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同在一家电器商场工作,他来自东北小城丹东,木讷寡言的一个人,每天忙来忙去,年轻的身体里有使不完的力气。她是他的课长,毕业之后来到公司,一做便是十年,早已厌倦,却又没有勇气跳槽。她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工作起来,总那么不耐烦:“小东北,那是液晶屏,不能压你懂不懂啊?”
他好脾气地笑笑,他是真的不懂:“以前不都是这样摆的吗?”她声音高八度:“我要你怎样摆就怎样摆。”旁边的同事看不过去,冷嘲热讽:“人家小东北乡下葫芦娃,比不上你们城里奥特曼懂得多。”她本就一肚子委屈,眼泪忍不住打转。他无措:“那要怎么摆,你说啊。”
下班了,她站在寒风里等车,鼻头红彤彤的。他开着摩托车经过,停下来:“要不要搭便车?”她不屑看一眼:“便车?会不会很臭?”他尴尬地呵呵笑。他住在郊区亲戚家,有一段路是没有街灯的,荒黑的夜,他不小心栽进了路边的水渠,断了两根肋骨。她代表公司来看望他。他很庆幸:“还好你没有搭我的车。”
等他出院以后,她已经辞职了。她素来不合人缘,也没有跟同事说起要去哪里,也没有人想知道。因为刚刚伤愈,领导便安排他临时接替她的工作。就这样过了大半年,又遇见她,满面春光,后面还跟着一个中年男人,看见做了课长的他,开玩笑:“屁股一抬有人来,你早就想篡位了吧,哈哈哈。”中年男人一直站在角落大声地讲电话,大忙人的样子。
她又拍拍他的肩膀:“大课长,我要结婚,想买一套家电,能不能给个员工价?”他想都没想:“好啊。”他签了单子,又帮着大家一起装货,那个中年男人一直在催促,急得很。经理是后来才知道的,暴跳如雷:“你眼里还有没有我,你当我是个屁吗?你给的折扣从你工资里扣。”他不好意思地连连点头。经理恨恨地看他一眼:“给谁打折,也不给她打。”
又过了半个月,有一天,突然接到她的电话:“最近怎么样?”他一楞,他从没给过她电话号码,但是又一想,同一个单位上班,想要,总能找到的。他说:“老样子啊,你呢?”她苦笑:“流年不利,改天找你蹭饭。”他说:“好啊。”本来只是客气,没曾想,隔天,她真的找来了他住的地方。看见他一脸惊讶,咯咯咯,兀自讪笑。
她围着他吃饭的桌子坐下来,也不客气,挑挑又拣拣:“红烧牛肉,东坡肉,老坛酸菜,挺丰盛的嘛,你准备请我吃哪一种口味的方便面。”他去水房打开水,她在他住的地方四处看看,很简陋,但是井井有条。他的床边,还摆了一本星座杂志,白羊座那一页叠起一角。他是白羊座的吗,白羊可是热闹勇猛又富于艺术性的星座,他太不像了。
他煮好面,又煎两个鸡蛋,她吃得香极了。他问:“你结婚了吗?”她说:“结了啊,还要了你的电话,准备请你的。”他问:“那你不请我?”她说:“怕你大课长,忙嘛。”他不好意思的笑:“你拿我开玩笑。”她哈哈哈笑:“这世界本来就是个天大的玩笑,谁当真谁傻冒儿。”她笑得越来越大声,笑得莫名其妙,笑得眼泪掉出来。
她哭了:“我******给人骗了,我们在婚介所认识的,他说房子他买,车他买,我什么钱也不用花,给家里买套家电就行了,我就买了,谁知道第二天我回家,所有的东西都被卷走了,他是个骗子,房子也是租来的。”她哭得喘不过气来:“我在商场苦苦干了十年,省吃俭用攒的钱,全还给商场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默默陪她坐着。她哭累了,她说:“你能不能再给我下碗面,我肚子又饿了。”他转身去给她下面,煎鸡蛋的时候,一颗油星溅到眼睛,他蹲在水池边冲。她追出来,以为他哭了,反到安慰他:“你不用替我难过,我都倒霉惯了。”他本来不打算哭的,被她这样一说,眼泪到撑不住了。
那个荒黑的冬天的晚上,空旷的郊野,三长两短的狗吠,把夜扯得凄清又荒凉。他蹲在水池边,她抱着他的脑袋,把脸埋进他茂密的头发,哭着要他不要哭,她自己都停不住。那天晚上,她抱着他睡着了。天多冷啊,第二天,水池里的水都结成了冰,她砸开,洗洗脸,拍一拍,冲他笑:“没什么大不了,看,又是新的一天。”
白羊座就要养一只羊吗?她看着他把破旧的摩托车靠在矮墙边,搬着一颗白菜,朝她喊:“你也来嘛,它很可爱的。”是刚刚出生的小小羊羔,走路还不稳健,看见他过来,跌跌撞撞来迎。他一手执一片菜叶,一手抚摩它的脑袋,很轻很温柔。她想,他将来一定会是一个好爸爸。
她也摘一片菜叶,蹲在他旁边:“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什么事?”他问。小羊羔不肯吃她给的菜叶,扭过头去。它只觉得他才是妈妈。她有点失落:“我上午去了医院,我怀孕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你睡着了,我什么也没做。”她不说话。他好象鼓了很大勇气:“我就偷偷亲了一下你的脸,就一下。”
她有点撑不住,也坐在地上:“是他的,那个骗子的。”他默不作声,依然在喂旁边的小羊羔,而握菜叶的手,却剧烈地发抖,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青黑的血管突突暴起。他努力压抑:“那你打算怎么办?”能怎么办呢?她也不知道。“如果你要生下来,我也不介意,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他的声音小得没人听清,像一声叹息。
他陪她去医院,发现太迟了,只能做手术。医生责备:“你一点妊娠反应也没有吗?”也许当时真的太伤心了,人生所有的不得志不如意接踵而来,整个人已经麻木。是怎样如酷刑的手术啊,他听见她声嘶力竭地哭喊,隔着布幔,医生皮影戏一般无声来回。她的一只脚挣脱皮带,被灯光照得惨白。
经理知道了他和她在一起,疑惑地皱紧眉头,下午,人事部门的电话便过来:“公司改革,现在竞聘上岗,根据后勤经理的打分,你被解聘了。”几个同事帮他收拾东西,埋怨他:“你跟谁在一起不好,你跟她。”又有人说:“也不能全怪她,老色鬼占不着便宜,打击报复,活该你倒霉。”
生活一下子变得窘迫,他在煮面,她在翻看报纸的招聘广告。她喊:“哇,一个河南人彩票中了3。6亿,老天爷真不公平。”他也凑过来看,那个新闻占了整整一个版,真是振奋人心。他看她贪婪的样子,突然很想问:“如果中奖和我,只能选一样,你选哪个?”她想也没想:“当然选中奖,难道选你?”说完之后,又笑得停不住:“我可没那个命。”
那天晚上,他有点难过,他安慰自己,这只是个玩笑。可是他又想,只是一个玩笑,她都不肯选自己。他坐在破摩托车上抽烟,一直抽到深夜。晚上回家,她已经走了。她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吧,她不光带走了自己的衣服,连杯子里的牙刷也抽走了。原来,就算没有巨奖,她一样不会选自己。人生总有苦难,他只是偶然渡她一程而已。
真的是山穷水尽了,他找曾经的同事,也是兄弟,蹭饭是假,是想有个人喝一杯。酒到酣处,兄弟拍拍他的肩膀:“哥们儿莫难过,你也不亏,裤子一拎,当她是个狐狸精。”他是有点恨她,但别人这样说她,他还是生气:“她一天是你嫂子,就一辈子是你嫂子。”兄弟冷笑:“你还不知道吧,她现在又是我们的课长了,我当她是嫂子,她狗一样使唤老子。”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跨着老旧的破摩托车,摇摇晃晃开在荒黑的夜。他又摔伤了,还是当初的那一段路,那一道水渠。他在相同的地方,摔了两次。医生都认识他了,他成了病房的笑谈。虽然还是摔的相同的部位,但这次只是一点皮外伤。医生解释说,因为断过的骨头重先长好,曾经断裂的地方便会变得更加坚硬,再也摔不断。他细想,如这样解释,那人生摔一次,伤一次,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最起码,可以变得更坚强。
隔天他去医院楼下的小店买烟,精明的店东硬是推脱没有零钱,换给他两张体育彩票。他也无所谓,就当是为奥运做贡献吧。又过一天,他出院,护士几次来催,他指一指电视:“等一等,我看完开奖结果再走。”
他中了,一个亿。他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努力镇静,和同病房的人打招呼,和护士说再见。匆匆忙忙下楼的时候,他看见她了,面色苍白,满脸的汗,从手术室出来,扶着墙壁一点一点往门口挪去。她也看见他了,在眼眶里转了很久的眼泪终于掉下来,她满是期待地看着他。他回头看门口,是经理那个老色鬼,坐在车里,不耐烦地催她:“你再这么慢,我先走了。”
他本能地想去扶她,举起的手落在半空,又转头从另一道门跑出去了。他突然原谅她了,在钱和她之间,他也选择了钱。他一路奔跑,直接打车去体彩大楼。兑奖中心的工作人员把他迎进办公室:“对不起,你看错了吧。”他疑惑的接过彩票,他明明记得,他自选的号码是他的生日加她的生日。他仔细再看一遍。真的不对,他记错了她的生日。他曾经想要努力忘记她,忘记关于她的一切,他以为那一切再无价值。
他狼狈地走出体彩大楼,出租车司机还在焦急地等着打赏,看他一脸衰样,便明白了一切。他连车钱都付不起。他带着司机回自己住的地方,那只小羊羔已经长得很大,司机都抱不动,使劲把它往后备箱里塞。
他心疼,赶紧过去帮忙:“师傅您慢点,我是白羊座,所以养了一只白羊,星座书说可以转运。”司机没好气:“傻不傻呀,还好你不是狮子座。”欧洲最权威的12星座分析说:白羊的内心世界有两个,恨的世界和爱的世界。他不知道,他该很她,还是爱她。他甚至不知道,他是该恨自己,还是爱自己。也许,他只是非典型性白羊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