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成的脸色煞白,几乎要再一次晕过去,可是身边的两名宦官却将他紧紧拽住。
“爹!”罗降颤抖着声音喊道。
帘子后面传出殷真的声音:“怎么,教长还不喝吗?高阳!”
高阳答了一声,走过去伸手按住罗成的脑袋,狠狠地按进肉汤里——
“唔……”罗成痛苦地挣扎起来,可是身子和脑袋都被紧紧按住,动弹不得。肉汤渗入他的唇,在味蕾上一层层漾开。
不——
罗成的心底绝望极了。
夫人!
“王!罗成咬舌自尽了!”
那些浑浊的肉汤里,泛出鲜艳的红色。
“爹!”罗降再不能自抑,冲上去一把推开高阳,将父亲紧紧抱住,“爹,爹!”他悲痛欲绝,短短的一会儿功夫,他的母亲被做成肉羹,而父亲则被迫咬舌自尽!
“殷真,你这个恶魔!”他转身,双目通红。扬手,甚至口中的咒语还未念出——
“索”的一声,一只银色的短箭从旁射出,直直地从罗降的脑袋上穿透过去。
那个文弱的书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以一个极其惨烈的姿势颓然到底。
“现在,有人肯告诉寡人明信侯来使到底藏在何处了吗?”
帘子后面殷真的声音冰冷。
青军包围了仲家堡的时候,十三正帮仲敏把绣好的锦被装进大红的箱子里。
三天后就是仲敏和罗降成婚的日子了。
“盖着这样的被子,你和罗降一定甜甜蜜蜜,白头到老!”十三揶揄她。仲敏头一次没有反驳,低下头羞涩地笑着,满脸通红。
十三的心里忍不住更加地开心起来。
能看到这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她是真的开心。
罗降一定能给仲敏幸福的。
这时候——
“失火了!失火了!”有人高声大喊起来。
十三和仲敏冲出门去——
“索”的一声,一支流箭从她们头顶上飞过,狠狠地扎进身后的木门之中,“霍”的一声,木门熊熊燃烧起来。
“这是——”
仲离匆匆赶到,他的神色悲愤,见到手里还拿着大红锦缎的仲敏,不由地脸色发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人居然敢招惹仲家堡!”仲敏怒气冲冲地。
“小姐……”仲离犹豫着。
“说!”
“仲离,你快说。”十三也催促道。
“是青王。”
堡内外,尽是震耳欲聋的嘶喊声,那些声音犹如雷霆。
青军开始攻堡了。
寂月夫人一声令下,家兵卫迅速备战。
仲敏第一个冲到了堡垒上,她满目泪光交织着愤怒,罗降的死讯如一把利剑刺穿了她的心,她几乎要疯狂了。她提起弓箭,搭箭,拉弓,念咒——
箭镞上缠绕上一股冰蓝色的雾气,剧烈旋转着,旋转着,发出“嘶嘶”的风声。
放箭!
“索”的一声,箭冲破了空气,冲进雪雾,直直地穿透一名青兵的盔甲,刺中他的心脏。
她要为罗降报仇!
十三本来要冲上去,可是却被仲离拉住。
“你不会御神术,上去只是送死!”他这样对十三说道。
“可我想要帮忙!”
“你留在这,保护好自己,就是帮忙。”仲离不容十三反抗,一把将她推下去,一挥手,两名家兵上前来,强制把她拉走了。
十三没有挣扎。
是的。她不会任何御神术,留在阵前只是会让其他人担忧而已。
她忽然恨起自己的御神术了。
在不该来的时候,它偏偏自作聪明地出现,害死了公子和夫人,在该来的时候,它却毫无踪影!她握着自己的手——
“如果你真的有那么大的力量的话,如果我真的是雪姬的话,请你们……”
可是,没有任何的反应。
她颓然地垂下手去。
仲家堡向来防守严密,训练的家兵卫更是精英,可是,纵然如此,又怎么抵得住三万青军的围攻。一个时辰过去了,堡垒上的人有些慌乱起来。
不断地有伤者被送下堡垒,十三和七夕等堡内妇女便留在后方照顾伤者。
如果只是被箭所伤的伤口还好,可是那些被御神术所伤的伤口,狰狞可怖,只消看上一眼,十三的胸口就犹如惊涛骇浪翻涌起来。
青军太狠毒了!
她强忍着愤怒,小心地为伤兵处理着伤口。看着那些血淋淋的伤口,她竟忍不住流下眼泪来。
那个男子,他怎么配长了一张和公子相似的面容!
这简直就是对公子的侮辱!
日落的时候,仲家堡的四周都能听到喊杀声。流箭索索地从堡内上空飞过,无数的房屋起火,许多都奔波着打水灭火,可却是杯水车薪。而被送到后方来的伤员却越来越多了。仲家堡再强大富足,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堡垒,家兵卫再怎么训练有素,又怎么敌得过青王的虎狼之师!
仲家堡破。
无数的青军如潮水一般涌进堡内。
他们手里的刀剑闪着寒光,冲着那些慌乱逃窜的民众挥剑砍去,无论男女老少,一时间哀嚎声响彻耳畔,鲜艳的血流淌近雪地里,触目惊心。
几名青军冲进十三所在的院子,拔剑指着十三和几名照顾伤员的妇女:“跟我们走!”
幸存下来的人已经不多,悉数被押到仲府的华庭之中看管起来。
华庭里跪了一片人,几百名青军将仲府团团围住,他们身上的盔甲在雪中闪着寒光,分外狰狞可怖。他们的手里的长矛,长铗都闪着血光。
寂月夫人,仲敏和仲离被押进大厅。
十三想青王一定在问些什么事情,只是离得太远听不到。到底是什么事情,要让青王违背祖先不动仲家堡的承诺呢?
大厅。
殷真坐在席子上,他身上穿着黑色的深衣,表情冷峻。“那么,寂月夫人该告诉寡人,明信侯来使到底在什么地方了吧?”
寂月夫人回答:“民妇不知。”
殷真不怒不笑:“不知?”他转头问仲敏,“那仲大小姐可知道些什么吗?”
“呸!”仲敏怒目而视,狠狠地啐了一口,“暴君!”
话音未落——
一道寒光闪过。“啊!”仲敏吃痛地喊出声来,雪白的脸颊上,一道鲜红的血印。鲜血顺着脸颊淌下来。
“敏儿!”
“小姐!”
殷真显然没了耐心:“寡人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说出来使在哪里,就放你们一条生路。否则……”他目露凶光,“我会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做痛不欲生。”
寂月夫人心中震惊。
她从未见过这个新王,虽然听到许多关于他如何残暴的描述,可当他用那样云淡风轻的语气说出那样的话的时候,她还是深深地恐惧了。
但她确实不知道明信侯来使藏在哪里!
“大王明鉴,民妇根本不知道什么来使,也不知道他身在何处……”
这时候高阳插嘴:“夫人,你该不会想告诉大王,你不知道罗家把来使混在提亲的队伍里带进仲家堡了吧?”
“什么!”寂月夫人倒吸一口冷气,“这,不可能!”罗家怎么会这样连累仲家堡!
“罗家二夫人已经承认了。”高阳冷笑。
“不可能!”仲敏尖叫起来,“罗降不会这样做,他不会!”他是她未来的夫君,怎么可能会让仲家堡陷入这样为难的境地,这个恶魔他在撒谎,在撒谎!“你杀了罗降,我要你偿命!”仲敏挣脱青兵的压制,扬手默念出她所知道的最恶毒的御神咒,朝殷真飞去。
仲敏出身贵族,她的御神术造诣并比低。
再加上她此刻内心愤怒,所使出的御神术,恐怕比平时更为凌厉。如果只是一般的人的话,面对这样的状况恐怕也会有一丝慌乱吧。
然而殷真却只是淡淡一笑,没有任何动作。
可是只是这样淡淡一笑——
好像时光静止,仲敏僵在半空之中,然后狠狠地摔倒在地。
“敏儿!”寂月夫人惊叫着冲上去,“敏儿,敏儿!”仲敏是她唯一的女儿,是她和将军唯一的骨肉啊!她的心底出离地愤怒了。她抬头盯住殷真,眸光猩红:“大王,仲家堡里并没有大王要的明信侯来使,若大王能找到,寂月愿以死谢罪,若大王找不到,”她冷冷一笑,“就请大王还我仲家堡几百条性命。”
“看来,夫人是不想和寡人说实话。”殷真的表情丝毫不为之所动,站起身来,“高阳——”
高阳喜上眉梢,又可以折磨人了呢!“是,大王。”然后手一挥:“带出去!”
十三跪在雪地之中。
忽然大厅的门打开,一阵暖气扑面而来,只见一名内臣模样的男子领着两名青军押着昏迷的仲敏出来。大厅里响起寂月夫人痛彻心扉的凄厉叫喊:“敏儿,我的敏儿!殷真,你这个禽兽,禽兽啊……”
叫喊声忽然湮灭,只听见低沉的呜咽声,如困兽的挣扎。
曾经十三心目中那个英姿飒爽的寂月夫人,在殷真的残暴之下,竟也如落叶一般无力了。
“好了,就扔在这吧。”高阳尖着嗓子道。
仲敏被扔在十三面前的雪地上。
她身上伤痕累累,战袍被撕破了好几处,看得出来是在战斗的时候被流箭撕破的,还带着触目惊心的血迹。
她被掼到雪地里,身体软绵绵的如同断线的木偶。
“你们几个过来,好好伺候仲大小姐!”高阳狞笑着对周围几个青兵说道。那几个被点名的青兵的脸上露出淫亵的笑容,扔掉手中的武器围上来。
十三在那一瞬间明白了他们要做什么。
“不!”她从上去,护在仲敏身上,“你们不可以这样对她,你们这些禽兽!”
他们怎么可以对一个无辜的女子这样,仲敏,她已经失去了罗降,她已经伤心近死,他们居然还要毁了她的清白吗?
不,她绝对不会让仲敏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她怒目瞪着高阳。
高阳“嘿”了一声。
想不到居然会半路杀出个女人来。
“高大人,这女子长得比仲大小姐还美啊!”
“是啊,高大人,把这女子一并赏给我们吧!”眼露淫光,他们摩挲着双手走上来。高阳冷哼一声算作默认,于是他们如饿狼一般,扑上来揪住十三的衣领,要把她从仲敏身上拉开。
十三死死地拼命抱住仲敏。
她绝不放手,绝不!
可是,她只不过是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怎么能抵得过那些壮士的力气。十三被拉开,狠狠地压倒在地。
一名青兵扑到她身上,伸手撕扯她身上的衣物。
“放开我,你们这些……”十三惊恐地呼喊着,她挣扎着,不顾一切地对身上的男子施以拳脚,可是她的这一点点力气却没有丝毫效用。
十三的脑子轰隆一声空白。
不……
她在明宫都能守住自己的清白,她不可以让这些猪狗不如的青兵占有了她!
她挣扎着!
发髻散乱,茉莉花簪落入雪地里。
“嘶啦”一声,直裾的衣领被撕开,露出十三雪白的肩和锁骨。好像看到了猎物的狼,男子的双眸猛然发光,狠狠地啃了下去。
“啊——”十三吃痛地喊出来,使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推,这一次,男子终于被推开,踉跄几步倒地。
十三爬起来。
周围的青兵愣住,反应过来的时候,十三已经冲到了仲敏那边,狠狠推开压倒在仲敏身上的男人。仲敏昏迷在雪地上不省人事。
“敏儿,敏儿!”十三焦急地摇晃着仲敏的身子,试图唤醒她。
高阳一个箭步上来,揪住十三的头发狠狠往后一扯,十三被扯得扬起脸,“啪”的一个巴掌,她被狠狠的一个巴掌掼到在地。
“呸!贱种,居然敢反抗!”高阳恶狠狠地骂道,抬脚就往十三的身上踹去。十三的双手狠狠地陷进雪地里,她的身上剧痛,而心里的愤怒更加剧烈,她终于感觉到了指尖的力量——
她身体里的御神术!
“锋”地一声,周围的积雪忽然从地面上跃起来,在半空扭结成股,冲着高阳狠狠击去。
“啊,原来是个雪国人!”高阳阴阳怪气地笑着,召唤出御风术,将那些雪龙击破,“该死的雪国贱民,居然送上门来找死!”
他一挥手,周围的青兵一拥而上。十三咬牙不断地召唤出御雪术,可是她没有过去的记忆,从不知道要如何使用御神术,而这些刚刚恢复的,细小的御雪术,完全不足以抵挡那些青兵。
她再一次被狠狠按在地上。
衣服被狠狠扒开,整个肩膀暴露在雪地里,那些冰冷的雪,沁进她的皮肤……
殷真从大厅里走出来。
高阳迎上去:“大王。”
“把寂月和仲离都带下去,等寡人想到好主意,再慢慢折磨他们。”殷真这样吩咐着,身后是被押出来的已经奄奄一息的寂月夫人和仲离。
“是。”高阳端着笑脸。
这时候有人来报:“王,已经在仲家堡外三里处找到明信侯来使。哨兵看见青羽将军正朝着仲家堡飞驰而来。”
殷真点点头。他知道青羽和仲家堡关系匪浅,所以没有告诉他今日的围攻,事到如今,他来又有什么用。殷真走下台阶,睨了一眼毫无知觉地躺在雪地里的仲敏,和他那些围在一起对一名女子施暴的亲兵们,嘴角勾出一个薄薄的嘲笑。
高阳小心地弯腰点头。
他踏进雪地里。
鹿皮的靴子深深地陷入雪中,风吹起他的衣袍,雪落在他的脸上。如今他所要做的,就是去审问那个明信侯来使,然后,他要培风死得比昭祝更惨。
想到培风惨死的模样,他的眼底有克制不住的兴奋,脚步也越发快起来,然而——
他忽然停下。
那通红的眸子里的兴奋,在那一瞬间猛然凝滞。
细细的雪绒花安静地落着。
素白的雪地里。
一支桃木的簪子,安静地躺着,它的一部分被掩埋进雪地里,然而露出雪地的那一端,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茉莉花。
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支簪子。
……
“好漂亮的簪子!”
“唔……闲来无事雕的,想给薄烟她却不要,你若喜欢便拿去好了。”
“给我吗?”
“嗯。不想要就别要了。”
当然想要——”她小跑到铜镜前,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将发簪插进发髻里,“很漂亮呢!公子,你看!”
抬起头,他的心猛然一颤。
……
他不敢置信地走过去。
眸子里的兴奋褪去之后,是强烈的震撼。胸口狠狠一酸,然后大片大片渲染开来,如落在纸上的水墨,这样的痛楚,直至五脏六腑。
他的脚步都有些不稳了。
“十……”他微微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
十三……
他捡起簪子……
长年的佩戴,簪身已经被磨得光滑圆润,泛着柔和的光芒。它在他的手心,如一朵茉莉花绽放。
他猛地抬头,在人群中寻找着那个身影。
他捏起那一张张跪倒在地上的脸——
不,不是,这个不是——
不是,不是!
“王,您这是……”高阳小心翼翼地上前去。
“滚开,你……你们……滚,啊——”雪地那一头女子绝望而凄厉的喊叫声忽然清晰地传来,殷真的心里猛然一颤。
他终于在这声音中听出熟悉的她来。
他目光呆滞地瞪着那个在雪地里挣扎的女子,和压倒在她身上撕扯着她的衣服的男人。
她的直裾已经被撤下一大半,可是她拼命蜷缩着身子挣扎着,试图阻止男子的行动……
男子奋力地将她的手压在雪地里,膝盖狠狠跪上去……
“啊——”她无法承受这剧烈的痛楚。
仿佛一切都消失了。
他连自己的心跳都听不到。
踉跄着上前几步,他不敢置信地瞪住那个挣扎着的女子。
青羽冲进来,他看到眼前的一幕。
已经……无法阻止了啊。
他绝望地闭上眼。
十三紧紧地蜷缩着身子,可是身上的衣服还是被一点点扒开,冰冷刺骨的雪紧紧地贴上她的皮肤,她被冷得全身麻木。她无力再挣扎了……
她只是徒然地缩着身子,无力地做最后的抵抗。
原来,她躲过了昭祝,却依然躲不开厄运……
原来,她早就注定失去一切……
公子,清白,和她单纯的小小的幸福,和公子长相厮守的小小心愿。
她闭上眼。
可是,身上的压力忽然消失了。
周围忽然安静得可怕,那些起哄的声音,忽然都消失不见了。
她颤抖着睁开眼——
雪花无穷无尽地落下来,打着转儿落下来。
她睁开眼,看到了苍白色的苍穹,看到了素白的雪花,看到了他,一身墨色的玄端,静立在雪中。他背着光,面容隐藏在一片昏暗的阴影之中,看不分明。
可是……
“公……子……”
是公子,对不对?
浮云殿。
殿里点了熏香,若有似无地弥漫在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华衣女子半依半靠在熏笼之上,华髻上红色的凤冠珊瑚步摇,红色的珊瑚珠子索然摇动,泛起红光涟漪如朝霞一般。
“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围攻仲家堡,怎么带会一个女人来?”说话的女子眉目巧然,“听说这几日大王都守在那女人的榻边,寸步未离,直到早上宗伯李迩请奏大王前往悬木山祭天,大王才离开了。”
青后双眼不睁:“或许是姿色分外出众吧。”
“可是,为一个女子大兴土木建造什么望星楼,实在是……”女子又附在青后的耳边低声道。
青后没有回答。禄衣里露出的半截青葱玉手在腰间的流苏上轻轻一拂,一双美眸又缓缓地睁开。“望星楼吗……”她轻轻说道。
风和日丽,正是夏初的季节。
空气里已经有了些微的燥热,闷闷的让人难受。
十三站在廊桥之上,望着不远处的空地上拔地而起的高楼:“望星楼……”她微怔,轻若无闻地喃喃着。
望星楼吗?
仿佛有记忆的风穿廊而过,撩动她的裙袂飞扬,发丝在白皙的颈脖间缭绕,慢慢地吻上了她的面容。好像有声音在耳畔响起,她微微皱眉仔细去听。
却只听见是一些细细碎碎的声音,清脆如墨韵堂屋檐角上挂的小小铜铃。
眼前仿佛有无数明黄色的小亮点,漫天飞舞。
那一夜,他们躺在幻萤谷的草地上,在泥土与青草的味道里,伴着浓郁的花香,公子对她说过的那些话,言犹在耳。
他说,将来一定要为她建一座望星楼,那会是整个出云城离星空最近的地方,他要让她第一个感受到出云城的星光。
那时候的她,心里是暖的。即使心中并不十分的相信,不是对公子,而是对这雪季的结束没有信心,然而心里却还是暖暖的,心中幻想着高大的,直入云霄的望星楼,好像自己已经站了在上面一样。
满心欢喜。
但是,此刻呢?
雪季依然没有结束,然而在阴阳师极大的法力的支撑下,四季分明的王宫里的确是能看到明亮灿烂的星光,而成为青王的公子,的确是有能力为她建起这样一座望星楼。
然而,她却感受不到快乐。
看到眼前这些明人,在青人的监督下咬牙切齿,却不得不用生命来为素不相识的一名女子建造一座不知所谓的望星楼,她的心里怎么能快乐。
“不如去跟公……大王说,我不要什么望星楼……”
小唯摇头:“大王决定了的事,向来无人能够更改。早就有大臣为此谏言而丢了性命——姑娘,你切要记住,大王如今宠你,并不代表你可以忤逆大王的意思。”
“嗯?”十三疑惑地看着小唯。
小唯是殷真派来专门服侍她的内妇。
小唯叹了口气:“我听说,去年有一名大王的宠姬便是因为得意忘形,大王命她着红衫,却自作聪明地穿了雪炼绸,大王不过看了一眼,便挥剑砍了她的脑袋。”
莫说是这皇宫里的人,就是天下人都早就知道了青王殷真的残暴和喜怒无常,除了对竹太傅和青羽将军稍有和颜之外,都是冰冷的面容。只是,小唯却不知道十三与青王之间那些过往的纠葛,亦不知道十三于殷真,或者说于过去的殷真是什么样的一个意义。
“我亲自去请求大王,说我不要什么望星楼!”十三转身欲走,小唯在她身后拉,却拉不住。
她快速地奔下廊桥,穿过曲折的回廊,直奔向王殿。
然而,在王殿前,却有面无表情的侍卫,手执刀戟拦住了她的去路:“王殿重地,没有大王的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他们的语气,简直比王宫外的雪还要冰冷。
十三道:“那请你们去禀报大王,说我要见他。”
“大王三天前起驾去了悬木山。”
十三怔住,他离开了王城。
她醒来之后,他就不见了。她满心期待,认为他是因为忙于政务而没来见她。她问了周围的侍女,却没有一个人肯回答她的问题。
原来他离开了王城。
十三的心猛然地沉了下去。三天来她拒绝自己去想起那些事情,可是这一刻却不容她忽视了。如今的公子,变成了青王殷真。他到底是怎么成为青王的,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除了下令为她建造的一座望星楼,仿佛他好像从未见过她一般。
连离开王城都不曾知晓她。
小唯看她的神情那么失望,安慰道:“姑娘不用这样——小唯听说,大王向来是不会向任何人交待自己的行为的,对姑娘已经是格外的恩宠。”
能够让一向淡于女色的大王下令在王城中如此大兴土木,且为此不顾众臣反对,还斩了一名重臣,这是后宫中的女子都不曾有过的待遇。
然而这些话并没有让十三的心底好过一些。
她微微地朝小唯笑了笑。
她转身,走下王殿。
王殿前的汉白玉石阶足足有一百九十九级,起雾的时候,几乎要看不到王殿下广场上的人。然而今天天气晴朗,十三从这里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只看见广场上整齐排列的王军护卫,锋利的刀戟反射出阳光刺眼的光辉。
石阶的两侧,有石雕的巨大的辟邪,身体扭曲成波浪的形状,昂首挺胸双目圆瞪如铜铃,注视着远方。
它们,是在注视着碧丘城吧,是在注视着整个虚空之境吧。她怔怔地望着这一切,忽然道:“万人之上的滋味,到底是怎样的?”
小唯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成为高高在上的青王,稍稍一呼吸也能让整个虚空之境战抖不止,这样的滋味到底是如何的?”她失神地想,或许就如同她现在的感觉一样——
俯瞰众生,胸中犹如波涛汹涌。
小唯吓得脚下踏空,差些摔下台阶去:“女子是不允许枉议朝事的,姑娘这话可不要再说了!”纵使大王再宠她,又怎么会容忍一个女子觊觎他的王位。
十三默然。
片刻之后,她转身朝着小唯展现一个明亮的微笑:“你放心,我都知道。”
十日之后,望星楼建成,而青王殷真亦从悬木山归来。
十三被殷真派来的人接进望星楼,一路上牛车碌碌驶过,从王城正门到摘星楼,她安静地坐在牛车里,经过一座座的宫殿。每每进过一座宫殿前面,她都能感觉到从那些虚掩着的大门里透露出来的窥探的,怨恨的,和不屑的目光。她知道,那些都是青王殷真的女人的居所。
青王即位两年年,有正宫王后一名,其余的宠姬则不在单册之上,时时有大臣王侯进献美女,又时时有被青王不称心之时随手杀掉的,大部分,甚至在没有得到王宠的时候就死于非命了。
她被一群侍女迎进了望星楼,她们为她梳妆打扮,梳起王城里得宠的女人才能挽的发髻,插上了各色各样珍贵的珠钗,最后又在她的身上一层一层地裹上质地轻滑柔美的锦服。
最后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锦衣华服,珠玉满身,流光溢彩,美得仿佛不是凡间的女子,而是遥远的传说中美丽的女神。她听着周围人一句一句不间断的赞叹,然而心里却觉得空荡荡的。
在不久之前,她还是寄居在他人篱下的一名流浪孤女,然而此刻她却走进了代表了权利和富贵的王城,走进了百姓们既崇拜又恐惧的这个地方,成为了她口中那个魔鬼一样的青王的姬妾。
“是不是打扮得太过于隆重了呢?”她轻轻地晃了晃重重的发髻,一阵叮叮当当清脆动听的响声。
有侍女大惊小怪地:“要见的是大王,怎么隆重都不会过份的!”那看她的眼神,仿佛她是一个不懂规矩礼数的山民。
于是十三便不说话了。
侍女们打点妥当,便纷纷躬身退下了,只留下六名侍女,十三静静地坐在屋子当中,按着吩咐端端地箕坐着,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她微微低着头,表情是平静的,然而心里却并不平静。
她恍惚回想起从第一次见到公子,到如今的画面。短短的三年于她却已经是迄今为止生命的全部。她曾经以为公子已经为明王所害,甚至灰心丧气到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但是如今,公子却好端端的出现了。
不仅好端端的,还成了青国的大王,成了那些百姓口中既怨恨又害怕的,也曾经是她从心底里厌恶过的,暴君青王。
暴君,青王。
她不由地想起在仲家堡的时候,亲眼目睹的死在青军剑下的那些无辜的人们,想起了在出云城外小村庄里看到的恐怖的一幕,那些,都是他的所作所为啊!
十三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世事无常,自己于天地间渺小到不值一文的悲凉感。
微凉的风,从敞开的窗子外吹进来。
她听到自己发髻上的那些饰物叮叮当当作响的声音,在这寂静无声的夜里分外的分明,每一声都如绵绵的雨,滴落进她的心里。
望星楼下传来牛车碌碌的声音。
接着,有宫人小跑着上楼来,打开门低声道:“请姑娘做好准备,大王来了。”六名宫女闻言一震,脸上纷纷流露出谨慎严肃的神情来,原本就笔直的背挺得更直,甚至屏住了呼吸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十三轻轻点头。
片刻之后。
她听见了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的心跳忽然加快,猛烈地在胸腔里跳动着。
然后,他的脚步停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他在她的对面坐下。
“你不敢看我吗?”他直直地盯住低着头的十三,“莲姬?”
十三抬起头来:“莲姬?”
这时她终于看清楚了他。
他已经换去冕服,穿了一件黑色的玄端,衣衽袖扣处都有金线绣的大片繁复的花纹,极显尊贵霸气。在明国的时候,常常随意地披散的乌发,被一丝不苟地盘进了冠帽中。
他的皮肤,好像比在明国的时候要黑了一些,粗糙了一些。
原本明亮得可以倒映出雪花的眼眸,暗沉得好像很深很深的井,曾经恍惚清澈的眼神不复,取而代之的是犀利如刀剑的凌厉目光。
“是啊,莲姬……是我为你取的新名字,喜欢吗?”他在询问她,然而用的却是是一种近乎命令的语气。然后他又轻声地:“从前那个名字不要再用了,此后你便是我的莲姬。”
十三的心底忽然哑然失笑。
原来是这样呢。
“大王喜欢的,是莲姬还是十三呢?”她冷冷的开口,用一种从未对他用过的语气。
殷真似乎也察觉到了,双眉在眉心微微扭成一个结。“我说过,那个名字以后不要再用了。”他的语气里已经有微微的不悦。
周围的宫人都纷纷捏了一把冷汗。
这名新进宫的女子,居然敢对大王如此不敬,难道她是不要要活命了吗?然而让他们奇怪的是,大王虽然不悦,然而却没有下令拉她出去——
如果是以往敢有女子如此,那还未等她话说完,便已经身首异处。
“是吗……”十三苦笑,“莲姬明白了。”
她明白了。
他不要过去了。
他要抹杀掉源墨,以殷真的身份存在在这个世上。他要否认掉过去的一切,所以要否认见证了他的过去的十三。
不仅是她,还有整个出云城。
所以,半年前青兵攻下出云城的时候,他会下令屠城十日。因为他恨透了出云城,恨透了那些欺负他的人,恨透了那些围观嘲笑的人,恨透了所有出云城的人。
他以为杀了他们,那一段的过去就可以真的成为过去了,从此之后无人再记得。
那一段自卑的年月,那一段被欺负嘲笑的年月,如今身为尊贵的青王的他,挥手就可以震动整个虚幻之境的他,又怎么肯承认呢。
他只是殷真而已,只是青国尊贵的大王殷真而已。
可是,她爱的,却是在那段年月里,那个自卑却又骄傲着的,纯白的少年,公子源墨。
殷真看得出她心里所想的。然而他只是在心底淡淡一笑,没有办法去责怪她。“从悬木山回来路途颇遥,寡人累了。”言下之意便是要休息了。
宫人们都有微微的惊讶。
大王居然会对这名女子交待自己累了的原因,实在是破天荒的头一遭。然而他们也不敢多问,连忙上前来打算为殷真和十三更衣。
然而十三却阻止了打算脱下她身上的衣服的手。
宫人惊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殷真皱眉:“怎么?”宫人们都可以看得出来,如今大王已经是十分的恼了。他们一个个的心里暗自叫苦,越发地屏息敛气,生怕一个不小心会惹祸上身。
十三静静地看着殷真。
漆黑的眸子,仿佛已经有些湿润了。
她深深呼吸,然后笑了笑。她想要笑着说这一句话,然而心里却是十分的难过,难过得怎么也笑不起来。
清风吹动她的发饰当当作响,她的声音哽咽,在这一片清脆悦耳的声音中轻若无闻:“十三,还是当年的十三。可是公子……还是当年的公子吗?”
还是那个,会小心翼翼地呵护一朵雪中的茉莉,会摆出一个臭脸却忍不住嘴角的笑意,会为了一直簪子不惜与公子培风起冲突,会在清晨仔细地为她削一支桃木簪子的——
那个公子源墨吗?
殷真愣住。
他盯住十三久久无语。
周围是死一般的安静,只有被风吹动的发饰叮叮当当作响的声音。
良久。
他站起来,示意宫人替他将方才解下的腰带重新系上。在宫人的伺候下,他打算离开。
“请大王——”十三望着他的背影,殷真站住脚步,“请大王放了仲家的人。”
殷真沉默着。
“他们是我的恩人。”
久久的沉默,然后,转身,不顾离去。
十三坐在原地没有动,默默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周围的宫女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她知道,她或许是有史以来第一个敢这样把青王气走的人,她知道她们的心里一定在鄙夷她同情她,因为她生生地赶走了得宠的机会,还成了一个将死之人。
然而这一切都不重要。
当牛车碌碌行驶的声音重新响起来的时候,她才站起来走到望星台上。
透过浓重的夜色,她可以看到不远处渐行渐远的一抹昏黄的明亮。她想,片刻之后便会有一名女子,因为意外得到青王的临幸而惊喜不已吧。
她的手轻轻地抚过手下的栏杆。
望星楼,望星台。
她微微仰起头,果然能看见墨兰色的天空中,繁星点点。
王宫之外,王城之内。
这是一处位于王城六道上的一处宅子。
偌大的王城,只有王宫和这里没有落雪纷飞。
院子里,有荒草漫长。
屋子的外廊上,有男子倚柱而坐。
他的唇边带着淡淡的笑容,手持杯盏不时地啜一小口。细颈瓶里的酒慢慢地喝尽了,便有女子悄然出现,替他斟满之后又悄然消失。
他望向灿烂的星空。
王宫里面,那个女子这时候是不是也在望着这样的星空呢?
他知道,大王为她建造了一座望星楼。
“咒啊。”
他轻声地叹息。
十三于墨儿,是咒吧。
只是,她于青王呢,那到底又是什么呢。
“哪里有墨儿呢,只有一个残暴的青王罢了吧。”一只小小的白狐安静地坐在他的脚边,柔声说道。
竹凤浅微微一笑,仰天轻轻叹息一声:“是啊,只有青王罢了呢。”
曾经的墨儿,已经死在明国的松泉谷了。
如今剩下的,只是青王而已。
远处传来古朴的钟声。
“当”的一声,似敲在她的心底。
望星楼上。
十三怔怔地站在外廊上。清晨的微风极其清新,带着青草的淡淡味道。“是什么钟?”她问身边的侍女小唯。“那是大王退朝的钟声呢。”小唯轻声地回答,仿佛说每一个字都是小心翼翼的。这宫里,任何人做任何事,仿佛都是小心翼翼的。
“大王……”十三轻声地。在她的心里,仍然抗拒着,无法把青王这个残暴的词同她的公子联系起来。
“还有……竹太傅吧。”她轻声问道。
小唯惊了一下:“是。”而看十三的目光里,已经有了异样的神色。
这时候,她看见远处的甬道上,有一辆黑色的牛车缓缓从王殿的方向驶过来。牛车没有棚,车上坐着一名素衣男子。
他的目光也正往这边看来。
“竹先生……”十三低声唤道。
远处牛车上的竹凤浅,似乎是听到了她的呼唤,轻轻一笑。只是那么遥遥地一笑,瞬间又敛去了笑容。
牛车载着竹凤浅消失在一道道宫墙之外。接着又有许多牛车在那甬道上驶过。车上坐的都是身着朝服的文武百官,一个个正襟危坐,面无表情。
除了那一次在明王的寿宴上,十三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文武百官齐聚的场面。她发怔地看着那些黑色的牛车从自己的眼底驶过。她想,那些人肯定都知道这望星楼,也肯定知道自己在看着他们。
可是,没有一个人斗胆敢朝她看一眼。
因为民间还流传这这样的故事。
曾经有一名乐师,在为大王弹奏乐曲的时候看了一眼大王身边的宠姬。那名宠姬是大王最为宠爱的,叫做凉姬,长得十分美丽。
“啊……多么美丽的女子啊。”或许乐师只是在心底这么想罢了。然而第二天,大王派内侍给那位乐师送去了一样礼物,装在一个大箱子里。
乐师打开木箱一看,吓得当即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就疯了。
那木箱里,装着被砍断手脚的凉姬。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任何人敢窥视大王宠姬的容貌了。这样说起来,竹先生的胆子可真谓大了呢。
王宫里有王宫的规矩,除了王后之外,没有大王的召见,所有女子都不准主动去觐见大王,这位刚刚进宫的宠姬也不能破例。
而内侍和宫女们,也是不敢对大王的起居妄加谈论的。
十三渴望得到关于公子的信息,然而心里却又害怕得到关于公子的信息。她有一种感觉,眼前的公子陌生得可怕,她害怕得知的事情越多,这种陌生感就会越强,而她的公子,也会消失得越快。
而一想起他如今的身份,是青王殷真,那个被称为杀人狂魔的暴君,她就忍不住生起一股气来。
也不过是十三入宫的第三日。
茉落前来拜访望星楼。
“大王忙于政事无暇前来,特命我前来问候莲姬一声,看看有没有缺了什么。”茉落笑着。
十三早就从小唯的嘴里听说,如今茉落是这王宫里地位最高的奴婢,也是大王唯一信任的宫人。茉落和大王是一起出现在青国人的视线里的,在殷真还是王子真的时候。
“茉落姐姐的地位,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虽然宫里有太后和王后,但是实际上掌管后宫的,是这位呢。”小唯这样警告十三。
“茉落,这些年,你一直陪在公……大王身边吗?”她问道。
茉落点点头:“是,从明国到青国,到王宫,到大王坐上王位,茉落一直在他的身边,伺候他。”她的眼底有小小的骄傲,仿佛因为这是十三所不曾做到的。
十三道:“谢谢你。”
茉落微愣。
“谢谢你照顾他。”十三轻轻地笑着,“虽然我是很嫉妒你能一直在他的身边,可是还是很谢谢你能陪伴在他的身边照顾他。”
茉落怔了片刻,只说:“这是我心甘情愿的。”
又是片刻的沉默。
“既然如此,那么你一定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吧?”十三又问道。
“什么?”茉落不明白。
“公子,怎么会成为青王。”
他不是大将军和云浮夫人的儿子吗,他不是出云城的公子源墨吗,青国人,怎么会允许一个明国人成为他们的大王的呢?而公子,又是如何从一个明国人,“变成”青国王子的呢?
茉落笑了。
她起身,施礼,转身,款款离去。
“茉落劝莲姬一句,有些事情放在心里就好。如今莲姬成为青王的女人,荣华富贵,切莫毁在自己的手里。”
荣华富贵,切莫毁在自己的手里……
十三独自一人坐在屋子里。
她怔了有半日,才微微一笑。茉落是喜欢公子的吧,从在出云城的时候,她就看出来了,茉落看着公子的时候眼底的那些光芒,真是藏也藏不住。
她还来不及多想,忽然有一名内妇到来,带来了太后召见的命令。
“太后听闻大王打算封莲姬为华阳夫人,因此想见一见莲姬。”那名内妇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