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啊?那我以后去,你可不可以带我?”
“好。”
“明年春天可以吗?”
“好。”
“你能不能别光说‘好’?”
“好。”
“嘻嘻嘻……”清绘乐不可支。秋天了,金风玉露,漫天黄叶远飞,两个人骑着自行车穿行在长满杉树的林荫路。
等了好久,终于下雪了,早上起床,清绘发现地面已经积了薄薄一层,她兴奋地在门口跑来跑去,伸出手去接飘落的雪花。
许安把自行车推出来,又跑进去跟爸爸说话,“叔叔。”
“呃,什么事?”难得他主动与人讲话,爸爸意外地抬起头。
“我过两天要走了。”
“为什么突然要走?”这下,爸爸更意外了。
“工程结束了。”他还是很小声。
“明年还来不来?”爸爸问他。
“如果有工程就来。”他不确定。
“明年要是来的话,还住我家,房子给你留着。”爸爸有些遗憾。
他要走了吗,怎么都没有听他提起?清绘在一旁,下雪的好心情立刻被湮没。
那天上课,清绘突然看见东教楼下面,一个熟悉的背影,穿着臃肿的军大衣,低着头,在空旷的甬路,四步一停,三步一走,两步一抬头。
清绘赶紧跑下楼,追过去,可是那个背影却不见了。她难过地蹲在枯黄的草坪。门卫走过来清绘身旁,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清绘抬头,他居然也穿着和许安一样臃肿的军大衣。清绘笑笑,也许是自己看错了吧?她抱紧肩膀,默默走开,这个冬天真冷,透彻心扉,深入骨髓。
平安夜的下午,清绘看见许安的门虚掩着,她敲敲门,“下班了?”她看见许安正在收拾东西。
“是啊。”许安继续叠着那件灰蓝的T恤,就是第一次见面他穿过的那一件,“我等一下要走了,晚上的火车。”
“平安夜吗?”清绘愕然。
“是啊。”
“你不是说过两天吗?”
“已经过了好几天了。”
还想再说什么,妈妈在楼下大声喊:“清绘,下来生炉子。”
“我先下去了。”
“好。”
过了一会儿,清绘看见他也跟下来,拎着两只木头箱子站在楼梯的尽头。清绘蹲在炉子旁,一切都是刚开始的样子,只是那一次是到来,这一次是离开。
清绘把炉门关上,烟冒出来,热泪漫进眼中。
许安走过来,“生炉子的时候,要把炉门打开才不会有烟。” 他不知道,从前清绘是故意把炉门关上,不想让他走进她的生活。
清绘突然站起来,蹬蹬蹬跑上楼,抽出书架上那本《青春的伤口》,动作慌乱又粗鲁。她几步追上许安,“这本书给你在火车上看。”
“我看过了。”
“再看一遍。”
许安抬起头,看着清绘。这是从清绘认识他开始,他第一次这样抬起头,这样看她。清绘才发现,他就是二十岁的样子,那样忧伤的眼神和嘴角。
广场上每天都在播放春天听的歌,仿佛只是一夕间,风便暖了、花便开了。清绘坐在街边的长椅上,头顶有一棵不知名的花树,似樱花,花瓣却又繁复;似海棠,花香又更馥郁,低垂的花簇触手可及。
远处的一家书店正在举办签售,长长的队伍一直排到街心,人群骚动着。清绘绕过人群,走进书店。她在书架上看到那本《青春的伤口》,抽出来,翻了几页,将书抱在怀里,转身去收银台结账。那一本送给许安之后,她忽然很想再看一遍。
清绘坐在门口看书,爸爸随手拽过来一张小板凳,坐下来,“清绘,你准备报哪个学校?”
“我想读土木工程。”
“土木工程?”
“我只是想想。”
“你想读就读吧。”爸爸爱怜地拍拍清绘的头,“一个女孩子学土木工程,以后去工地多危险。”爸爸又担心。
清绘笑笑,她就是想去工地,她总觉得自己还能再遇见他。
这个城市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清绘每天穿梭着来了又去,却从来没有遇见过他。她很喜欢假想他们有一天重逢的场景,一年了、两年了、三年了,他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个问题总让人觉得清澈而充满希望。
清绘一支铅笔簪在头发,一支铅笔握在指尖,趴在图纸上画啊画。门口的风铃又响起来,该死的大黄猫老是跑来跑去。清绘抬起头,想要呵斥,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话。是许安,四年后,他又回来了,拎着两只木头箱子,站在楼梯口。家里早就不用生炉子,清绘却不停地揉着眼睛。
“你家还有空房间吗?”他的声音恍惚就在昨天。
“有。”清绘脑袋一片空白。
许安拎着笨重的木头箱子,低着头往楼上走,清绘发现他的腿还是一瘸一瘸的。
四年了,他居然一点也没有变,还是那样低着头,不说话,甚至连身上的外套都还是当初的那一件。
清绘在收拾东西,许安坐在一只木头箱子上等她,手里拿着那台旧旧的收音机,来来回回转动,依稀是五月天的现场Live,嘈杂而喧闹,阿信的声音在人海中低回,“最怕此生已经决定自己过,没有你,却又突然听见你的消息……”
清绘吃力地拖着整理箱,许安站起来,“我帮你。”
狭窄的楼梯,两个人搬着各式杂物来来回回。有好几次,擦肩而过,许安都停下来,侧着身体让清绘先走。搬着搬着,清绘的心好像也被搬空了,她无数次设想过两个人的重逢,却都不是今天的样子。
又一次擦肩,清绘突然扔掉手里的书,从背后抱着许安。许安一动也不动,就那么一直站在那里,就那么任清绘抱着。
工学院门口,一个大二的学妹和男朋友开了一间服饰店,经营自己手工绘制的T恤、卫衣、帆布鞋。清绘给许安买了一件纯白的T恤,她决定自己亲手在上面画一幅画。可是画什么才好,加菲猫、多拉A梦,好像都太幼稚了?清绘最后决定在上面画一只大大的橙。
“师姐,拜托,这是你们家水果店的广告衫吗?”师妹疑惑。
“是有一点像。”于是清绘又在下面写一句:“And forever has no end。”很漂亮的花体字。
清绘回来的时候,许安已经下班了,清绘走上楼去。“这个,给你。”清绘把手里的手袋递给许安。
“什么?”许安没有接。
“自己不会看吗?”
许安接过来,打开手袋。
“你穿给我看。”
许安站着不动。
清绘转过身去,“换吧,我不看。”
“好了。”
清绘转过身来,鼻子都气歪了,他居然把清绘新买的T恤穿在了原来身上那件T恤上,歪歪扭扭、皱皱巴巴,感觉像是一只蔫了的橙。
“呆子,重穿。”清绘气得在他肩膀上打一下。
等清绘再次转过来,小小地惊艳了一下,经过几年的磨砺,他变得健硕了许多,肩膀宽宽的,把T恤撑得有型有款。
早晨,清绘穿着睡衣下楼,把脸盆放在水龙头下面接水,抓起牙刷想把头发髻在脑后。许安蹲在一边洗衣服,也许是因为清绘的手臂举得太高,睡衣又嫌太大,他一抬头就看见了她的身体。她也看见他看见了,赶紧把手放下来。
一刹那两个人都尴尬地沉默,过了半天,清绘才说:“啊呦,你身上的T恤也不换下来洗洗,也不怕上面的橙馊掉。”
“我每天就是在路上穿一会儿,到工地要换衣服的。”许安解释,“我最近在湿地公园修栈桥。”
清绘从杂物间推出四年前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拖着长长的水管冲洗,阳光泼泼溅溅,洗干净的自行车停在门口的一棵花树下,有花瓣细碎地落在上面。清绘推给他,“给你上班骑。”
“好。”
“我去过婺源。”清绘坐在他的旁边。
他抬起头,“什么时候?”
“你走后的第二年春天。”
他想了想,“那年春天我也在婺源,安装带自动喂食器的鸟巢。”
“鸟巢?”清绘故作惊讶。
“不是奥运那个鸟巢。”许安解释,“是安装在鸳鸯湖的鸟巢,这样来年冬天,鸳鸯就不用为食物和住的地方犯愁了。”
婺水的鸟类真幸福,可以什么都不管,安心相爱,清绘不禁羡慕。
清绘去湿地公园等许安,他和几个工友正站在浅水里錾木榫,水花四溅,落在坚实黝黑的胸膛。
“许安。”清绘张开双臂,颤颤巍巍走过来。
“你怎么来了?”许安停下来,“不能再走了,危险。”
清绘停下来,坐在栈桥边,脚下是潺潺的湖水,头顶是温暖浓酽的阳光,空气里漂浮着木材好闻的清香,真想像鹭鸶鸟一样在菖蒲和艾草之间搭个窝住下来。
“我在这边等你,你忙你的。”
许安又走回去,涉水去旁边的鹭岛,采来几支莲蓬,“边吃边等。”
清绘干脆脱了鞋袜,把脚浸在清凉的湖水里,来回晃荡撩拨。许安终于忙完,抖落头发上的木屑,掬一捧湖水洗脸,然后套上清绘买给他的T恤。清绘就坐在栈桥上看他做这一切。天色有些暗了,湖面起了氤氲,有些幸福又很落寞的感觉。
“走吧。”许安跨在自行车上。
清绘站起来,把帆布鞋的鞋带结在一起,挂在脖子上,爬上后座。晚风夹杂荷香,拂过脚丫,清冽缠绵,沁人肌肤。许安骑着车,清绘在后面,一会儿做着蛙泳动作,一会儿又仰泳。
“你现在骑车都不晃了。”
“瘸习惯了。”
清绘停下来,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靠近许安画着橙的大T恤了,心里突然觉得好酸。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多了,话却没有多起来,大多时间都在听收音机。据说人的心跳是会影响电磁波频率的,收音机搁在窗台,许安一靠近,声音立刻被打扰,节目里播的是林夕的《再见二丁目》,含糊不明的粤语,“她唱的到底是‘明明过得很快乐,只我一人未发觉’还是‘明明过得不快乐,只我一人未发觉’?”
“我也没有听清,好像是明明过得很快乐。”许安这样回答,收音机没有倒退键,错过了只能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