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政民:
该不该给你写一封信呢?我犹豫,我不安,我坐在电脑前发呆,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的心里有两个小人儿在打架,一个说不要写,一个说一定写。
还是写吧。
我不知道,我们算不算认识。我从高一那年秋天开始听“情歌唱晚”,我很喜欢你的声音,还有你在节目里说的那些话。我把它们一字一句记在一只小本子上。
你说:你从来不相信网络里会有十恶不赦的坏人,也许只是我没有遇见,我遇见的都是好人,最起码,对我好。
就是因为你的这句话,我网恋了,他叫黄秦豪。那时候我读高二,十七岁。他已经不读书了,他说自己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可是,我看他从来都是无所事事,每天在家里睡觉。不过,我还是相信他的话,因为他的文笔真的很好,他写给我的那些信,读着就心碎。
我也一直不知道他的年龄,一开始他说自己二十岁,可隔了一个月,我们再说起的时候,他又说自己二十五岁。他狡辩,我有说过自己二十岁吗?现在我想,他是忘记自己说过的谎话了。
我很难过,不是难过他老,是难过他骗我。其实他看上去一点也不老,娃娃脸,爱穿白衬衫,看上去像个弟弟。而且,我也是姐姐一样照顾他,帮他煮面,帮他买烟,帮他洗床单。
昨天去超市的时候,里面在放一支歌,阿信的《我恨你》。我第一次听,心像是被磕了一下,钝钝的痛。我推着一堆东西,怔在入口处。后面有个没品的男人骂粗话,他扑过去,一拳打在那个男人鼻梁上。他那么瘦,却永远那么暴躁。那个高他一头的壮男也许是打懵了,居然没有还手,悻悻地走开了。
晚上,你在节目里居然也放那支《我恨你》,我抱着收音机睡着了。梦里,好象你的声音一直在说话,轻轻浅浅,却又很清晰。你是怕吵醒我,还是怕我听不清?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温柔又善解人意的人,所以,我愿意把我的心事说于你知道。
我并不奢望你能给我答案。因为爱情的答案从来都不给的,是需要去经历的。呵呵,这句话也是你说的,你不会不记得了吧。我一直记在日记里,不舍得忘记。
林孝珍
2004年11月17日
空荡的地下车库,孔政民把座位调低,拧开广播,斜躺着,闭着眼睛去听。是他自己的录播节目,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读一封信。其实,他很少在节目里读听众来信的,一来,是因为来信实在太多,二来,信的内容,毕竟是听众的隐私或秘密。
可是,他为什么会读了那封信呢?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天进录播间,鬼使神差地就把那封信和一张旧CD放进塑料框拎进去了。本来他打算读完之后,放一首信乐团的老歌。他很早以前在一本小说看到那首歌的歌词,曲库里却一直找不到。那张旧CD还是他在节目里征来的。
他把CD放进机器,却只是“咔咔”地转,没有声音。所以,那天他读那封信,是没有垫乐的。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苍白地回荡在寂静的地下车库。他并不很喜欢自己的声音,它臃懒,缺少感情。读这样一封信,是不是应该满怀爱意。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每天活得稀里糊涂,晕晕沉沉,有时候会厌恶生活以及活着,有时候会觉得昨天才发生的事情,都好象是好久以前了。导播常常笑他,说他就像是直播间的延时装置,永远慢半拍。
“情歌唱晚”结束了,估计下一档节目的主持人迟到,这个间隙,导播推上去一首歌。孔政民把车开出地面。初秋的深夜,冷风裹着桂花的香气扑面而来,他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他的呼吸系统真的很没福气,常常对花香过敏。
门口的保安朝他招手:“喂,孔老师,那边有个听众等你很久了。”孔政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个瘦瘦的小女孩儿坐在路边绿岛的护栏上,天已经很冷了,还穿薄薄的棉布裙子,长长地遮住脚踝。她抱紧自己的肩膀,把头埋进碎花的裙摆里。她的旁边摆了一只小小的收音机,还是导播推上去的那首歌。阿信的《我恨你》。什么时候,它开始变得流行。
保安朝她喊:“喂,小红帽,你等的DJ出来了。”孔政民这才发现她还戴了一顶红色的绒线帽子,压得低低的,遮住了眼睛和眉毛。她站起来,朝孔政民张望。孔政民走去她身边,帮她拣起地上的收音机。刚好音乐被中断,迟到的同事过来了,还带来一位健康专家开始卖药。
一时间,孔政民也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她又不说话,广播里卖的前列腺宝实在不雅,所以,气氛有点尴尬。他的反应一直迟钝,连台长都说他只能做录播节目。还是小女孩儿先打破了沉默:“我是你的听众。”她说。
孔政民点点头。她又不知道说什么了,两个人再一次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还是给你写信吧,我走了。”她朝孔政民挥挥手。等到孔政民反应过来,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她已经抱着小收音机跑开了。
午夜无人的街,孔政民看见她碎花长裙的背影跑过一盏一盏路灯的光柱,像是穿越了一幕一幕寂静的舞台剧。
沙滩艺术节,台里搞听众见面会,孔政民穿了一件满是椰树的花衬衫,光着脚,挽着裤管站在台上唱《虹彩妹妹》。观众很给面子,拍着手喊再来一首,他又唱《对面的女孩看过来》。一抬头,就看见那天晚上那个小女孩儿了,她还戴着那顶红色的绒线帽子,在人群里特别地扎眼。她也光着脚,跟着他的歌声在沙滩上踩着拍子。
在后台,孔政民钻在简易的小帐篷里换衣服,突然感觉有人在拉帐篷的拉链。他生气地隔着帐篷拍过去,闷闷的一声响。孔政民打开帐篷一看,居然就是那个小红帽。她捧着一只透明的塑料盒子,跌坐在地上,脸上沾满了沙子。她把盒子举到孔政民面前,说:“我过来送礼物给你。”
孔政民接过盒子,看见里面装着一些沙子。他正疑惑,人群里跑过来一个男人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他也一屁股跌在地上。男人转身去扶那个小女孩儿,嘴巴里嚷嚷着:“有什么了不起的,就不是个电台主持人吗,现在除了开出租车的,谁还听收音机啊。”
小女孩儿被他拉扯着走了几步,又转头说:“我本来想送给你一座沙雕,可惜被摔散了,谢谢你读我的信。”原来她就是给他写信的林孝珍。孔政民打开盒子,对着一盘散沙,他猜不出她塑了一座什么给自己。远处的舞台,有人抱着吉他俏皮地唱:女孩子的心思你别猜,你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那天晚上的“情歌唱晚”,孔政民播了在见面上唱的一些歌,人声嘈杂,他仿佛听见林孝珍混在人群里喊他的名字,莫名地,有些歉疚。他对着话筒说:今天的艺术节发生了一件让人抱憾的事情,我打碎了一位听众朋友想要送给我的沙雕,在这里,我要对她说一声抱歉,我真的很想知道,她塑了什么给我……导播阿姨透过直播间玻璃朝孔政民张望,一脸坏笑。她也觉得,他今天很反常。节目的间隙,孔政民打开曲库,却找不到一首歌送给她,好象送什么,都觉得不合适。导播阿姨知道他又慢半拍了,广告之后,立刻推上去一首歌。阿信,《盛夏光年》。
孔政民把车开出广电中心,又看见林孝珍了,依然坐在那天坐过的那盏路灯下面,暖融融的灯光,像是一只澄黄的大鸭梨,将她笼罩。孔政民走过去,蹲下来,问:“你在等我吗?”林孝珍点点头。她说:“我刚好路过,我家就住在附近。”她指了一下远处的楼群。
孔政民问:“半夜路过?”林孝珍抬起头,像是鼓了很久的勇气,说:“我有一点难过。”“为什么?”孔政民又慢半拍。她说:“就是难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又说:“你唱歌跟不上tempo的。”
“很难听吗?”孔政民问。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好象跟不上tempo的是她一样。那一晚,孔政民和林孝珍坐在午夜的路灯下面说了许多话,不过,都不记得说了些什么。到是门口值班的保安,隔一会儿便会偷偷朝他们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