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风并肩吹过
……
他这样唱的时候,我又想起许安,不知道此刻的他在哪里。
我转过去,从背后抱着董小武,他好象真的很矮呢,两个人坐着的时候,我还比他高半个头,刚好可以把脸埋在他的头发里,这样流泪的时候,他也不会发现。
我终于明白,那天在游泳馆的更衣室里面,许安为什么突然抱着我了。我们都是一样的,怀抱里是一个人,而心里却是另一个人。
星期天回家,在小区里,又遇见那个邻居阿姨,她告诉我:“暑假里经常送你回来的那个男孩子来找过你,每次都坐在你们家楼下抽烟。”
我跑过去,看见楼下花坛的角落里散落着好几个烟头,我不知道是不是许安丢下的,早知道他会来找我,我就不住校了。
妈妈在楼上喊:“姜绚,你到家门口了不上楼,坐在楼下发什么呆?”
我看上去,妈妈站在我每次都可以看见许安的那个窗口,原来坐在这个位置,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见那个窗口,也许我每次站在窗前偷偷看许安的时候,他也坐在这里偷偷看我吧。
妈妈说:“信箱里有你一封信,我放在里面的抽屉里了。”
我跑过去,打开,是许安写给我的,偷偷塞在我家信箱里。他一定是看见我在那个窗口偷看他了,要不然他怎么知道我家的信箱号码呢。
他在信里说:姜绚,我不知道为什么暑假之后,你就突然消失不见了。我去游泳馆等你也等不到,在你家楼下也等不到。我就坐在楼下的花坛上抽烟。你妈还凶我,说秋天了,到处都是枯叶子,烟头不许乱扔。我没有乱扔,我是故意扔在你家楼下的,让你知道,我来过。如果你知道我来过,那么十一月七日下午我在游泳馆等你,就是我们最起初遇见的那个地方……翻日历,现在已经是十一月十七日了,他没有等到我。
看看窗外,真的已经是秋天了。小区里好几处桂花都开了,风一吹一阵清香。我站在窗前努力地朝路的尽头看,我多希望此刻能看见许安踩着单车,从桂花香处摇摇晃晃地骑过来。
妈妈在喊我吃饭,可我还是依依不舍。
我说:“我不饿,我想再站一会儿,桂花好香。”
妈妈又喊:“今天做的就是桂花元宵,吃饭的时候也可以闻见桂花香。”
那么甜蜜的元宵,我都能吃出苦涩的味道。妈妈还以为是自己糖放得少了,转身去厨房再拿。谁知道,她居然在厨房的窗前喊起来:“那个小孩怎么又坐在楼下抽烟呢,天气那么干燥……”
我跑去窗前一看,天啦,真的是许安。我激动地跑下楼去。
妈妈还在后面喊:“在窗前喊一下,叫他不要抽就行了嘛,你跑下去做什么?”
许安一脸委屈地站在楼下,他说:“姜绚,你去哪里了,我找了你很久?”
我说:“我住校,师范生都要住校,学校有规定。”
妈妈还在楼上喊我。
我撒谎:“学生会找我有事情,我要回一下学校。”
我们从小区出来,好久不见,陌生了许多,谁也不肯先说话,就那样不知所措地走。也许太闷,他便踩着路边绿岛矮矮的水泥护拦走,老是踩空,我笑,他也笑,两个人走走笑笑,笑笑走走,走着走着,笑着笑着,他过来牵我的手。
走到师范学校门口的时候,他停下来,问我:“是这个学校吗?”
我点点头。
他又说:“那我以后就来这里等你。”
“好啊。”
“还好我妈没有追过来。”
“你妈妈好凶的。”
“如果你再不松手,我妈会更凶。”
谁知道,他居然把我的手攥得更紧,说:“打死我也不松手。”
许安话刚说完,就听见哐啷一声,是董小武,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站在了我们身后,把手里的可乐瓶狠狠地砸在了许安的脑袋上。血泉水一样喷涌而出。
人群一下子围上来,门卫老头手忙脚乱地打急救电话。“花痴”乐队的好几个男生拖着董小武,要他快跑,可他死都不肯走。后来学校的几个保安过来,强行把他拉走了。
他走的时候,还在回头朝我看,无比复杂的眼神,像是有许多话来不及说。
许安头上被缝了七针,层层叠叠地裹满了纱布。
我问他:“疼吗?”
他问我:“那个男生是谁?”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
他又问我:“他是你的男朋友吗?”
我说:“不是。”
他就笑了:“一点也不疼,不信你也砸一下。”
他刚说完,又是哐啷一声,一只输液瓶砸在了我的脑袋上。我回过头去,血顺着额角流过眼睛,视线一下子模糊了,都没有看清楚砸我的是谁,只听见许安惊恐地喊了一声:“林唱,你疯了。”
不多不少,我也被缝了七针。在外科病房缠纱布的时候,我妈妈已经赶过来了,哭着喊着和许安吵在一起:“不让你在我家楼下抽烟,你也不能把人打成这样啊。”
我和许安都笑了,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觉得特别开心。医院的窗子外面也有一棵桂花树,细细碎碎地开满了金黄色的小花,风一吹,满屋子都是香味。
许安说:“小时候最怕来医院了,消毒水的味道好难闻,现在才知道,原来医院也是有桂花香味的。”
我说:“怎么会呢,消毒水的味道最好闻了。”
我不知道,医院里用的消毒水和游泳池用的消毒水是不是一样。
董小武被学校警告处分,处分通知就贴在学校门口的橱窗里。
路过的时候,看见许多人围在那里看,董小武也挤在人群里,看见我进来,便转过头去,假装没有看见我。我也假装没有看见他,匆匆忙忙地跑开。甬道两旁的梧桐树叶子呼啦啦地落满了地,一路踩过去,有细细碎碎的声响,像是心破裂的声音。
寝室里的最后一粒新骑士橙,摆在窗前,一直没有人吃,也没有人把它丢掉,慢慢的就像是花瓶里的马蹄莲一样蔫了。
许安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每天都来学校门口等我。有一天,我说:“你可不可以给我们寝室的女生买一些橙?”
他说:“好啊。”然后骑着单车跑远了,过了一会儿又跑回来,后座上载了好几盒新骑士橙。
他说:“我也不知道你们寝室有几个女生,所以就买了五盒,够不够。”
这下所有的女生都嘴软了,整个女生楼,满地的新骑士橙,那么甜蜜。
同寝室的女生告诉我,董小武最近满世界在找许安以前的那个女朋友,也就是林唱。
我问:“为什么?”
她们说:“因为董小武知道林唱把你的头砸了。”
那天放学的时候,我看见好几个长头发的男生,穿着打满铁钉的皮外套,骑着摩托车在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转,林唱也在里面。
原来,林唱不等董小武去找她,就先来找董小武了,因为董小武砸了许安的脑袋。
董小武和“花痴”乐队的几个男生来得及冲到楼下,就被一群人按在楼道里。门卫老头吓坏了,把女生寝室楼下的小院门锁得死死的,我怎么求他他也不肯开。最后,好几个女生猫着腰让我踩着,我才翻过高大的铁栅栏。可是等我跑过去的时候,那些人已经骑着摩托车呼啸着散开了。
我看见董小武狼狈地坐在楼梯上,脸和衣服上全都是土,还有血。
我说:“你没事吧。”
他说:“我没事。”
可话刚说完,眼睛就红了,其他几个男生也爬起来,全都过来抱着董小武:“哥们儿别哭,在女人面前丢脸。”
几个人七手八脚把董小武抬上出租车的时候,他还在回头冲我笑,眼睛红通通的,滑稽极了。
我坐在董小武坐过的那段楼梯上,地上满是血迹,还有砸烂的吉他碎片。我还记得迎新联谊会上,他抱着吉他春光灿烂的一张脸,扔给我大捧的马蹄莲,对着我声嘶力竭地唱:
我知道你我都没有错
只是忘了怎么退后
……
林唱第二天又过来师范学校,还有那几个长头发的男生,他们把我拖到学校后面的巷弄里。
我问:“你想干什么?”
她说:“你放心,我不会再砸你的脑袋了。”
“那你想干什么?”
“许安是我的,我要你把他还给我,因为我比你更爱他。”
“对不起,我的爱一定不会输给你。”
然后,我看见林唱从大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对着自己的手臂割下去,一刀,又一刀。
天忽然下起了雨,我看见那血,顺着雨水一直流出去好远……林唱刚想把匕首递给我,远远地看见许安跑过来了,可能是我们寝室的女生通知他的吧。
他说:“林唱,你疯了。”
林唱说:“是啊,我就是疯了,你最好给我乖乖地站到一边去,要不然我死都和你死一起。”
许安冲过来夺她手里的匕首,旁边的几个男生跑过来,抓着他的手把他按在墙上,说:“你敢动一下,我就弄死你。”
许安就不敢动了,先还是靠着墙角站在那里,后来就顺着墙壁,慢慢地滑到地上,坐在那里呜呜呜地哭。
林唱又把匕首递给我,问:“敢不敢?”
我不接,她就那么举着,一直僵持到天都黑了。
隔着巷弄里昏暗的路灯,我看向许安。他还在哭,看见我看向他,便扭过脸,不看我。此刻,也许我狼狈无比,根本无美可言,但我还是渴望有英雄来救。
我一把夺过林唱手里的匕首,说:“为这样的男人挨刀子,不值得。”
然后,我把匕首狠狠地朝巷子尽头扔出去,再然后,就听见黑暗里一阵凄厉的惨叫,原来是董小武也听寝室的女生说我被林唱拖到后面的巷弄里,和“花痴”乐队的另外几个男生赶过来,谁知道一来就中了飞刀。
那几个长头发的男生又想冲上去,被林唱拦住了。
她说:“姜绚,你说得对,不值得。”
我们走的时候,许安还蹲在墙角哭,一个人,那么孤独。巷子的尽头,是学校的花坛,几棵桂花树被雨打得七零八落的,昏黄的路灯里,细细碎碎的桂花铺满一地。
董小武被匕首砸中的额角还在流血,我用手帮他捂着,我问他:“疼吗?”
他说:“不疼,我皮厚着呢。”
“花痴”乐队的几个男生先还是跟在后面的,可跟着跟着就全都跑掉了。就剩下我们两个人站在路边的屋檐下等车。
可能是因为下雨,计程车特别忙,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车。后来我说:“我去学校拿单车载你去医院吧。”
雨越下越大,董小武坐在单车后座,像一只鸵鸟一样猫着腰,把脑袋钻在我身上的雨衣里。他真的太瘦小了,坐在后面像没有载人一样,真不知道他瘦小的身体里怎么有那么大的勇气去和那些无赖打架的。
也许,和我一样,是爱的力量。
董小武为了长个子,每天都去打球。
好几次路过篮球场,都遇见他,混在一堆高高大大的男生里面,像个猴子一样跑跑跳跳的。看见我,便一脸仿佛遇见天使的表情,冲我吹很嘹亮的口哨,还做各种各样的鬼脸,额角还粘着纱布。
他打球的技术也进步神速,他所在的那个球队居然在校际联赛拿了一个三等奖,虽然只有五个学校参赛,而他也只是个候补队员,只打了小半场,一分也没有得到。但他还是开心。
比赛结束之后,他邀请我们啦啦啦队的女生去电影院看电影,那几个女生都不肯去,呼啦啦全跑开了,临走的时候还冲我挤眉弄眼的做鬼脸。
其实我也不想去的,可是看见他一脸期待的表情,又不好意思说。
电影院里放的是一部很老的恐怖片《吸血僵尸之惊情四百年》,他老是问我怕不怕,其实我很怕呢,我怕他会过来吻我,坐我前排的那个死男人老是把脸侧过来吻他身边的女孩子,挡住我的视线。
那天是我十九岁生日,我没有告诉他。散场之后,他请我去电影院后面的巷弄里吃牛肉米线,他把自己碗里的牛肉都夹给我,自己只留一片。
董小武每吃一口都会停下来看着我,昏黄的灯光里,他的表情那么珍重,满满的期待。我不敢看他,只能一直低着头,那个沙锅好大哦,比我的脸还大。
有卖花的女孩跑过来说:“大哥哥,姐姐那么漂亮,买支花送给她吧。”
我慌忙说:“不要不要。”
董小武已经在翻钱包了,吓得我连忙扭过头去。居然就看见许安了,坐在另一个路边摊,他也在看我。我不知道是我们很巧遇见,还是他一直故意跟着我。
董小武把花举到我的面前,我楞在那里,不肯接。
他说:“姜绚,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喜欢你。”
许安还在看着我,巷弄里那么昏暗,我看不见清他的脸,但我能感觉他脸上的忧伤。
董小武就那么一直把花举着,我就那么一直都不肯接,路过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隔壁的那个路边摊已经要打烊了,老板在催促许安快走。暗黑的巷子尽头,许安闪了一下就不见了。
董小武还在坚持,好心的老板也要打烊了,收拾好了一切,却不催促他。
我说:“董小武,每个女孩子都做过白马王子的梦,我也做过,但是你不是我梦里的样子,我的王子应该比我高,或是和我一样高。”
董小武握玫瑰的手无力的垂下去,眼泪夺眶而出。
我说:“董小武,你千万不要难过,我不是嫌你矮呢,真的,我嫌自己高,你是好男孩子,善良,温柔,又会弹很好听的吉他,你一定可以遇到比我更好的女孩子。”
董小武又冲我笑,然后转身跑掉了。
卖牛肉米线的那个老板好象也忧伤起来,他说:“你们还没有结帐呢。”
我刚想掏钱包,看见董小武又跌跌撞撞地跑回来了,他说:“我说过我请你,就一定要请你。”
该死的犟男生。
董小武再次跑开了,我怕再遇见他,便想从巷子的另一头回学校,刚走了几步,就看见许安了。他还没有走,站在一棵生锈的路灯下面,灯火在树影里明明灭灭的,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横跨了整条街。
“姜绚,那天……对不起。”
“我都忘记了。”
“我要走了,去厦门。”
“这么突然,为什么?”
“我去读研究生。”
我沉默,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虽然不是我的盖世英雄,但是知道他要走,我还是会很难过。
他又说:“这个送给你。”
我这才发现,他的手里什么时候还捧着一只宝蓝色的礼品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