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熄灯一小时,我和颖欣躺在黑暗的卧铺,车厢里有人开着收音机放一首歌,我跟着音乐在颖欣的膝盖上拍出节奏。她枕着我的胳臂,藉着手机微弱的光线写简讯:我刚下课,累死了,睡觉了。晚安。
陆鼎文住十一楼,地球熄灯一小时,连电梯都停了,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往上爬,想着等一下拍门,从天而降,一定吓得他下巴掉下来。颖欣已经迫不及待了,开门的是一个黑黑瘦瘦的女人,裹着睡衣,隔着狭窄的缝隙,我看见一个男人光着肩膀,将脑袋探出被子。
黑瘦的女人好象明白了什么,迅速地穿好衣服,挎着手袋,朝被子里的男人伸出手。他尴尬地看着她,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一只手掖着被角,一只手到处翻钱包。这女人还真是淡定,去卫生间补一下妆,然后仙女一样飘出门去,视我和颖欣若空气。
我知道颖欣是没有勇气说分手的,她甚至会想,如果没有撞见该有多好。她接过我手里的包,安顿我坐下来,给我倒水,完全一付贤惠女主人的模样,她介绍:“陆鼎文,这是我的同学范植秀,范植秀,这是我的……他是陆鼎文。”
颖欣去收拾隔壁的房间,留我一个人面对面和陆鼎文坐着,气氛有点尴尬。他说:“同学,你能不能扭过头去,我穿衣服。”我转过脸,对着墙,犯错的是他,怎么面壁思过的是我。
轰隆一声巨响,我听见陆鼎文凄厉的哭喊:“颖欣,这是为什么?”我转过脸,陆鼎文光着屁股趴在窗台,从窗口看一下去,颖欣摔在楼下的花台,从十一楼看下去,她匍匐的姿势像是一个小点,一个句号,一切戛然而止。
陆鼎文赤身裸体瘫坐在地板上,我丢过去床单,又丢过去椅子,电饭锅,高跟鞋:“你这个混蛋。”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冲下楼,颖欣趴在草坪,膝盖摔得反转,一只鞋子还留在二楼的雨棚,又被风吹得跌落,这是她最后的脚步声,像是一句叹息。这一天,全世界一片黑暗,只为哀悼。
送走颖欣回来的路上,下很大的雨,陆鼎文开着车,不说话。我坐在后面,我无法停息自己的泪水。他问:“送你去哪里?”我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带我来这个陌生的城市,自己却走了,留我一个人。”他不说话,打开音乐,刮水器来来回回,像是擦不掉的眼泪,心里的雨倾盆而下,却始终淋不到她。
陆鼎文把我的旅行箱搬进空房间:“你就住这间吧。”我去夺我的箱子:“不,我宁愿流落街头。”他不撒手:“既然是她带你来,就让我代她照顾你,也算是为她做一点事。”他走去窗口,我看见他的背影,黑色衣裤,黑色鞋子,挽着白纱,落拓而深重。我突然觉得他有点可怜:“我会尽快找到房子搬走。”
面试回来的路上,遇见卖花的小贩,买了一束雏菊,一小朵一小朵,温润的月牙白,有淡淡的艾香,我想颖欣一定会喜欢吧。在电梯里,遇见陆鼎文,居然抱着一束和我一模一样的雏菊,用皱皱的旧报纸包着,他看着我,想说什么。我扭过头,看向另一边。
房间里只有一只花瓶,陆鼎文把两束花养在一起,好大的一捧。花瓶摆在餐桌中间,我们坐在两边吃饭,雏菊刚好挡住我们的脸,这样也好,不那么尴尬。我们的生活像是默剧,无声无息,两个人影子一样飘来飘去。
我的运气总是不好,工作一直找不到,我每天在街上漫无目的游荡,实在没办法才回去,呆在那间屋子,和陆鼎文相对,让我压抑。他也是在逃避吧,每天都加班,有时候一整夜都不回来,他喝许多的酒,抽许多的烟,半夜还开着猛烈的音乐,好几次遇见他,站在颖欣跳下去的窗台,探出身体,张开双臂,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糟糟的,落魄又寂寞。
我终于找到工作了,公司所在的大厦在另一区,离陆鼎文住的单位很远,搬走的那天,刚好他加班,我打电话给他,他在开会吧,我听见电话那头有领导在讲这个那个将来凡事,他压低声音,他说:“等我回去。”
陆鼎文很晚才回来,等他的时间,我帮他收拾了房间,空酒瓶和烟盒装了好几只袋子,我艰难地拎着丢掉,我仿佛感知到了他沉痛的心情,那是无法丢掉的歉疚。偷偷地,我抽他抽过的烟,那是我没有见过的牌子,很浓烈。其实烟从来都不好抽,因为它太苦涩,可是有时候人的心里更苦,所以才错觉它的醇香。
陆鼎文买了甜汤,他说:“天太冷了,吃点热的东西再走吧。”他帮我盛好,端到我的面前。我们面对面坐着,隔在中间的雏菊已经开始枯萎了,透过褶皱的花瓣和黄了的叶子,我第一次这么近地看他的脸,他有一双桃花眼,他有美人沟,他的嘴唇很薄,他的面相便是一个薄幸的人,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与生俱来的,遗憾也是。
他帮我把旅行箱搬上车,我看见车的后座放着一束海芋,细幼的绿色花茎,顶端象牙白的花朵像是一只小小的耳朵,太美了,美得让我害怕它是假的。他问:“喜欢吗,送给你的,一个人住,添一点生气。”我怕车颠来颠去会把花颠烂,便抱在怀里。他开得很慢,一路听一首歌,穿过长长的越海隧道:或许命运的签,只让我们遇见,而我已经分不清,你是友情,还是爱情……“或许命运的签,只让我们遇见”是《不能说的秘密》的句子,“而我已经分不清,你是友情,还是爱情”是《蒲公英的约定》的句子,为什么却唱在了一起,周杰伦虽然吐字不清,但也不会至于唱到如此混乱。混乱的,是我们的心情吧。
收拾好一切,插好陆鼎文送的海芋,他拍拍手:“再见,有什么需要,打电话给我。”他的外套和头发上都蒙着灰尘,看上去那么老旧,连笑都被尘封。我找出香皂让他洗手,记忆有时候也像是一块香皂,随着时光的搓揉慢慢变小,变小,吐出几个泡泡没有了。”
木偶剧团拖欠公司的款项,以票抵债,我也发到两张,算是福利。下班的路上,我给陆鼎文打电话:“木偶粤剧,《芙蓉仙子》,你要不要一起看?”我坐在路口等他,我在想,为什么会约他呢,喜欢一个人,总要先开口吧。
我们都是北方人,听不懂粤剧,就那么坐着,看演员扯着五颜六色的木偶跑来跑去,挺无聊的。侯场的间隙,工作人员放起一首歌,我把手放在他的膝盖,跟着音乐,拍着节奏。他惊了一下,站起来,看着我,我来不及抽回手。我沉默,看着舞台旁边的对联:曲是曲也曲尽人情愈曲愈妙,戏其戏乎戏推物理越戏越真。
陆鼎文送我回住的地方,他为我打开车门,我坐着不动,我问他:“我还能不能还搬回你那里住?”他问:“怎么,住在这里不好吗?”我说:“不是不好,是我喜欢你了。”我尽量说得很平静,也希望他不觉得那么突兀。他摇头:“对不起。”我问:“为什么?”他说:“我不值得你喜欢。”
他走了,我一个人跑上楼,又跑下来,走很远的路去酒吧喝酒,猛烈的音乐响起,我挤在人群中扭曲着身体,疯狂摇摆,没有技巧,没有情绪,完全跟着DJ的节奏,红外线照到我的那一刻,很想被爆头。
我喝得酩酊大醉,拎着高跟鞋,穿过大半个城市走去找他,走烂了丝袜,走得双脚红肿,我拍着门,哭哭笑笑,喊他的名字。他的房间亮着灯,却没有人来开门,我坐在地上,倚着门,抽完了一整包烟。
终于,他回来了。我说:“我爱你。”他还是摇头:“我们不合适,在你面前,我永远不堪。”我说:“你就当我是个小姐,我最欣赏的那个女人也是小姐,柳如是,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他拍拍我的肩膀,自颖欣走后,他一直黑衣黑鞋,永远静穆,看透世事的表情:“起来吧,我送你回家,你要的幸福我给不起,我的幸福就是幸福的你。”路上很堵,他开得很慢,踩着离合器蜗行,电台情歌扯人心肺:房门上锁,墙角啤酒,懦弱地躲在角落,表情笑着难过,桌上的烟灰缸堆满烟头,而我,抽掉一整包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