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幸福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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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杀牛

生产队那年缺粮食,乡亲们吃不饱,肚子里没油水,肠子都快生锈了。大人饿得走路像发飘的高粱杆,揪心地晃;孩子们的脑袋长得特别大,像没插蜡烛的灯笼,空摇。我和爹被下放,生产队派我去放牛。做了牛倌,跟黄牛成了朋友。黄牛是生产队最大的一头母牛,村子里的孩子们没有愿意和我玩的,只有黄牛不歧视我。在山上,我是司令,谁不服从我,黄牛就打抱不平,替我教训它。赶牛我只赶黄牛一头,其它的牛就乖乖在身后跟着。要说牛群听我的,莫不如说我们都听黄牛的。

黄牛很慈祥。善于帮助我调解一些难以解决的纠纷。春天,两头小公牛因为恋爱的事情,兄弟反目。架打得很凶,双方的犄角都顶断了。鲜红的血溅了一草地,在阳光下跳动着灿烂的符号。乡亲们都来津津有味地看牛打架,幸灾乐祸地看我拉架。我几次想接近它们,都没有成功。它们在冷漠的注视中斗志更加昂扬。搏斗在黄昏的时候进入高潮,两头牛纠缠着,喘息着,瞪着血红的眼睛冲上了村子里最陡的山崖……

我已经没有力气再追赶它们,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要一起同归于尽坠入山崖。这个时候,黄牛出现了。它被生产队牵去犁地了,许是争斗的声音传到了它的耳朵里。它甩开犁铧,哞哞叫着,尾巴伸直,像一团火冲上了山崖的顶端。它猛地顶一下快要掉下山崖的公牛,因为失去重心,它的一条腿难看地卡在山崖边上。它挣扎几下,没有成功地爬上来。身体的力气使不上了,它用求救的眼神望看热闹的人群。没有人伸出手救它,都怪它的出现,影响了大家的观看。我一个人无法把黄牛笨重的身子拉上来。山崖边上的土在我的眼前慢慢松动,直到托着黄牛一起坠下去。黄牛的一条腿摔瘸了,走路一拐一拐的,从此在生产队里就没有了它主力的位置。不过,它跟我离得就近了,我时常能从它的眼睛里,感受到温暖。

中秋节公社竟然发了面粉,一口人一斤半。面粉分到手,却没有包饺子的馅。于是乡亲们就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杀牛。黄牛的块头最大,它的腿又瘸了,自然成了生产队第一头要杀的牛。头天早上我赶牛的时候,队长留下了黄牛。整整饿了黄牛一天,晚上圈牛回来,还见它仍然被拴在饲养站院子里。我这时候才从乡亲们的喜悦表情里,看出了他们的目的。我去看望黄牛,拿草喂它,它肚子里在咕咕叫唤,可它还是没有动一口我伸到它嘴边的青草。我看见,黄牛的眼睛里有一大颗水珠在滚动。听说他们饿黄牛是为了明天杀牛的时候,倒肠子容易些。乡亲们早就算计好了,牛下水牛杂碎一样不能丢了,都要干干净净地吃掉。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屠杀,懂得一头黄牛其实是有灵性的。就像它不希望牛在一起打架,这个世界永远和平一样,它也不希望它为之辛勤耕耘的人们,却要快乐地杀掉它。杀牛的地点就在院子中间,周围围着一群快乐的人,旁边战栗着几十头大大小小的牛。这样的景象,我曾经在战斗片里看到过。日本鬼子就是这样面目狰狞地围着一群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杀牛的人是村子里的二楞子,几十磅的铁锤他抡得呼呼生风,砰地一下就砸中了黄牛的脑门。黄牛倒下,砸地的声音很重,像倒下了一面墙。二楞子抄起闪着亮光的尖刀,刀锋一闪,正午的太阳被血整个染红了。应和的,是周围的欢呼。

牛肉按人口分了一些,牛杂碎和牛下水都扔进了一口锅里煮。沸腾的水里一会儿就荡出了肉香,锅的周围已经围满了拿盆拿碗的人群。一只大水舀子,轮番给每只碗里添汤添肉。人们嘴上都油汪汪,脸上都红润润,打着响亮的饱嗝,放着舒畅的长屁,拧着身子满意地走了,我才从恐怖的梦里出来。饲养站屋里队长和二楞子还在喝酒吃肉,队长出来撒尿看见了我空手站在院子里。明白我还没有分到牛肉,转身找肉,哪里还有肉的影子。回屋硬从二楞子多分的肉上割一条给我,队长说:快回家吧,你爹还等着吃肉呢。

我捧着黄牛身上的二斤肉,跌跌撞撞地进了家门。父亲已经把锅里的水烧开了好几次,饲养站的肉香把他折磨得坐立不安。他不敢去分肉,他是特务,特务没有资格分肉。父亲看见我进来,什么话也没说就把牛肉先扔进锅里,然后呼哒呼哒拉风匣,他希望火再旺一些,肉熟得就快些了。父亲忽略了一个常识,煮牛肉不可以用急火,那样肉不容易煮熟。外边看着是熟了,里面还有血筋。父亲就是在黑暗中大口大口把这样的肉吃下去的,我感觉他吃掉的是我身上的肉。父亲一直没有让我吃,他以为我早已经在饲养站吃足了。我奇怪地看父亲贪婪的吃相,像看一个不认识的人。父亲是老师,文明得很。可那天他吃黄牛肉的时候,跟乡亲们没有什么不一样。

晚上出了事,父亲吃了半生的牛肉,坏了肚子,总出去上茅房。回来告诉我,二楞子死了。尸体就在饲养站大院里摆着呢。吃饱喝足的二楞子在牛圈旁边拉屎,被牛犄角顶进屁眼生给顶死了。连肠子都给带了出来,拖拉着堆在白天刚刚宰杀完的黄牛牛皮边上。

我一阵恶心。从此,我再也没有吃过牛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