说:吃吧,管饱又解酒的。我吃了四五个烀酸梨,味道还真不错,翻江倒海的胃也好受了一些。

梨花掏出根蜡烛点上。我不解。梨花告诉我,村里很长时间没有电了。夏天发大水,把沟底的电线杆冲倒了不少,到现在还没有钱修。

以后,我和梨花熟了起来。梨花送完饭也不急着走,在桌前托腮看我吃完。梨花对沟外边的新鲜事情最感兴趣。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到沟外边的中学读书。我认真地对梨花说,你愿意去读书,我可以花钱供你。梨花叹口气说:怕是不成,我娘去年得了瘫巴病,缺人照顾。家里农活多,就爹一个人忙活不过来。再说,我都这么大了,爹说该找家人家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梨花发觉自己说走了嘴。脸腾地红了,像天边的彤云。

我半个月回一次城,周五下午走,周日下午回来。沟里的村民们便求我捎这捎那。其实有些商品沟里村长家的小卖店里也有,只是价钱死贵。问村长,村长一脸无奈地说,不是卖缺,从沟外进货人家不进沟。俺老婆得一推车一推车往家运。再说,这沟里的人家好赊帐欠帐,有的三年五年还不上。

可纵使我使出浑身的力气也捎不来大件商品。零头碎角针头线脑的物件就够我带的了。每次回来,报出价格,村民们都大呼小叫。并开始骂村长是如何如何黑。骂得村长见了我也是讪讪的一张脸。

这些村民都是梨花介绍我的。梨花每到周日下午就去沟外接我。有一次,梨花竟大着胆子让我捎妇女用的卫生巾。并且声明是给东院的三婶买的,好象是在特别声明此事与她无关似的。我捎来后,有一天梨花愁眉苦脸地来找我,说坏了。我问啥坏了。梨花吞吞吐吐地说三婶已经两天没上厕所了。原因是我买的卫生巾胶太多了,贴上拿不下来了。

我笑喷了饭。最后,我详细地看了遍说明书。才明白三婶违反操作规程,把卫生巾有胶的那一面朝上贴上了。后来,不知道三婶是如何取下卫生巾的。不过,三婶是专门来学校看望了我一次。嘱咐我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梨花知,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了。

`不过,接下来三婶的话令我笑不出来了。三婶说从今天起,梨花不再给我送饭了,这活由她代替了。我首先想到的是村长在打击报复。村长家的小卖店自打我来了以后,营业额顿减。想必是他生了梨花的气,那些捎东西的村民都是梨花引见给我的。

村长干咳了几声,说没的事。是梨花自己不干的,连三婶都是她亲自找的呢?找别人她还不放心。从此,梨花没有再到学校来。少了梨花托腮看我,一样的饭菜,我开始吃着不香。

三婶显然是有所觉察了。她鼓动我去找梨花。我想了想说,你捎信给她,叫她星期天下午接我。

梨花那天在沟口等我。她说:李老师,我爹进城给我相看了家人家。我……同意了。我吃惊地说:梨花,你还是个孩子,怎么能嫁人呢?梨花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她努力忍住没有让眼泪落下来。她咬着嘴唇说:李老师,你知道吗?我要是嫁出去,我娘的病就能治了。沟底的路就能修了,到时候,孩子们就能上学去了。

梨花的举动令我吃惊。她要嫁的人是城里管修路头头的傻儿子。本来梨树沟的路是可修可不修的。那个头头在乡里的酒桌上喝多了,说了自己的心愿。梨树沟盼修路盼的心焦,他那傻儿子说不上媳妇也让他头疼啊!城里的女孩没人肯嫁,只有从农村找个乡下姑娘了。谁要是肯嫁到他家,什么条件他都答应。乡里的干部就把这件事记了下来。梨花爹去相看了一回。爹去的快回的也快,一半喜色一半忧。喜的是人家的条件没的说,忧的是那头头的儿子实在是傻。

我没能参加上梨花的婚礼,也没有看到梨树沟的梨花。我离开梨树沟的那天,轰隆隆的修路车开进了梨树沟。想必是为了梨花出嫁那天能坐上公公那神气的轿车吧!接下来的两年,我没有再回梨树沟。自然也没了关于梨花的消息。

很偶然的一天,我在医院里巧遇上了三婶。三婶神秘地对我说,知道吗?梨花离婚了!还带着孩子。

对于梨花的离婚,我并未感到惊奇。三婶接下来的话石破天惊:你知道为啥离的婚?我摇头。三婶说:为了那孩子,梨花那傻男人不行的。不知梨花是从哪里得来的野种。沟里的人还怀疑过你呢?我说净瞎扯。三婶说,梨花相中的男人只有你一个。只是你对她没那个意思,她才死了心。你当我不知道吗?女人啊,随命吧!可梨花那妮子偏不。路修上了,梨花也嫁了过去。公公婆婆又想抱孙子,梨花真就怀上了。可没过多长时间,公公婆婆就识破了梨花。他们那个傻儿子根本不会办那事。医院的白纸黑字那还错得了?公公婆婆忍不了,就撕破了脸皮闹开了离婚……

我偷偷去看望了一次梨花。梨花家那时很富足。梨花的父母用梨花离婚的钱,在梨树沟开了家批发商店,快把村长家的小卖店顶黄了。只是梨花的精神已不太好了,她每天都要牵着她的小女儿去公路边上看那些上学的孩子们。

我没有过去打扰梨花。我本来就是梨树沟的过客,那些故事本不属于我。春风拂下满树的梨花,我闻到了一股沁人的馨香。叫梨花的那个女子,正在纷飞的梨花中幸福地笑呢。用不了几年,梨花的女儿就可以去沟外的学校读书了。他们会知道那个关于梨花的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