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泳课,我趴在游泳圈上发呆,旁边几个龟毛的男生在那里讲八卦。
有男生居然又把那个超级老土的问题拿出来问:“如果自己的女朋友和妈妈同时候落水了,我们该先救谁呢?”
也许是因为游泳池里泡着许多女生吧,所有的男生都说要先救女朋友,只有一个呆男生说要先救妈妈。他背对着水池,隔着蓝色的蛙镜看过去,只看见一个大白T恤的背影,空落落的。
我想他一定很瘦吧。
教官抽完一支烟,跑回来,赶鸭子一样把那些男生又全都赶回游泳池。刚刚那个男生突然一回头,看见我在偷看他,好尴尬。而且,他居然叫起来:“快看快看,这位女同学居然套了三个游泳圈。”
所有的人都笑哈哈地朝我这边看过来。
我难过地摸摸肚子上的赘肉,红了眼睛,还好我戴着蛙镜,没有人看见我的忧伤。其实我多想我肚子上的赘肉真的是游泳圈,那样我宁愿被淹死,也要立刻把它们摘下来。
那个讨厌的男生,还在笑,还在笑。教官本来是在训斥他的,可是说着说着,居然也忍不住笑出来,这下所有的人笑得更凶了。
有个女生笑到呛水,然后我便看见刚刚笑我的那个男生赶紧游过去,心疼地拍拍她的背。
我想,那个女生一定是他的女朋友吧,真好看,瘦瘦小小的,一笑就看见两个浅浅的酒窝。其实,那个男生也很好看呢,高高瘦瘦,剑眉星目,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笑起来的时候,居然也有两个酒窝。
可是,他为什么那么讨厌,拿我出糗,去逗另一个女生开心。两对酒窝,盛下的全是我的眼泪。
没有等到游泳课结束,我便跑回更衣室,一个人躲在衣柜和衣柜的夹缝里难过。
但是,等我难过完之后,突然发现自己卡在夹缝里出不去了。我使劲地挣扎,使劲地挣扎,也挪不动那巨大的铁柜子。都不知道我刚刚是怎么挤进来的,也许是悲伤的力量吧。
我像是软体动物一样,一点一点的挪动,一直到天黑,才把整个身体钻出来。我还来不及出去,便又有人进来,居然就是那个笑到呛水的女生。
我害怕她看见我,又要笑,立刻重先缩回去。这夹缝还真奇怪,像个捕兽器,进来容易出去难,而我就绻在里面,像是一只悲伤的小兽。
天越来越黑了,可是那个女生迟迟都不走,而我就只能被卡在里面,动弹不得。和她一起的男生不停地在外面喊:“林唱,你到底怎么了,你出来说好不好?”
女生也喊:“你不是说要先救你妈妈吗,那你去救啊,还要管我做什么?”
男生解释:“这只是个假设而已,你干嘛要那么当真。”
女生哭着喊:“只是一个假设而已,你都不肯先救我,你想过我的感受吗,你想过别人怎么看我吗?”
我也不知道他们吵了多久,直到我的腿和胳臂卡得都麻了,外面才渐渐安静下来。我又等了一会儿,确定他们真的是走了,才又一次一点一点把自己挪出来。
那个男生还蹲在更衣室门口,他好象也哭了,看见有人出来,立刻抬起头,看见是我,又难过地低下头。我说:“里面的窗玻璃碎了,她可能是跳窗户走了吧。”
他不说话。
我又说:“太晚了,我先走了。”
跑过他面前的时候,他突然叫住我。我也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但我还是停下脚步。
他说:“你不会就这样穿着泳衣回家吧?”
我这才发现,一直顾着哭了,我还没有换衣服,被他一说,才感觉到了冷。初秋了,天凉了。
我又重先跑回更衣室,打开柜子。谁知道,我刚把衬衫穿上,来不及系扣子,他就进来了。我惊恐地看着他,他什么也不说,过来就抱着我,很紧很紧的拥抱,紧得我喘不过气来,好象要一下子把我嵌进他的身体里面一样。
我使劲地挣扎,使劲地挣扎,可是他的怀抱比那个该死的夹缝还要狭窄。他把脸埋在我的头发里哭了很久。我能感觉到他的泪水顺着我的头发,流过额角,流过眼角,流过嘴角,咸咸涩涩。
从游泳馆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他骑着他的单车送我回家。
一个很大的斜坡,他却要我载他。我拼命地踩啊踩。
他在后面说:“以后都让我送你回家吧,你骑单车载我,你的游泳圈很快就会没有了。”
我说:“好啊。”
心里满满的欢喜,真该感谢我的游泳圈,是它让我们遇见。
他把我一直送到楼下,然后跟我说晚安。我赶紧蹬蹬蹬地跑上楼,打开窗子,看见他还没有走,坐在楼下的花坛上抽烟,烟火明明灭灭的。亮起的时候,觉得他好真实,就在眼前,暗下去的时候,又觉得他好象一下子就不见了,那么虚幻,像是海市蜃楼。
我趴在窗子上,看着看着,居然睡着了,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只是第二天醒来,发现楼下一地烟头。
本来,我都不想再去游泳馆游泳了,我怕又被人看见自己的三个游泳圈。可是,我又想再遇见那个男生,闭上眼睛就能想起昨晚他让人窒息的怀抱,还有怀抱里游泳池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
到游泳馆的时候,他已经在了。那群男生还在叽叽喳喳地讲八卦,只有他一个人在偌大的水池里寂寞地游来游去。那个叫林唱的女生好象没有来。
他真的很会游泳,扑通扑通,像是一头灵活的鲸鱼。看见我过来,他便从水底钻出来,摘下蛙镜,冲我笑笑。他笑起来的时候,真的很好看,眯着眼睛,嘴角弯弯。
旁边的男生朝我们看,然后又低下头继续讲八卦。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议论我们。其实换做是我也要龟毛一下。昨天还被嘲笑,今天居然好得跟恋人似的。
想到恋人,我就想起了林唱。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抱我,突然对我这么好。
他说:“我教你游泳吧,以后就不用老套着救生圈了。”
我说:“好啊。”
其实我会游泳,套一个救生圈,只是害怕别人看见我腰上的赘肉,谁知道,却被他说成是三个游泳圈。
他游过来,托着我的下巴,让我不要紧张,放轻松,慢慢往前游。我装做不会游泳的样子,紧张地扑打着。不过我的紧张不是装出来的,因为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要一看见他就觉得好紧张。
教官突然又跑过来,吓得那些男生全都扑通扑通重先跳回水池。
有男生撞到我,我的下巴突然从许安的掌心滑下去,害得我呛了好几口水。他也吓坏了,立刻重先过来托着我。慌乱中,我感觉到他的手在我的胸前碰了一下,又被电了一样迅速闪开了。等到他把我扶回浅水区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脸红红的,也许是因为害羞吧,又或是因为紧张。
都不知道,是游泳消耗了卡路里,还是骑单车消耗了卡路里,我真的有些瘦下来了。用许安的话说,就是三个游泳圈变成了两个游泳圈。有时候,我又会很害怕我的游泳圈会突然不见了,因为我担心游泳圈不见了,他就不再送我回家了。
他好象每次送我回家之后,都会坐在小区的花坛上面抽一会儿烟,有时候是一支,有时候是两支,然后才摇摇晃晃的一路骑回去。
小区里的邻居阿姨好几次遇见他送我回来,便悄悄问我他是谁,挺帅的小伙子,是不是我的男朋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阿姨。因为我连他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那天,他在更衣室外面等我,我在里面换衣服。可是我的泳衣后面的拉锁被卡住了,弄了好久都弄不下来,只好叫他进来帮我,不过他答应我先闭上眼睛。
我们坐在更衣室的长椅上,他弄了很久也拉不下来。
我突然想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楞了一下,然后继续弄拉锁。
我又问他。他才说:“我们认识那么久了,你怎么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啊?”
“你又没有说。”
“你不问,我以为你知道。”
“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我叫许安,没志气的许志安。”
“我叫姜绚,姜花绚烂。”
“我一直都知道啊,到游泳馆报名的那天,我排在你的后面看见的。”
“那你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叫过我的名字,老是喂喂喂的,像是打电话,隔着遥远的距离。”
他喊:“姜绚。”
我也喊:“许安。”
然后,两个人在更衣室里面嘿嘿嘿地傻笑。
我又说:“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你说吧。”
“如果我和你妈妈同时落水了,你先救谁呢?”
他楞了一下,说:“先救你。”
我也楞住了,心里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其实第一次在游泳馆,听见他说先救妈妈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他了,因为我觉得他是个善良的人,可是现在他却说要救我。
我问他:“为什么?”
他沉默了半天才说:“因为我没有妈妈,我七岁那年她就走了,不要我和爸爸了。”
我也沉默了,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两个人就那样都不说话,静静地坐着,只听见拉锁咔咔的声音,居然刷地拉开了。
我刚想站起来,忽然听见衣柜后面有沙沙的声音,是林唱,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躲在那个夹缝里的。
许安慌忙想把我的拉锁再拉上,该死的,居然又卡住了。他的手就楞在半空中。空气像是冬天的鱼汤瞬间凝固了。都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林唱哭着喊:“许安,对不起……”
林唱又回来游泳馆游泳了。她来的那天,刚好教官在给我们考试,我是女生组第一名。教官还夸许安,带出这么好的学生,都可以做老师了。
林唱说:“教官,我来考试。”
教官吓了一跳,说:“你只来上过两节课,连最基本的动作都不会,怎么考试?”
林唱什么也不说,扑通一声跳进了深水区,看着她在水里扑腾了两下,便沉了下去。我看向许安,刚好他也朝我这边看。他戴着蓝色蛙镜,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哭了,但他的脸上,一刹那,满满的忧伤。
教官急忙跳下去,可是林唱死也不肯上来,大声地哭喊:“许安,原谅我好不好?”
许安没有脱衣服就跳下去了,大白T恤的背影在蓝色的游泳池里鼓鼓荡荡,一漾一漾。
我走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跳进了游泳池,只剩下我一个人寂寞地转身,流泪,离开。
考过试之后,暑期游泳课程就算结束了,学校也开学了,不用再去游泳馆了。
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再去游泳,也再没有人让我载着爬坡,我却瘦下来了,真的是一个游泳圈也没有。因为穿过操场的时候,居然有男生冲我吹口哨,而且是很嘹亮的那种,跑很远都能听得见。
可是,那个男生真的好矮哦,刚开始我还以为是“花儿”乐队的大张伟来了呢,瘦的像个发育不 良的孩子,梳着一个发胶过多的朋克头,一件大红色的黑人头T恤,大肥裤子,别提多拽了。
同寝室的女生都笑我:“你别丑美了,那个男生是刚过来新生,他不是花儿乐队的,他是花痴乐队的。是个女生他都吹口哨。”
我以为她们只是开玩笑,谁知道他真的是“花痴”乐队的主唱,都不知道学校什么时候有这样一支乐队。
迎新联谊会,他和另外几个男生,抱着吉他上去唱歌,是JAY的《退后》:
天空灰得像哭过
离开你以后
并没有更自由
酸酸的空气
嗅住我们的距离
一幕锥心的结局
像呼吸般无法停息
……
我突然就想起了许安,想起他狭小的怀抱,衣服上消毒水的味道,还有林唱跳进游泳池的时候他一刹那闪过的忧伤。我不知道,此刻的他在哪里,为什么我刚知道他的名字,他就消失不见了。
那几个花痴男还在声嘶力竭地喊着,把JAY的《退后》唱成了摇滚版:
缺氧过后的爱情
粗心的眼泪是多余
我知道我们都没有错
只是放手比较好过
最美的爱情 回忆里待续
……
那个长得像大张伟的男生看见我了,还把别人送给他的花,朝着我的方向扔过来。好大的一捧马蹄莲,可是,我只顾着难过,没有接到,被旁边的男生抢了去,送给了身边的女孩子。
联谊会结束之后,那个长得像大张伟的男生,居然跑去找那个女生,想要把花要回来,可是那个女生的男朋友不肯,一群人在操场上推推搡搡。
等到他把花抢回来,抱到我面前的时候,花已经全烂了。
他问我:“你还要吗?”
我说:“要呢。”
他嘿嘿地傻笑,额头被磕破了,流着血。他把我送到女生楼下的时候,又说:“我叫董小武,你呢?”
我假装没有听见,抱着花蹬蹬蹬地跑上楼了,站在走廊上,还看见他被门卫老头拦在门口,探头探脑地朝里面张望。
那捧马蹄莲被我养在寝室里,居然奇迹般地开了很久。
董小武一直都不知道我的名字,于是找我们寝室的女生打听。那帮女生骗了他一大包橙之后,居然告诉他我叫张爱玲,而且,他居然相信了。寝室的女生全都笑翻了,一边啃着橙,一边说:“姐妹们虽然拿人的,吃人的,嘴巴可不软,没有把你出卖给那个小不点。”
其实,董小武那个小不点,有时候还真让人有大感动。他居然开始给我写情书,一封又一封,一封又一封,锲而不舍。
门卫老头也被他收买了,每次看见我都会喊:“那位张爱玲同学过来一下,有你的信。”
蓝色的娟秀小楷,一行一行,写满胭脂水色的信页,执着而温情。很喜欢这样收信的感觉,和看电子邮件的感觉不同,有可以触摸的真实感。
寝室里,每天都是一地新骑士橙,那些女生也慢慢开始嘴软了,纷纷沦为说客:“其实那个男生还不错啊,善良,温柔,而且还会弹好听的吉他,虽然是个子矮了一点,可是他才十七岁,还会再长也说不定。”
想想也是,从前我不是也很胖,可是遇见许安之后就瘦下来了。也许董小武遇见我之后也会长高呢,青春期的孩子什么都说不定。于是,董小武又一次冲我吹口哨的时候,我就回过头,给了他一个微笑。
他抱着吉他,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张爱玲,我唱歌给你听好吗?”
我说:“我不叫张爱玲,我叫姜绚。”
他带着我,在草坪中央坐下来,月色很好,风又轻柔,他就那样抱着吉他,轻轻地唱:
如果你有天回来
什么都不必说
只要静静坐在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