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田埂的香樟荫下,散落着一座一座芦苇修葺的草庐,像是一朵一朵蘑菇。蘑菇下面摆着桌椅,几个包蓝印花布头巾的农妇坐在桌子后面,吧嗒吧嗒着口水在数钱,满脸丰收的喜悦。
孔政民搬着满满一箱草莓排在长长的队伍里,孔政民上次就在家琢磨,百思不得其解:“我家草莓,六块,不用自己摘;农家草莓,十块,还要自己摘。我家十天卖了一斤;农家一天能卖十斤。你说这是城里人蠢,还是乡下人精?”
他现在才知道,有时候人需要的不是草莓,而是那份摘草莓的心情。
想不到郊外居然有如此剔透安逸的景致,有红屋顶的房子,有无比清澈的一面湖,有寂寞的沙洲,艾草的芬芳,天空蔚蓝而高远,仿佛云朵都飘着甜味。跨湖的栈桥边,散落着几朵大伞,藤编的摇椅,原木的小几,现摘现焙的平山茶,淡淡糯香的山泉,三五成群地男男女女坐在夕阳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吹着翻山越海的牛。
远远的,孔政民看见佩灵了,坐在一朵大伞下面,悠闲地喝着一杯茶。
她怎么会找来这里?
孔政民想要追过去,却看见佩灵从伞下站起来,沿着田埂,钻进附近的一座草莓大棚。她的后面一直跟着一个人,高高瘦瘦的,穿着一件盘扣的中式外套,头上戴着一顶加长帽檐的棒球帽,遮住了半张脸,看起来,有点不伦不类。
孔政民拖着满满一车的水果,停在门口的雪地里,帽子和外套上积满了雪,他跳着脚,拍打着。
“八块吗?”佩灵搬着一篮床单刚准备出门,又放下来。
孔政民没有理她,忙着往屋里搬货,“让让让,冻坏了就卖不掉了。”
“啊呦,我问你话呢,打折了吗?”佩灵急了。
“十块。”孔政民的声音小得蚊子一样哼哼。
“你又没还价?”佩灵一眼便看穿。
“我还了。”孔政民还嘴硬。
“行,全世界你最清高。你妈今天又来电话要钱了,天冷,你爸哮喘病老犯,想买台氧气机,你自己解决吧。”佩灵丢下搬了一半的苹果,一屁股坐在上面。
“家里不是还有点钱吗,先给老人寄过去吧。”孔政民一次搬两箱,压得踉踉跄跄。
“就那点钱,买个骨灰盒还不够。”
“你说什么?”孔政民的声音也大起来。
“我说什么,我能说什么,我说给我自己买个骨灰盒。”佩灵咆哮着,企图压过孔政民的声音,“在进骨灰盒之前,我还有一件夙愿要了,那就是和你离婚。”
“你终于说出口了。”孔政民放下手里的苹果,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就因为我穷,所以这么多年来,我连呼吸都是错。”
“离婚”,这是多么重的两个字啊,以前佩灵不管如何吵,如何闹,但死都不会说出这两个字,“离婚”是不能挂在嘴上说的,太重了,落地成真。
那晚,孔政民被赶到了楼下睡沙发。
半夜,他忽然听见楼上一阵杂乱的响声,好像是佩灵慌乱地跑来跑去。他赶紧披衣下床,趴在楼梯上问:“怎么了?”
“胃病又犯了。”佩灵把抽屉翻得砰砰响,满世界找药箱。
孔政民立刻跑上楼,看见佩灵穿着睡衣,披头散发,跪在地板上,怀里紧紧抱住一只枕头抵在腹部,整个人蜷成一团,脑袋死死顶在墙上。
孔政民找到药箱,又丢掉,抓起电话手忙脚乱地拨着号码:“柳湖路第一家,快快快,估计是急性胃炎……”
救护车“哇呜,哇呜……”地开过来,佩灵被七手八脚地抬上担架。
“你们要送到哪个医院?”救护人员给佩灵打了一支镇静剂,帮她止痛。
“就近吧,市人医,越快越好。”孔政民心急如焚。
“我建议还是送去东慈医院吧,他们最近邀请了一名胃肠方面的军区老专家。”救护人员热心推荐。
“好的,好的。”
东慈医院的医生护士已经等在门口了,工作人员和孔政民将佩灵扶上病床:“推到CT室,先做一个腹部核磁共振。”
透过视窗,孔政民看见机器缓缓升起,将佩灵罩进一个太空飞船模样的仪器,感觉像是时光机。
工作人员不停调整角度,随时准备穿越。
做完检查,佩灵躺在抢救室的病床上,因为刚刚打过一针,现在已经好了许多,但是整个人还是虚脱一般睁不开眼睛。
孔政民被医生叫去拿检验报告,已经很久了,他还没有回来。
每次有脚步声响起,佩灵才会挣扎着睁开眼睛。午夜的医院那么空旷,回声把突兀的脚步飘荡得无限大。
孔政民终于回来了,他努力对佩灵笑笑。
“怎么了?”剧烈的疼痛让她感觉到了自己这次病的不寻常。
“没有怎么,我就知道是急性胃炎。”孔政民故作轻松。
佩灵不相信他,努力挣扎着,想去抢孔政民手里的报告单。
孔政民躲闪,佩灵便什么都知道了。
她拖着孔政民的手:“说啊,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啊。”
孔政民的声音很轻,却又沉重,“胃部肿瘤。”
“癌?”佩灵气若游丝。
孔政民不说话。
“天啦,我不该自己咒自己,我这张破嘴、破嘴、破嘴……”佩灵猛地坐起来,拼命地抽着自己的嘴巴。
也许是痛得太累了,佩灵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便睡着了,月光洒在苍茫的雪地,映得黑夜如同白昼。孔政民静静地趴在佩灵枕边,指尖拨弄着佩灵的头发。这是这么多年来,她一次看见佩灵如此安静,安静得像是……窗外的月光。
孔政民在佩灵的病房里蓄起一盆水仙,冰瓣玉蕊初初绽放,暗香涌动,涓净而馥郁。
佩灵的病已经越来越重了,只能进流食,孔政民把馒头掰成一小块一小块泡在牛奶里,可是佩灵才吃两口便吐了。
“我看着怪香的,想吃,能吃下去多好。”佩灵难过。
孔政民双手握着佩灵的右手,抵在额头,“等好了,我带你去冶春吃翡翠烧卖。”
“以前想去,舍不得。”
孔政民的眼泪夺眶而出,“对不起,娶你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会让你吃这么多的苦,那时候我以为我能给你的生活是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伴读书……”
“不要说了……”佩灵疲倦地摇摇头。
孔政民把头埋得更深了,像是要把整张脸,都埋进佩灵的掌心,“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
“不要说了……”佩灵抽出手,指尖轻轻触摸着孔政民的脸。
“这么多年过去了,恋爱时,在人生与梦想之间,你给了我勇气与欣赏;结婚后,在柴米油盐之间,你给了我砥砺与帮助,这种好,我不知道该如何报偿……”
“不要说了……”佩灵的声音也哽住了,眼泪刷刷地爬满脸庞。
连医生都轻轻地退回到空无一人的走廊,这一刻的美好,不忍打扰。
佩灵躺在臃肿的白色被褥里,才几天,她已经瘦得形容枯槁,目光总是会落在一个地方,久久忘记移开。
“怕吗?”孔政民握着她的手,轻声问。
“怕。”细弱的声音,恍惚已至弥留之际。
“别怕,有我。”孔政民握紧她的手。
“我会不会死?”
“胡说什么,小手术,没病的人还做呢。”
“你又骗我,你骗了我一辈子。”
“真的,骗你我是小狗。”
“我是狗。”佩灵狠狠骂自己。
“嘿,这你也争?”
“我对不起你……”佩灵的声音哽住了。
“胡说什么,你知道什么叫‘相濡以沫’吗?”孔政民轻声解释,“湖水干涸后,两条鱼未能及时离开,受困于一方小洼,为了生存,它们相互吐沫来润湿对方。现在,我们就是那两条鱼。”
“我真的对不起你。”佩灵哭出声来,“就是前一个月……”
“前一个月?”
“是的,阿诚来找过我,我们去了郊外的农家乐,那里有草莓田,芦苇搭的房子,特别像我们插队时住的地方。”
“嘿,你们怀旧也不叫上我,这可真对不起我啊。”
“后来我们都醉了,做了不该做的事,他说他不甘心,我也不甘心……”佩灵顿了一下,似乎鼓了很大的勇气,又像是在积蓄继续说下去的力气。她太虚弱了,“我的病我知道,我不想带着愧疚去到另一个世界……”
孔政民沉默了,低着头。
“7号床准备,马上要手术了。”护士过来通知。
佩灵要进手术室了,孔政民跟在护士后面,抓着佩灵的手追在病床旁,“过去的都过去了,什么都不要想,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他突然俯身,重重地吻在佩灵嘴唇上,两个人脸上的眼泪交织在一起,这便是所谓的相濡以沫吧。
就在佩灵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刹那,突然一群人冲进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身系白绫,胸别黑纱。他们疯了一样见医生就打,见东西便砸。佩灵的主刀医生穿着无菌服,被几个妇女撕扯着按倒在地,抱着头,蜷成一具木乃伊。
孔政民冲进乱作一团的人群,抓着每个人的手喊:“别打了,别打了,我老婆手术,救命的,求你们了……”没有人肯停下来,冲动是魔鬼。
一个满眼血丝的中年男人走到孔政民旁边,“我们当初也是到这里来救命的,你看看,你看看,一个小小的阑尾手术,人就没了……”他指着远处蹲在墙角、惊恐万分的小女孩说。
小女孩的手里捧着一架披着黑纱的相框,照片里,一个年轻漂亮的佩灵笑得人心碎。
医院里的病人开始陆陆续续转院,“早点转院吧,我听说院长都被抓了。”也有人劝孔政民。
孔政民去办转院手续,卫生局敦促医院成立了专门的处理小组,一切都很顺利。
在隔壁的会议室,孔政民又看见那个中年男人,憔悴地靠在椅子上,几个人正在做他的工作吧,可他只是机械地重复着一句话:“我不要钱,我只要我老婆。”
在新的医院,治疗重先开始,拿到新的诊断报告,孔政民欲哭无泪。
那位年过半百的主任医生拍着桌子骂娘:“乱弹琴,丧尽天良,胃部检查做一个简单胃镜或是钡剂就可以了,腹部是核磁共振的盲区。他们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多收检查费,为医院创收。他们哪里还是医生,哪里还配做医生,简直就是杀人犯。”
孔政民喜极而泣。
“不过,你们也不能掉以轻心,她这种是属于胃息肉中的腺瘤型息肉,癌变的几率是15-40%,一定要及时治疗、正确治疗、精心治疗。”医生一把年纪了,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转身对孔政民说。
孔政民冲回病房,蹲到佩灵病床边,“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我能有什么好消息?”
“你根本就没病,是那家医院误诊。”孔政民恨得牙痒痒,“等你出院了,等他们装修好了,我们也去砸一回,太气人了。”
“你这辈子就骗我骗到死吧”佩灵还是不相信。
孔政民拿出报告单给她看,护士进来量体温也证实。
佩灵的目光终于收回来,她轻轻笑了一下,一长串的眼泪春水涨潮一般滚出眼眶、爬满脸庞,顺着脖子,一直流到心窝。
佩灵出院后,家里便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两个人变得相敬如宾,却又无话可说,沉默比争吵难熬。
晚上吃饭的时候,孔政民突然说,“佩灵,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商量。”
“什么事?”佩灵的眼睛红了一圈,她好像已经知道孔政民要说什么了。
“我想离婚。”孔政民的眼睛里充满歉疚。
佩灵刚刚空落落的心,猛地又堵成一团,痛到无法呼吸,像是有个人在里面硬生生地抓着、撕着、扯着、咬着、翻滚着、捶打着。
“你同意吗?”孔政民轻声问佩灵。
佩灵不说话,眼泪在眼眶打转。
“不能好聚好散的爱,会让心终结。”
“那,好吧,你拿主意。”佩灵终于抬起头,努力想要逼退摇摇欲坠的眼泪,卑怯的声音,“这一天早就该来了,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迂回。”
“原谅我,我无法说服自己。”孔政民也很难过,“也许我会后悔,就算我会后悔……”
佩灵忽然抱着肩膀号啕大哭,生命得以延续,感情却走到了尽头。
孔政民起草离婚协议,佩灵平静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未曾死别,却又生离。两个人的婚姻,至此,寿终正寝、入土为安。
他们曾经“相濡以沫”,却忘记了后面还有一句“不如相忘于江湖”。
雨季到来,湖水漫过水洼,两条鱼终于可以回到丰沛的水泽。它们快乐地生活,忘记对方,也忘记那段“相濡以沫”的时光。
鱼是没有记忆的,而人的记忆却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