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来自明国?”仲离在十三的身边走着。
他撑着一把纸伞,大半都倾在了十三的身上。雪团团地下着,落在纸伞上,发出噗噗的声音,却落不到她的身上。
十三的心里莫名地温暖。
“是。”她答道。
仲离点点头。
“青军攻破出云城,逃出来的人并不多啊。”他摇头叹息,十三听得出他语气中的心痛。
虽然身为武将,却是个善良到如白雪一般的男子呢。
“是。”虽然她怨恨昭祝,巴不得离开明宫,可是想起那些无辜受死的百姓,她的心里也不由地难过起来。
为何青王不能善待战俘,偏要血流成河呢?
她想起经过的那个小村落,想起里面尸横遍地的惨状,不由地愤从中来。
“殷真,真是个恶魔!”她咬牙说出这样的话。
仲离点点头:“的确呢……还从未有过君王,比宣武青王还要残暴的。他定下的法令,可谓严苛,前所未有。可是,却也正因为如此,碧丘城如今一片安宁,而青军也强大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呢。”
无规矩不成方圆,青王的暴政苛法,在这样的乱世中不失为治国之道。
“不过,滥杀无辜,毕竟有些过于残暴了。”青王对出云城的态度,实在让人费解啊。十日屠城,不肯留一个活口。
街上有小孩子玩闹着,打雪仗堆雪人。
忽然一个雪球“咻”地朝十三飞来,十三下意识地呆了一下,想躲却来不及了。
她闭上眼睛。
雪球却没有落在她的身上。十三睁眼一看——
原来是仲离用手替她挡去了。
“小孩子就是顽皮。”仲离笑着,掸了掸袖子上的雪。
十三略略有些发愣。
他这样的笑容……
如此温暖,在她的生命中还不曾有过。
公子的笑,清澈而单纯,竹先生的笑,妖媚得如同狐狸一样,却从不曾有仲离这样的温柔,温柔到好像嘴角都泛出淡淡的光来。
他手里撑着伞,替十三挡去风雪。他转过身来,对着十三又是轻轻一笑,温暖得好像烧得正好的炭炉。
“如果姑娘不嫌弃的话,就在仲家堡住下吧。”
十三对上仲离的眸光。
琥珀色的眸子,轻轻浅浅的暖意,在这皑皑的白雪之中。
心里,便无端端地生出了一点依赖。
于是她点了点头。
这时候,堡门大开,一队人马长驱而入。
“是夫人回来了。”仲离这样说道,便带着十三迎上前去。
为首的果然是名女子,三十出头的年纪,身着戎装,看起来英姿飒爽,颇有巾帼英雄的气概。她眸光如星,看见仲离和十三,“吁”的一声,停住了马。
她身着戎装,可是看向十三的时候那目光柔和,让十三无端地就想起了云浮夫人。
她的心里豁然地明亮起来。
在仲家堡的日子,平静得和当初在将军府一样。没有了板着脸对她爱理不理的公子,日子更加得宁静起来。
她并不时常想起公子,可是也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想起他。
有的时候是早晨醒来的那一瞬间,有的时候是走下房前石梯的时候,脑子里的公子,总是这样毫无预警地出现,每每,她总忍不住要留下眼泪来。
“源墨已经死了。”她还记得昭祝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的得意。她不肯相信,他就亲自带她到城门外去,看悬挂在城门上的公子和云浮夫人的尸首。
那是公子的脸,这样猝不及防地,以一个苍白无力的姿势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满心惶恐,悲愤和绝望,她怒发冲冠,要杀了昭祝为公子报仇,可是那些根本不受她控制的御神术,无法为她做些什么。
“如果你想以死来了断,那将军府上下十几口,都将为你陪葬。”昭祝笑着这样说道。
她恨不得撕裂他嘴角的笑容。
“我会诅咒你,一生一世!”她咬牙切齿。
昭祝似乎并不以为意。他似乎笃定地相信,终有一日十三会死心,会安心成为他的女人,他会得到雪姬,接着得到天下。所以他对外宣布雪姬已死,这样就无人再跟他争夺雪姬。
可是他远没有时间等到那一日,明国灭亡了。
每每想起这些,十三的心里就有些酣畅淋漓的感觉,甚至想要开怀大笑。
一转眼,便过去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雪始终下个不停。这漫长无尽头的雪季,把人的心都磨圆了。十三在仲家堡里,住在主家,也就是寂月夫人的府上。寂月夫人膝下只有一位小姐仲敏,仲家堡里,人人都是相亲相爱的,即使偶有争吵,也很快能和解。
这才是真正的人间仙境,世外桃源啊。
每日与仲敏相伴,看她做些针线,也觉得这样看看,就很高兴了,一颗心更加的平静如水。
雪下得小些了。
十三才起床,束好了发,仲霞欢喜地跑来,拉住她就要往外跑。
“哎,这是要去哪里?”十三被她的情绪感染,也莫名地欢喜起来。仲霞曾经说过她,“和我一样的年纪,却和娘一样的眼睛!”说她的心底,好像埋藏了很多事情似的,总也笑不起来。
不过,最近的笑容似乎是越来越多了。
仲霞头也不回地答:“罗降来了,你不是说想见他吗!”
原来如此。
十三心下便猜到了什么。
仲敏已经定了亲事,未来夫君是王宫里书院教长罗成的幼子罗降。仲家虽然已经没落,然而声望犹存,与罗家结亲,倒是罗家高攀了。虽然聘礼未下,可也就在这几日了,仲敏平日做的那些针线便是为出嫁准备的。
果然,是罗家下聘礼来了。
大红色的锦缎,扎着大花,一个个红彤彤的箱子整齐地码放在大厅里。寂月夫人正与一名中年男子交谈着,中年男子的身后,站着一名年轻男子,十七八岁的样子,乌发挽成一束,眸子温和而闪亮。
十三站在仲霞身边,看她的视线只落在那男子身上,便知道那就是罗降了。
的确是个很好的男子。
十三在那一瞬间忽然想起公子源墨来,心里有一点点痛,然而还是开心地笑着,捅了捅仲霞的腰:“也不知道害臊!”
仲霞嘻嘻一笑:“有什么好害臊的,郎情妾意,还是见不得的事情了?”
大人们说着话,仲霞便拉着罗降到后院去了,她将十三往前一推,笑嘻嘻道:“罗降,这便是我跟你提过的,十三妹妹了。”
罗降急忙作揖:“十三姑娘。”满是书生味道。
十三也笑着回礼。
“罗公子。”
仲霞是个很活泼的女子,将门之后,颇有些豪气,总是横冲直撞的。
罗降就安静地站在一边,听她叽叽喳喳的说话,看她乐呵呵地蹦蹦跳跳,有的时候仲霞脚下一绊,险些摔倒,他就赶紧冲上去扶住,一边温柔地埋怨:“你看你啊……”
仲霞回头冲十三做一个鬼脸。
十三就忍不住笑起来。
嗯,仲霞是寻了一个好夫君呢。
“哎,罗降!将来我们的孩子,是会像你多一些,还是像我多一些?”仲霞忽然问道,全然没有小女子的娇柔羞涩,倒是罗降先红了脸,尴尬地看十三一眼。
十三急忙别过头去,假装在看别处。
“嗯……待我回去翻一翻医书……”罗降这样子答道。
仲霞显然十分不满:“医书又知道了!我想要是像我就糟了,整日里闯祸!小时候爹为了给我收拾烂摊子,也不知道欠下多少人情……”或许是想起仲将军,仲霞的声音有些颤抖。
罗降急忙扶住她的肩膀。
“无妨,为了我们的孩子,欠人情也是开心的。”
“笨蛋,哪有欠人情还开心的?”
“这……”
“真的无妨?”
“啊,真的。”
……
雪花静静地落下来。
转过头去,看见仲离站在不远处,用同仲霞看罗降一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他好像,活脱脱是公子的翻版。他也长的漂亮,也有眸光纯白,只是没有公子那般的自负和隐忍,他更加快乐无忧一些。
十三想起那一日在大街上,仲离为她撑着伞的样子,那些雪团团地落在纸伞上的声音,恍惚间伸出手去,一片雪花落下来,冰冰凉凉的。她低下头,桥底下有冻结成冰的水,如镜子一般倒映着她的样子。
长发束在脑后,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一支木簪子,斜斜插入发髻。
她忽地展颜笑了。
而站在不远处的仲离,看见她明丽的笑容,也展开了笑靥。
她想,终于是不用再走进那些朱门高户了。
这一日,十三正从外面回来,一进府迎面碰上了仲敏。
“十三,你陪我去城里吧!”仲敏一把拉住十三,这样说道,“我想去见罗降,可是娘说路远危险,其实怎么会远,骑马去,来回也不过半日罢了。”
她撅嘴,不满地。
“夫人是觉得外面兵荒马乱的,不安全吧。”十三笑着劝道。
仲敏不以为意。
“方圆百里,谁敢招惹仲家堡?”裕德青王曾下令,任何人若骚扰仲家堡,以重罪论处。
“不过,时下就是碧丘城里也很是危险吧。”
“哎呀,去吧!”
仲敏摇着十三的胳膊,小孩子一样撒娇起来。
她就是这样的性子,大大咧咧,直爽极了。
“哎……”十三哭笑不得。
“去吧……”
“那……就去吧。”十三只得道。
碧丘城里。
一辆黑色的牛车在碧丘城最为繁华的街道上行驶着。
牛车装饰得极为朴素,普通人看见了,或许会以为这只是哪户寒门老爷出行的牛车罢了,但是若有认得牛车前骑马的男子的,恐怕不难猜出牛车里的人是谁。
能劳烦到青羽大将军护驾的,虚空之境又能有几个人。
十三见到青羽的时候,正和仲霞坐在茶肆里等待罗降。
她只是随意地往街上瞟了一眼。
剑眉星目的男子,便这样毫无预警地闯入她的眼帘之中——
“青羽……哥哥……”她轻若无闻地。
心中一片苦涩。
上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明王的寿宴,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在出云城。那个她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去的出云城,连同公子一起消逝在她的生命中了。
公子……
她的鼻子猛然酸起来。
“怎么了?”仲敏察觉到她的异样,关切地。
十三回过神来,摇摇头。
她收回自己的目光——就让青羽也和出云城一起,消逝在自己的生命中好了。其实她的心里对这个哥哥,并不是没有一点点的眷恋的——他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吧。可是想起他背叛了祖国的行径,她又有些别扭。
而且恐怕,他对自己这个妹妹也没什么感情吧,否则怎么会不与她相认呢?她失去了记忆,可是他总没有吧?
但是,只在这一刹那——
风轻轻吹起。
素白色的雪花,也被吹得飞扬起来。
那团团落下的雪泛着一层柔柔的光芒,仿佛将这个世界都模糊了。
牛车黑色的幕帘被轻轻卷起。
牛车里男子的脸,在不明的光线中,如花蕊一样展现——
如梨花一般的面容。
清秀,干净,透明,微薄。
十三只觉得心头有什么东西猛然一击。她惊住,嘴微微张着,似乎想喊出些什么,可是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幕帘很快落下去,男子的脸如昙花一现。可是,十三的脑子里,在第一时间跳出了两个字:公子。
公子源墨。
她忽然无法呼吸了。
胸腔里“砰”的一声炸开,狠狠地痛起来。
她腾地站起来,转身不顾一切奔下楼,奔出茶肆。
“哎,哎!”仲敏喊道。
可是十三已经听不见任何东西了。周围忽然宁静得可怕,如此喧闹的大街上,只留下风在耳边呼呼地吹着,胸腔里的巨响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她的心脏。
她的心痛得无法呼吸。
那真的是他吗?
“源墨,已经死了。”昭祝微笑着。
可是……
他一定是公子吧。
是骗人的,昭祝说公子已经死了,是骗人的。
“十三,你去哪里!”仲敏在后面追着。
十三没有停下脚步——
她要去哪里?她要去公子那里!是的,那一定是公子,那一定是!
她奋力地挤过人群。
“喂!”被她撞到的人怒目而视,“走路不长眼睛吗?”
“慌慌张张的赶去投胎吗?”
她的耳朵里全部没有听到。
“公子……”那一定是你吧,是你吧,是你吧……
终于,她靠近了牛车。
刹那间——
“岑岑”几声,刀剑出鞘——
“什么人!”为首的护卫将剑一挥,直抵十三的喉咙。
十三猛然顿住脚步:“我……我要见他!”她指着前面的牛车,因为激动,她哽咽得要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手拼命地比划着,指着牛车。
“放肆!牛车里的人,也是你想见就见的吗?”那人大喝一声,“马上离开,否则就取你的性命!”
“可是,我要见公子……”
牛车里的男子心中忽然一滞。
“将军,后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淡漠疏离的声音透过厚重的幕帘从牛车里传来,这名叫做殷真的男子,便是这虚空之境最大的霸主,当今的青王。
他穿着茉莉花色的深衣。
穿着深衣的话,应该会透出一些儒雅之气吧。如果是一些粗人穿了深衣,倒会显得不伦不类了。
可是,他穿着深衣,眉宇间,却尽是暴戾之气。
奇怪的是,即使是这样的搭配,却没有让人觉得有丝毫的不妥。
青羽朝后面看了看,回道:“禀公子,好像只是一名不自量力的刺客。”
“刺客?”殷真的嘴角勾一勾,“本公子的命真的这么多人想要吗?”
“不敢……”
“你去,好好的处置,要让那些想要本公子命的人都知道,他们最后会落得何等下场。”殷真的话,一字一句说得缓慢,犹如冰锥子一样凌厉。
“是。”青羽策马而去。
嘴角的笑容隐去。
梨花般的面容上,此刻只余下戾气,狰狞可怖。
“还不快走!”护卫明显地不耐烦起来。
“我要见……”
寒光一闪,剑锋迎面刺来——
十三咬牙,绝不行!她一定要见到牛车里的人,那一定是公子!她转头,朝牛车冲去。
“喂,站住!”
“快站住!”
身后传来一阵阵咒骂声。
有护卫举起了剑,朝十三的背后刺过去。
寒风中,剑锋闪着银光,如冰雕的一般,直直地朝着十三飞过去。它刺破寒冷的空气,发出“素素”的声音。
十三奔跑着……
身后一道寒光冲破雪幕……
“公子!”她的心里大声地呐喊……
“噗”的一声。
十三站住脚步。她感觉到了从背后传来的一阵一阵的剧痛,以及温热的鲜血如花朵一般在背后绽放。
公子……
那,是你吧。
有阴影从天笼罩下来。
十三艰难地抬起头……
“天,是你……”青羽看清地上女子的面容,倒吸一口冷气。
碧丘城外。
凌阳宫。
正殿,风暖鸾翔。
殿内一片寂静无声,凌阳宫的总管,内臣霍子闵带领着凌阳宫所有的内臣内妇跪倒在地。殿外跪的是宦官和侍女,宫人和宫女跪在更外面。
而贱民,是连跪拜青王的资格都没有的。
青羽和馥频公主安静地垂目站在一侧。
大殿之上,镂金虎椅,有男子身着碧蓝色玄端,目光似漫不经心,却依然凌厉如刀!
内臣高阳站在一侧,朗声道:“今大王前往王陵拜祭,路宿凌阳宫。尔等有机会服侍大王,应叩谢天地之恩德,谨言慎行,不得有丝毫差错,否则杀无赦。”
“大王千秋……”
霍子闵领头高呼,接着是数百名王奴齐声高呼——
“大王千秋!”
殷真似乎对眼前的一切十分满意。
他的嘴角微微勾了一勾,才转头对馥频道:“寡人听说,王姐打算长居凌阳宫?莫不是王宫内有什么伺候不周的地方,王姐心里怪罪寡人了?”
馥频急忙道:“不敢。”
“不敢?”殷真冷冷一笑,“王姐前脚刚出城,司马明大人就上书,请寡人为太后修缮西宫,寡人还以为,王姐是嫌西宫破旧了。”
馥频愣了愣。
司马明崇晏是她的亲舅舅,是太后的亲弟弟。
“舅舅他……”她的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
“明大人昨日在府中突发急病,已经去了。大王仁德,以厚礼葬之。”高阳态度傲慢,语气里有一种下人不该有的嘲讽。
因为知道青王对太后和明家厌恶,所以他也敢骑在公主的头上了。
馥频的身子晃了一晃,险些跌倒。
“谢大王。”
殷真勾勾嘴角,点点头。
“多住些日子,该回宫的时候,只要王姐说一声,寡人派御骑来接王姐回宫。”他微笑着对馥频公主说道。
“是。”馥频眉目恭顺。
这个曾经骄傲到不可一世的公主,太后手里的掌上明珠,也在朝权的更替中沦为有名无实的公主,只能守着虚有的荣华富贵,小心翼翼度日如年了。
这一切,竟与云浮夫人是这样相似。
鼻腔间轻微的哼了一声,青羽起身,在众侍从的服侍下,离开风暖鸾翔。
直到殷真的身影消失了很久很久,馥频确信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之后,才黯然流下泪来:“舅舅,太傻了……”
他还以为明家是当初那个明家吗,还以为是可以为所欲为一手遮天的那个明家吗?明家呼风唤雨的日子早已过去,父王已薨,而现在坐在王位上的,是她叔叔的儿子,是她的堂弟更重要的是,她的堂弟最信任的那个竹太傅,她同父异母的哥哥殷风,怨恨母亲到骨子里!
若不是因为青羽有功,恐怕她也早就和舅舅一样,被青王杀鸡儆猴了吧。
“频儿……”青羽扶住她的肩。
“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殷真最信任的人是殷风!是你把他从明国带回来的,不是吗?他和殷风之间到底,到底……”
是什么关系!
就是因为殷风,所以明家才被迫害到这个地步!昔日的荣华一去不复返,她的那些亲人,舅舅姨娘,一个个地被迫害至死!下一个,就是她的母后!
青羽闭眼。
那是他不能诉说的一段故事,这个世界上知道这件事的人,只能是仅有的四个人!
“公主,大王请公主和驸马前去一起进膳。”忽然有一个恬淡温柔的女子的声音响起。
馥频急忙收起眼泪。
“茉落姑娘。”她努力朝着茉落笑着。茉落温温一笑,不做言语,仿佛方才并未看见馥频脸上的那些泪水一般。
在侍女的搀扶下,馥频款款离开。
青羽怔了片刻,才抬步跨出风暖鸾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竟有一丝恍惚,好像走在前面的茉落忽然回头,笑意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他心下猛然一击。
他明白,在这些宫殿里,青王的眼线是无处不在的,刚才馥频的那一番话,恐怕此刻已经传到青王的耳朵里了。茉落那含义不明的一笑,仿佛是在警告他——
若是说出那个秘密,哪怕是一个字,他和馥频都会立即毙命。
那个不能与外人道的秘密,这偌大的虚空之境,只有他,公子浅,茉落还有青王本人知道——
青王殷真,就是当年出云城里那个公子源墨。
当年在出云城外,在最后的关头,仍是源墨的殷真体内的御风术术终于破体而出,那一刹那——
风起云涌,卷起千堆雪,遮天蔽日。
他从未见过有一个人,竟能拥有这样强大的御神术,仿佛是积累了许久,如火山一样在一瞬间喷薄而出,就连身经百战的他,在这样强大的术之下,也昏迷了过去。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出云城。
于是他向源墨讲明了一切,关于源墨的身世。
实际上,源墨并不是云浮夫人与源蔺将军的儿子,他是裕德青王殷子初的儿子,当年的长昊之战,打了整整三年之久,仍是王子的殷子初领军与源蔺将军对抗,他的爱妾燕姬随军前往,在第三年的时候生下了一名公子,取名真。
公子真出生后不久,明军大面积反攻,青军战败,殷子初落荒而逃,将燕姬和公子真都留在了军营里。燕姬知道自己没有生还的可能,便将公子真交付给大将军迟晋。
“贱妾死不足惜,可公子真是王子初的血脉,请将军一定要救他!”燕姬对迟晋将军说了这样的话。
迟晋将军临危受命,答应一定保护公子真。但是青军大势已去,明君将军营团团围住,只能拼死一搏。在最后的关头,迟晋将军把剑抵在了源蔺将军的喉头,只要他一使劲,源蔺将军必死无疑,可是他却放弃了——
“青军大败,迟晋理应自问谢罪。可是这孩子是无辜的,请将军放他生路。”
迟晋将军在源蔺将军面前自刎了。
源蔺将军以为公子真是迟晋将军的骨肉,为了报答他不杀之恩,便将孩子带回明国,又谎称是他与云浮夫人的儿子,将他抚养长大。
源蔺将军和云浮夫人至死都不知道源墨的真实身份呢。
裕德青王后来得知了这件事情,感慨万分,暗中派青羽前去明国,为他探寻公子真的下落。
那时候,青羽已经在朝廷权斗之中投靠了王子初。
虽然他身为青后的女婿,可是也清楚地知道,青后气数已尽。为了保护自己和馥频公主,他选择了站在王子初的一边,如同如今他又选择成为宣武青王的人一样。
于是青羽便趁为明王祝寿之际,来到明国,潜入将军府中。他在结草堂看到了迟晋将军的牌位,因此更加肯定了这个传说,在几次观察公子源墨之后,发现他对御水术更是一窍不通,因此便确定,公子源墨便是当年的公子真。
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后,源墨毫不犹豫地跟随他到了青国,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成了王子殷真。
而青羽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之后,便逐渐与王子殷真疏远了。等到他再次注意到王子殷真的时候,发现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
彼时,王子风,也便是竹凤浅忽然回国,在朝中一些势力的支持下,他重新入朝。凭借在明国的师生之谊,竹凤浅成为了王子殷真的太傅。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对师生,已经成为了青国权力的中心。
裕德青王对王子真心怀愧疚,因此深信不疑。而因为要压制太后的权势,重用了与太后有仇的竹太傅,不过半年,朝中的事务便都落入了王子真和竹太傅手中。
朝中大臣心怀不满,几次三番上书,都被裕德青王驳回。
“要成为我的盟友,还是我的敌人,请将军自己选择。”后来,王子真对他说了这样的话。
他说话的时候,是微笑着的,可是眸子里透出的戾气,让久经沙场手染数千万鲜血的他,都不寒而栗。
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知道王子真的过去,于是只能选择和他结盟,否则他将来的下场就是死。而选择和王子真结盟,将来有一日太后大势已去,他也可以保护馥频公主。
于是,他也加入了王子真的阵营。
他亲眼目睹了王子真狰狞可怖的面目——出云城里那个被人嘲笑,自负自卑的公子源墨,已经在失去心爱的女子的时候,在目睹母亲死去的惨状的时候,死了。
他甚至对裕德青王下手。
“我不能再等!”在明宫传出雪姬已死的消息之后,他说了这样的话。
捏造遗诏,逼死裕德青王,他成了这虚空之境的霸主。没有任何的悬念,那一点点小小的阻挠,也轻而易举地解决。
然后——
两年磨练,养精蓄锐,一朝发兵,攻破出云城,十日屠城,血流成河!
明王昭祝落入他的手中。
他始终记得那一日——
天,居然晴了。
漫天的红霞,和地上横流的鲜血一样耀人眼眸。
押送昭祝的囚车,在一片白雪和鲜血中缓缓驶来,苍穹寂静,万籁无声,车轮发出碌碌的滚动声,分外刺耳。
囚车中,昭祝一身泥泞,披头散发。
囚车停下。
押送囚车的士兵退至十里之外。
青王的牛车,这才缓缓地驶过去。守卫在牛车周围的,只有竹凤浅,他,还有茉落——当今青国,他们四人已经成为最高权力的象征。
竹凤浅主政,他领百万青军,茉落则代替王后,是青王宫实际上的统领。
牛车在囚车前停下。
茉落打起幕帘。
青王下车。
他穿上了青王登基或者祭天时候才穿的玄黑色冕服,用金线绣满了十二章纹,顶上的冕冠上,镶嵌着五彩的宝石,在这样的霞光下熠熠生光,腰间的红色腰带——那是多少战士和俘虏的鲜血所染成的,才有这样鲜艳的颜色!
鹿皮的靴子,踩在雪地里,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
他走过去,走到囚车的面前。
“昭祝。”缓慢而清晰地,他吐出这个名字。
这是隐藏在他心底多久的怨恨,如在这一刻如山洪爆发,可是吐出来的时候,却是这样的平静。
青羽的心里紧了一下。
他侧过头去——
却见竹凤浅的唇边始终笑意浅淡,而茉落也一样。
昭祝缓缓抬起头来。
在看清眼前男子的面容的那一刻,他蓦地瞪大眼睛——
“源墨!”
殷真走近他,凑到他的面前,嘴角勾起,咬牙切齿地笑着——
“现在,我是殷真,是青王。”
蓦地转身,他负手走出几步,再转身,冷冷地盯着不敢置信地瞪着他的昭祝:“我说过,终有一日,我要你以血来偿还一切!”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
囚车里的昭祝,毫无预兆地爆炸开来,血肉横飞。
在场的所有人心里一寒,只有竹凤浅和茉落,依然笑意浅淡。这是青王为何可怕的原因之一,他拥有强大到阴阳寮长老都无法解释的御神术,可以在无声无息中,用各种残忍的手段取人性命!
血色残阳。
殷真身着青王的冕服,站立于一片雪白之中。
他的背影僵硬,而嘴角却带着一丝疯狂的笑意:“娘,十三,我终于替你们报仇了。”十余年的耻辱,在这一朝也终于洗清了!
如今的宣武青王,是这样可怕的一个人啊。
青羽无声地叹息着,远远地跟着茉落,离开了风暖鸾翔。
仲家堡。
虽然之前住在仲家堡,堡里上下也对她十分客气,可是如今,十三却成了仲家堡的贵客了。
因为,是青羽把十三送回到仲家堡的。
“这是我在明国的故人,请寂月夫人代以照顾。”青羽将军对寂月夫人说了这样的话。
青羽将军是仲家的恩人。当初在战场上的时候,青羽曾经救过仲将军的性命,因此因为青羽,十三成为了仲家堡的贵客。
连寂月夫人对她都十分的客气。
“请十三姑娘在堡里好好养伤,将军说了,有空的话就会来探望姑娘。”十三醒来之后,寂月夫人这样对她说。
三日后,十三等到了青羽。
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炭火烧断的细微“啪啪”声。
十三与青羽面对面坐着。
两人沉默了许久,青羽才开口,轻声问道:“你还好吗?”这三年来,她在明国还好吗,出云城破之后,她逃出出云城,流离在外,都还好吗?
还好吗,他的妹妹,青翼。
十三的鼻尖狠狠一酸:“好不好,将军都看到了。”
青羽的心莫名地痛极了。虽然他依然记不起从前的一切,记不起青翼年幼时候的面容,可是在面对着她的时候,他的心里总是有无可抑制的愧疚。
“青翼,你可以叫我哥哥。”
十三怔怔地,然后忽地一笑:“可以吗,你现在可是青国的将军。”
“当然可以!”青羽急切地,“无论我变成什么,我们是兄妹这件事情无可更改,我始终是你的兄长!”他顿了顿,又道,“或许,你觉得有一个背叛雪国的哥哥很丢脸……”他灿灿地笑笑。
又沉默了片刻。
“那男子……”是不是公子?
“不是。”青羽毫不犹豫地否认,“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差些认错了。可那并不是公子源墨,他们长得也并不算是十分相似。”
“那他……”是谁?
“是青王陛下。”
“青……王?”那个传说中如魔鬼一般的男子?
“是。光影斑驳看不清楚,所以你才会看错吧。”青羽这样说道。他不能让十三再次回到殷真的身边,如今的殷真,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源墨。他可以为了权力毫不犹豫地杀掉任何人——
青羽相信,如果有朝一日自己和竹凤浅也成了他的阻碍,那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掉他们两个。
他不能送他的妹妹到那样危险的人身边去。
倔强固执又善良的她,恐怕是无法在殷真身边生存的吧。
“我以为你已经……”当日昭祝宣告天下,雪姬得知公子源墨的死讯伤心欲绝,身染重病不治身亡,天下的人都信以为真了,殷真也正是因此而迫不及待地弑父夺位,发兵出云城。
现在想来,这应该只是昭祝掩人耳目妄图独霸雪姬的障眼法而已。而她,却是真的承受了源墨的死讯吧。
十三淡淡地:“我是想过要死,可是我的身上还有将军府那么多人的性命。”为了他们,她只能屈辱地活着,“可是三年来,我始终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也没有成为昭祝的女人。我每日每夜都在诅咒昭祝,诅咒他的一切!”
她哭着笑出声来。
“我的诅咒灵验了,出云城破,十日屠城!”她的心里痛极了。想起那些无辜的明人,她愧疚极了,难道真的是自己的诅咒害了他们吗?
青羽怜惜的目光落在十三的身上。
她穿着一件高襟襦裙,长发挽成最简单的发髻,只插了一支木簪子。那是一支桃木簪子,一端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茉莉花。他有些意外,十三竟然会有一支茉莉花簪。
“这是公子亲手雕刻的。”十三这样解释。
这是公子唯一送过她的一样东西啊。
这样想着,眼睛里就有了泪水。
公子,她的公子,已经不在了啊。对啊,公子,公子,公子他已经死了啊。他的尸首和云浮夫人的尸首一起被悬挂在出云城的城墙上,她看得那么清楚,那么分明——
是公子的脸啊。
那样的场景,猝不及防地重现在她的眼前。十三感到了一阵钻心刺骨的痛,眼泪就在那一瞬间,“哗”地涌出来。
她用手揪住心口。
她闷得要喘不过气来。
“十三!”青羽不忍心看她。如果有朝一日,她知道源墨已经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恶魔,那她会怎样……
他下定了决心,一定不能让十三知道事情的真相。
就让她安心地住在仲家堡里,等到以后,他会为她找一个品性纯良的男子做她的夫婿,幸福安稳地过完一生!什么雪姬,什么得雪姬者可得天下,他都不管,他只要青翼安稳地生活着,雪姬已经死了,再没有雪姬!
是的,他已经伤害了整个雪国,这唯一的妹妹,他一定要守护!
雪停了。
自从她在昭祝的寿宴上弹奏一曲,雪姬重现之后,这虚空之境的雪季似乎有了缓解的趋势。有的时候也可以看见云层后面透出来的淡淡的阳光。
虚空之境的人们因此而欢欣鼓舞起来。
“雪季很快就会结束吧?”
“好日子终于要来临了呢。”
仲离带着一小队家兵卫从窗子底下走过。他抬起头来望见十三,于是轻轻笑起来。
仲离笑起来的时候,真好看。他的笑容里总有一些明亮的东西,眼神纯白到根本不像一个武将,清澈见底。比起仲离,公子的笑,先生的笑,都是那样复杂而含义深刻。
“仲离是个很好的男子。”那日离去的时候,青羽对她说了这样的话。
而似乎寂月夫人也有了什么想法,对十三分外的亲热起来。十三不是傻子,也从旁人的闲言碎语里听到一些什么苗头,大抵就是寂月夫人和青羽都有意将她和仲离撮合到一起罢了。
她是青羽的“故人”,倒也能配得上仲家堡的家兵卫卫长。
“源墨已经死了。”青羽这样强调。
是啊,公子已经不在了……
她,也应该有新的幸福吗?可是,那个初次在华庭相见,就深深烙进她心里的男子,那个说过要为她建造一座望星楼的男子,她真的能够忘记吗?
四海归一殿。
这偌大青国的主宰,虚空之境的霸主青王殷真。
他躺在王座上,用手撑着脑袋,双目微闭。
身上,玄黑色的冕服上,有银线绣的云朵白,腰间一条金带,十二章交错。宽大的袖摆,从王座上垂下来了一些。
殿下,有黑衣男子禀报着什么。
听到“明信侯”三个字的时候,殷真的眸子终于睁开一些。
“哦?明信侯?”
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明信侯,培风。
当日青军攻下出云城,信临侯自刎于城下,明王昭祝束手就擒,而这个培风,却带了一万精兵突围而出,逃到北地,纠集了一些流民,在北地自封为明信侯,拥昭祝胞弟昭祖为帝,打起了复国的旗号。
“是,证据确凿,罗成与明信侯之间,确有书信往来。”
黑衣男子斩钉截铁。
“哦?”殷真轻轻一笑,一挥手,黑衣男子起身,迅速消失在殿外。
大殿里安静下来。
一缕清风吹进来,烛火妖娆地舞动着。
许久,烛火照不到的地方,才走出一名白衣男子。
“王。”竹凤浅微微弯腰行礼。
然而眼底又多了一丝忧愁。今日,他终于知道为何当日,殷真没有下令追杀培风了,原来他早知道培风和碧丘城内有联系,要留着他揪出那个奸细。
他发现,原来自己以为的那些聪明,也还比不过自己的这位学生。
殿上,殷真笑容淡淡。
“培风,寡人定要你死得很惨,很惨。”
“王……”竹凤浅忍不住低声道,“臣以为,培风如今是明人人心所系,如能招安……”
“不,培风必死。”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
竹凤浅深吸一口气。
他再不说话。
殿上男子,却不再沉默了。
“当日在出云城,他给寡人的一切羞辱,寡人都会要他千百万倍的还回来。寡人会让他知道,到底谁才是谁的手下败将!”
罗府之中。
大厅。
满庭寂静无声。
罗家上下,匍匐一地。
大厅里打着竹帘。
竹帘之后,有身着玄色深衣的男子,面墙而立。
他只是这样安静地站着,然而浑身却散发出的强大的戾气。
于是满庭无一敢出声者。
仿佛过了许久。
男子才开口:“罗教长在宫里教学,也有多年了吧。”
罗成颤声答是。
“寡人听闻,罗教长是先王的启蒙先生。先王也曾告诉寡人,当年教长是如何教导先王的,教长于我青国,真是劳苦功高呢。”
“臣惶恐!”罗成的声音,颤抖到几乎不可听闻。
如秋风中的落叶一般。
男子终于转过身来。
犀利的目光,透过竹帘落在众人的身上。
罗成似乎察觉到什么,浑身一抖。
男子勾起一个笑。
“教长还不打算交出明信侯来使吗?”
罗成还未回答。
“大王明鉴,罗府中并没有……”说话的女子猛然瞪大眼,未说出口的话,如鲠在喉。
静默数秒。
女子颓然倒地,华美的头颅,在地上滚了一圈。
“娘!”
“夫人!”
内臣高阳上前一步:“拖下去,剁成肉酱。大王美意,赐罗教长鲜肉羹。”
大厅内猛然响起一阵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爹……”
罗成晕厥了过去。
“高阳……”帘后人的声音颇为不满。
“是。”高阳恭敬地,然后一挥手——
一盆冷水迎头浇在罗成的身上。
罗成晃悠悠地醒了过来。
“罗教长,怎么这么早就睡了,大王的赏赐,您可还没享受到呢。”高阳嘻嘻笑着。
过不了多久。
一阵肉香飘起在罗府。
罗家人的脸色,随着那些肉香而越来越苍白,等到肉香浓时,已经有人忍不住开始呕吐起来。
平日里温柔娴熟,待人和气的夫人,居然……
居然被做成了肉羹!
青王——
简直就是一个魔鬼!
几名宦官端着一口炖锅上来。
热气沸腾,大厅里弥漫着更加浓郁的肉香,那些白色蒸腾着的雾气,在炖锅上方袅袅升起。
底下的人已经吐了一片。
有胆小的女眷晕了过去,剩下一些也在低声嘤嘤地哭泣着。
其中一名宦官把炖锅里的肉汤盛出一碗,端到罗成面前,尖着嗓子:“罗教长,请吧。可别辜负了大王的一番美意呀。”
肉汤散发着浓郁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