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冬天,我从知青点返回县城,进了县里的化肥厂烧锅炉。锅炉房很小,也很简陋。锅炉工只有我和老黄两个人。锅炉房一角一间简单的小火炕就是我和老黄两个人的住处。本来规定我们是可以倒黑白班的,可是一到晚上,外面的风很大,锅炉房年久失修,窗玻璃碎了一大半,都是用牛皮纸和塑料堵上的。风一刮,发出恐怖的叫声。
我把这个情况说给老黄听,老黄第二天就夹了行李卷过来。“咚”地一声丢在炕上,砸起一片白色的灰尘。老黄说:常驻沙家浜了。
跟老黄住在一起,我感觉不再害怕了。老黄这个人能讲很多故事,尤其是讲起女人来,他俨然就是一个专家。老黄最近的心情不佳,因为老婆死了,他的话就少了。化肥厂里面也风言风语传老黄的老婆是因为老黄外面有了女人,被活活气死的。对此,老黄跟我推心置腹地说:我对你婶子那是实心实意的。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老黄在锅炉房墙角撒泼尿,裤腰带还没提上,热尿瞬间就变成了冰溜子。老黄除了爱讲女人,其他方面都很不错。比如干活,他从来都不欺负我。煤在院子里堆放着,我和老黄要用煤车推进来,放在锅炉边上。手推车有两辆,每天我们需要推进去六十八车煤。一般情况下,都是老黄装车,我来推。我撒开脚丫子跑,推一车煤跑进锅炉房,倒掉。老黄抡着簸箕大的铁锹往煤车上装煤,我推着空煤车跑回来的时候,他正好装满一车。就这样,我们比着赛干活,倒是不觉得累。运完煤,我们的工作就算清闲了。锅炉定时往里添煤,到了凌晨,可以压住火小憩一会儿,睡个香甜觉。
腊月二十二,拉拉屯生产队队长徐大嗓去大队部,找大队书记王凤友借电话。电话是从拉拉屯大队打给县化肥厂办公室的,找我。我正推着煤车飞奔于锅炉和老黄两点之间,办公室喊我,叫我接电话。我从来没有接过电话,愣住了,煤车也不知道放下,傻呵呵地站着。老黄就抢过煤车说:快点去啊。
那是第一次接听别人打给我的电话,话筒里面传来遥远的声音,叫我不知所措。我拿起话筒,手就哆嗦了,嘴巴也拌蒜了。我结结巴巴地问:咋了?
拉拉屯生产队长徐大嗓说了一大堆,意思大概是我是徐大嗓,你干娘家杀猪,叫你回去吃杀猪菜。知道你上班走不开,提前叫你请假,二面骑着自行车来化肥厂接你。
我下乡的知青点其实不远,离家六十里地,村子名叫拉拉屯。我干娘的眼睛不好,看东西不清楚,有时候还出现重影。经常把大面和二面搞混,或者把大面和二面多看了一倍出现了三面四面的现象。这倒没有什么关系,因为都是自己的儿子。我下乡就住在干娘家,干娘一家对我那是没说的。我曾经问过干娘,为什么对我那样好。干娘也说不好为什么,只说孩子你来乡下,跟咱们家有缘份呗。
我离开拉拉屯生产队一年时间,干娘很想念我。大面和二面又不会写信,我写信寄过去,干娘也看不着。大面和二面就去请生产队长徐大嗓来念信。徐大嗓很有干部派头,他讲话不错,慷慨激昂的。念信也很有风格,原因是他识字不多,遇到不认识的字以后,他不甘心放下贫下中农根正苗红的自尊,一定要随机应变顺下去。凡是不认识的字他一概用“那什么”三个字代替。
我的信时常在徐大嗓的朗读之下变得生动起来。例如我写给干娘的信里有这样一段,徐大嗓读起来非常有意思:想“那什么”的干娘,大面和二面,“那什么”好,离开“那什么”已经半年有“那什么”了,“那什么”很想你们。你们“那什么”也想我吧。“那什么”到了过年,我去“那什么”看你们。
干娘一直很想念我,本来过年的时候,是不打算杀猪的。一头猪是全家一年的指望。公社的食品站收购生猪,卖生猪在乡下叫做“毛着滚”。“毛着滚”的价钱不高,但是好处是钱整桩。杀猪零卖价钱不便宜,出的净肉按照二八折扣率换算,干娘家的猪毛重二百四十斤,杀出的净肉片应该是一百九十二斤,大面和二面不怎么会算账,猪肉要交给会卖猪肉的杀猪匠,他给割肉,要付给人家一部分酬金,算下来也跟“毛着滚”差不多。这样费力费时间,还有乡亲来买猪肉,大多是赊账的。但是综合起来比较,自己杀猪的话,能够剩下猪头,猪下水,还有猪血脖可以吃。乡下人过日子,有时候一年就盼着这顿杀猪菜。
经过权衡和酝酿,干娘果断做主:自己杀猪。而且,必须把我叫回来吃杀猪菜!
生产队长徐大嗓打电话的同时,二面骑着二八自行车已经风一般驶出了拉拉屯。二面一边骑行一边告诉路上遇见的人:我家今天杀猪,我去县城接我哥。于是,干娘家杀猪的消息以最原始的传播方式弥散开来,很快,整个拉拉屯就都知道了。
我放下电话回到锅炉房,说了二面要来接我吃杀猪菜的事情。老黄的眼睛里放光,他表示坚决支持。不过也有条件,那就是给他带回来点杀猪菜。我也感到很兴奋,但是对老黄的要求不敢贸然答应。干娘家的条件不好,指望着这头猪过日子呢,何况现在不清楚干娘究竟叫了多少人来吃杀猪菜。
老黄不放弃自己的初衷,百般讨好。他无限憧憬地说:乡下的猪肉就是香。说着他吧咂着嘴巴,好像嘴巴里含着一块肥腻的猪肉一样。老黄补充着:来人接你就走,剩下的活我干。你快去快回,现在是头晌午,车子骑得快,你们下午就能够到拉拉屯,杀猪匠的杀猪刀一挥,没有多大工夫猪肉就煮熟了,血肠就灌好了。你甩开肚皮吃,别留地方,吃完拿点杀猪菜就往回赶,我晚饭等着你正好。
可是等待二面的过程很漫长。老黄比我还要焦急,几次在化肥厂大门口等,也不见二面影子。老黄急得不行,眼瞅着中午要过去了,老黄往地上啐口唾沫,骂道:嘴巴没毛,办事不牢。接个人咋就不打准?
正说着不打准的时候,二面红着脸,敞着棉袄怀,大汗淋漓地出现在我面前。二面这一年个子窜起了挺高,比我还要猛。二面说,哥,娘叫我驮你回家吃杀猪菜!我也不客气,点头:嗯,知道了,徐大嗓打电话了。
老黄见我们要走,跟二面套近乎。自我介绍的目的是别叫我忘了拿杀猪菜的事情。二面很豪爽,一口答应说:我哥给你捎,娘做的杀猪菜好吃着呢。
我发现老黄的眼神里充满了渴望,甚至清晰地看到老黄的喉结蠕动一下,一大口口水“咕咚”一下咽了下去。
二面迟到是有原因的,从拉拉屯到县化肥厂,有个三岔路口。二面骑车到三岔路口发了蒙,不知道该走哪条道了。二面以前听我说过,过了三岔路口走不远有个大烟囱,大烟囱是红砖厂的标记。那条道就是通往化肥厂的。二面判断不出来,就从第一个路口开始实验,走出三四里地没有发现大烟囱,才知道走错了,赶紧折回身来,重新回到三岔路口,然后实验第二条路。出了一里地以后二面多了心眼,打听半道上一个捡粪的大爷。没有想到大爷是个哑巴,咿咿呀呀地一通呜啦,二面的脑袋都迷糊了。继续往前骑,后来也没有发现大烟囱,二面就知道再次错了。于是,折回身来走第三条路。
这回对了,二面很高兴。二面指着那座大烟囱说:哥,这是我第一次跑这么远的路。
二面尽管很累了,可是还是坚持用自行车驮着我。我几次夺,几次也夺不过来。天气很冷,二面却很热,我在他身后坐着,看到他头顶上一直腾腾冒着热乎气。二面看我心事重重,就猜到了我的心思。二面说:那个人一看就是馋猫。没事,我跟娘说,给你带着杀猪菜。少放肉,多放萝卜片子和酸菜,猪血肠也不放整块的,弄碎了。
我的鼻子里一下子就闻到了杀猪菜的香味。真有点迫不及待了。想着的时候,肚子就“咕噜”了几声。这个心急的老黄,他不叫我吃午饭,几次给我做工作,说好不容易吃顿杀猪菜,攒肚。二面说了,走的时候,干娘请了拉拉屯手艺最好的杀猪匠“胡一刀”,他出拉拉屯的时候,已经看到胡一刀屁股后面别着杀猪刀屁颠屁颠地出门了。
“胡一刀”一到了腊月门子,嘴巴上就光亮亮的,到哪都受欢迎。对于“胡一刀”的手艺,全村人有目共睹。“胡一刀”杀猪,精准狠,动作利索,活干得干净。不管肥猪还是瘦猪,一刀毙命,猪少遭罪,人也不用耗时间。大面是“胡一刀”的崇拜者,一直想拜“胡一刀”为师。在大面看来,这个世界上最牛的职业就是杀猪匠。不但可以体验锋利的杀猪刀插入猪身体鲜血喷溅的快感,还能够赢得无数尊重。比如杀猪匠“胡一刀”的儿子跟大面一年生的,人家老子是杀猪匠,就有人家给了媳妇,现在孩子都满地跑了,还不是人家有门祖传的手艺。“胡一刀”给每家杀完猪,按照惯例拿走一条肉,外加一根猪尾巴。据说,“胡一刀”时常把拿回去的猪尾巴给儿媳妇吃,“胡一刀”儿媳妇的****就放肆地膨胀再膨胀,像两只硕大的葫芦一样在拉拉屯招摇。
大面原来不服气,大面觉得有胆就可以做杀猪匠,前年的时候,大面伙同二面和我一起劝说干娘。干娘也心疼“胡一刀”割走的那条猪肉,就答应叫大面来杀猪。大面提前半个月就磨好了杀猪刀,并且在拉拉屯放了狠话:我大面是有手艺的人了。
杀猪那天,开始并没有多少人看热闹。大面杀猪和“胡一刀”杀猪其实都是杀猪,并没有多少新闻看点。后来人越聚越多,是因为大面杀猪的确与众不同。因为大面杀了半天猪,也没有杀死。气得干娘骂,猪在挣扎的间隙还吃了半棵白菜。大面来了犟劲,鼓足精神再杀。我胆子小,不敢看。据二面回忆说,大面先后杀了二十三刀,总算杀出了血。但是出血不多,猪不死。虽然没死,但是大面手里的杀猪刀也不是吃醋的,还是杀疼了猪。猪就哼哼,叫唤。二面和我都用棉花把耳朵堵上了,太凄惨了,不忍听。
最后还是干娘请来了“胡一刀”,“胡一刀”开始不来,干娘带着生产队长徐大嗓去的,“胡一刀”才给了面子,背着手来,一刀就解决了大面久杀不死的猪。“胡一刀”说:杀猪捅屁眼,你就是外行啊。
“胡一刀”的这句话未免太过夸张,大面的确没有蠢到捅猪屁股的程度。但是杀不死也是事实。大面的这次杀猪事件,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树立了“胡一刀”的威信。大面后来心服口服了,那年腊月,大面总不去厢房拿东西,因为杀完的猪头就挂在厢房的房梁上,要等着二月二的时候吃掉。据大面说,那个猪头看到大面进屋,就会眨巴眼睛瞪他。
说起大面杀猪这件事情,我和二面都笑个不停。二面还详细描述了现在家里的情况,大面一早就很兴奋,有了前年的教训,这次他不着急上阵杀猪了。早上起来先去通知了生产队长徐大嗓来家里吃猪肉,顺便叫他去大队书记王凤友家往化肥厂打电话给我,叫我回拉拉屯吃杀猪菜。然后去杀猪匠“胡一刀”家请他老人家出山。头天在后院劈了一天的劈柴,堆在墙角备用。饭桌老早就搬出来放在后院,猪从昨晚就断了饮食。饿两顿是因为再吃也不会长肉了,还有就是收拾猪下水倒肠子的时候省事。
做完这一切,大面就去烧水。大锅里的水一直泛着水花。炕被烧得烫屁股,娘坐不住了,炕头的炕席都糊吧了差点着火。干娘一直喊着:你别着急,别着急。大面节奏上还是慢不下来。干娘不知不觉就被带起了速度。干娘家的院子里有菜园,菜园那有块地鼓起了大包。下面埋着萝卜呢。萝卜是种在畦子背上的。秋天收完以后,就地挖了深坑,埋了进去。这样的萝卜新鲜,水分足,还保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