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可乐瓶是从厨房飞进来的,哐啷一声响,一大面玻璃全都爆裂。大丽花当时正在煲汤,她赶紧穿着拖鞋追下去,楼下的男孩子看见她追,拼命地逃。要知道,大丽花可是两届校际马拉松冠军。追了三条街,她终于拉住了他的袖子。他怀里抱着一塑胶袋的可乐瓶子,扑通摔在地上。
大丽花蹲下来看着他,嘴巴里呼哧呼哧地喘气。那是一个约莫十六岁的男孩子,瘦瘦高高的,头发汗答答地遮住宽大的脑门,眼神很倔强。大丽花问,你为什么砸我们家玻璃?他扭过头,不看大丽花。大丽花推了一下他的脑袋,骂,问你话呢,跟姑奶奶耍什么无赖呢。他还是不说话,咬紧牙,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路人都围过来看,大丽花嚷嚷着,看什么看,我训儿子呢。人群疑惑地看着她,应该在想,大丽花比这男孩子大不了几岁,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儿子。
男孩子喊了一句,我死都不要你当我妈。然后站起来,推开人群跑掉了,塑胶袋里的可乐瓶被踢得骨碌碌散了满地。大丽花给陆鼎文打电话,她说,家里的窗玻璃让人砸了。陆鼎文关切地问,那你人没事儿吧?大丽花说,没事儿,我比玻璃坚强多了。
下午的时候,陆鼎文过来了,开了一辆工具车,带了几个工人把玻璃修好,顺便装了一个浴霸。他说,天冷了,在家洗澡方便。他这样说的时候,几个工人吃吃地偷笑。陆鼎文拿起水管在每个人屁股上都抽一下,骂,笑屁喔。
工人识趣地全走了,陆鼎文过来抱抱大丽花。他说,我们试试浴霸是不是暖和啊?大丽花拿脚踹开他,我昨天刚洗澡,皮都搓掉一层。陆鼎文坏笑着去掀大丽花的睡袍,我看看,我看看,哪儿的皮搓掉了?
大丽花躺在浴缸这头,陆鼎文躺在浴缸那头,两个人各自抽着自己的烟,他喜欢白沙,大丽花喜欢555,她觉得白沙没劲,陆鼎文觉得555太呛。大丽花说了砸玻璃的那个男孩子大概的模样,陆鼎文沉默了半天,叹了一口气。他说,是我儿子,他是个闷蛋,不说话,但是犟得很,估计还会来砸。
那天大丽花在厨房抽烟,老远地又看见那个男孩子开了一辆破摩托车过来了,车上挂着好几个袋子的可乐瓶子,哈,还换了逃生装备。就在他举起瓶子的时候,大丽花呼啦拉开窗子,朝他扬了扬手里的菜刀,喊,小杂种,你敢砸,老娘就敢把你大卸八块。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僵了半天,那个男孩子又骑着破摩托车哐啷哐啷地走掉了。
大丽花关上窗子,把手里的菜刀狠狠地剁在菜墩上,不知不觉,手里的555已经燃到了指尖,烫出了一个淡淡的水疱,她到处翻小药箱,翻了好几个柜子都翻不到,她绝望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砰砰砰,有人敲门,大丽花以为是陆鼎文过来了,打开门,却是他儿子,眼睛红彤彤地站在门口。大丽花说,你想干嘛?他说,大丽花,我告诉你,我爸他不适合你。他居然知道她的外号,这让大丽花很意外。大丽花说,你说得对,我也没觉得他适合我。男孩子说,那你快离开他。大丽花说,你为什么不去找你爸,让他离开我。
两个人都沉默了,大丽花点一支555,闷闷地抽。男孩子说,能不能给我一支?大丽花把烟盒和打火机扔给他。她问,你多大了?男孩子说,十七。大丽花笑,我十五岁就抽烟了。两个人站着站着又坐下来,坐着坐着又躺下来,太累了。四仰八叉地倒在地板上,一棵接一棵地抽,吞云吐雾。
男孩子又问,大丽花,你多大了?大丽花说,二十二。男孩子说,可是我爸都四十二了,你为什么还跟着他,不值得。大丽花笑笑,骂,人小鬼大。他也跟着笑,他说,你离开我爸吧,我要是你,我都不搭理他,你这么好看,他那么丑,大肚子,大黄牙。大丽花被他说得笑到停不住,在地板上滚啊滚,她的脚不小心碰到他的腿,他敏感地躲开。看他的脸,居然红了。
陆鼎文回来的时候,指着一碟烟屁股说,抽这么多,早晚抽死你。大丽花说,这里边有你儿子抽的。陆鼎文紧张了,蹦起来指着她的鼻子,大丽花,你别搞我儿子,他还是个孩子。大丽花哈哈哈地笑了半天,说,你大我二十岁呢,那么我是不是个孩子啊?陆鼎文没话说了,蹲在她的脚边央求,大丽花,你要多少钱,我给,我们之间的事情,不要扯上孩子。
那天晚上,陆鼎文有点力不从心,动了一会儿就从大丽花身上滑下来。他把脸贴在她的背上喃喃地问,大丽花,我是不是特卑鄙?大丽花说,把特去掉,留给我,你卑鄙,我特卑鄙。陆鼎文松开她,沮丧地说,大丽花,要不我们结束吧。
陆鼎文抽完手里的烟,在黑暗里摸索着穿衣服,大丽花抓起打火机,点一支烟,顺便帮他照亮回家的路。她看见他哭了,满脸的泪水,被她看见,赶紧转过头去。大丽花熄了打火机,说,陆鼎文,你别这样,回家好好过日子吧,老婆孩子热炕头,多幸福。陆鼎文转身过来抱大丽花,很紧很紧地拥抱。她喘不过气来。
陆鼎文走了之后,大丽花便搬回学校住了,他给她打过几次电话,先是响一声就搁断,后来是连续地响不停,大丽花不接,也不挂断,她喜欢那首彩铃:我想就这样牵着你的手不放开,爱可不可以简简单单没有伤害……是JAY的《简单爱》,可是为什么,她的爱却从不曾简简单单,没有伤害。
后来大丽花想换了那个手机卡,去电信局的时候居然看见陆鼎文了,还有他的太太和儿子,一家人围在一起选手机,她的太太看上去很挑剔,觉得这一款太花哨,那一款也太花哨,她掏出自己的诺基亚,很老的款,但她很中意,吵着不肯换,看来她是一个怀旧的人。陆鼎文看见大丽花了,只一眼,又转过头去。
从电信局出来,大丽花一个人在街上默默地走,跑好远的路,去常常买烟的那家小店,她喜欢那边的555,很烈,陆鼎文说那是走私烟,比较醇。大丽花站在背风的巷口,手抖得厉害,好几次点不着嘴边的烟。然后陆鼎文的儿子就出现了,打着火,递到她的面前。他说,刚刚在电信局看见你,怎么你不在那里住了?大丽花说,你找过我吗?他说,是。大丽花说,我已经离开陆鼎文了,你找我干嘛?他不回答,接过她手里的烟,抽一口,他已经能熟练地吐出一长串的烟圈了。
陆鼎文的儿子后来又来学校找大丽花,他真的如他爸爸所说,是个闷蛋,老也不说话,两个人在一起便是躲在图书楼的天台抽烟。大丽花说,小杂种,你是不是爱上我了,你不要老来找我,我看不上你。他说,那你怎么看上我爸了。大丽花说,我也看不上你爸。她指着远处的篮球场,说,看见没,我喜欢那个投三分球的帅哥。
那以后,他便天天跑来那个学校打球,穿大T恤,大裤衩,头上还束根发带,远远看着像一颗菠萝,偶尔进球,还有女生为他惊叫。他问大丽花,喂,我打球的样子帅吗?大丽花说,还好啦。他又问,比起我爸呢?大丽花说,比不上,你爸长的就像个球。
后来,他开始不抽烟了,也不让大丽花抽,她实在憋不住了,他就让她抽520,一种很清新的女士烟,没劲。大丽花说,你个小杂种管的太宽了吧,你爸都不管我。他说,因为我爸他不是真的爱你。我是。大丽花捶他,你多大呀,你知道什么是爱啊?他捉住她的手,吻过来。他说,我知道,这就是爱。他的吻很笨拙,咬得大丽花的嘴唇很痛。
陆鼎文又开始找大丽花了,大丽花不接电话,他便在学校门口等。他说,大丽花,我想你想到无法呼吸。大丽花说,那你就别呼吸了。他说,在我停止呼吸之前,能再喝一次你做的汤吗?他好象真的动情了,这样说的时候,居然流出了眼泪。
他们又回到从前住的地方,到处落满了灰,大丽花在厨房里炖汤,陆鼎文从背后抱着她。大丽花说,你说过只是喝汤的。陆鼎文坏笑,你多大了,还相信男人的话。他使劲地咬她,吻她的耳朵,嘴唇,脖子。大丽花拼命挣扎,两个人跌倒在沙发里,大丽花拿脚踹他,他闪过去,拳头重重地砸过来,嘴里像个疯子一样喊,狐狸精,你搞我儿子我就搞死你。
大丽花醒来的时候,陆鼎文已经走掉了,汤还在炉子上,她努力想站起来,才发现腿和脚都软软的,一点力气都没有,空气里满满的煤气味,窗子关得严严实实。后来,她的手机就响了,轰隆隆地爆炸声。
在公安局,警察把烧到变形的手机推到大丽花的班主任面前,问,最后这个电话是你打的吗?那个憨厚的老头早已经吓坏了,满头满脸的汗。他说,大丽花的死真的跟我没关系,我打电话只是想问,快毕业了,她的学费什么时候能交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