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公子浅。”培风收了水之光球,上前来略略施了一礼,“本公子心里还奇怪,到底是谁为为了这家伙出手。”他淡淡地瞄了一眼源墨,眼底有十分的不屑。
竹凤浅看了一眼源墨,眼底的光芒捉摸不定。
“公子风今日怎么有这样的兴致,跟小徒在大街上玩闹。身为司礼大臣,这样的行为怕是不妥吧?”他将折扇抵在唇上,“竹某稍后要进宫为王上送些奇珍异宝,若是不小心提起,那可如何是好?”
培风的表情冷郁。
“公子浅身份尊贵,只是为何要与这野种扯上师徒的关系?若公子浅肯弃暗投明,信临侯府是极其的欢迎。”
竹凤浅笑:“竹某一个人惯了,倒不想去那规矩多的地方对人低声下气。”话音刚落,脸上的笑容忽然敛去。“还有,竹某有个毛病,就是护短——若再有让竹某听见有侮辱我的徒儿的……”他的声音慢慢地轻下去,然而却有十分的威慑力。
培风闻言愠怒,然而脸上却维持着极有风度的笑容:“既然如此,培风还有事在身,先告辞了。”
他转身,带领一众随从仓皇离去。
百姓们纷纷从路边的屋子里探出头来,见原来是公子凤浅,一个个都放下心来。对于竹凤浅的来历身世,是世人皆知的。
“墨儿。”竹凤浅走到源墨与十三面前。
“多亏了先生你及时赶到,不然公子可就被那个恶棍欺负了!”十三愤愤地。然而她却没有看到听到这句话的源墨,原本缓和的表情又是猛然的一僵。
竹凤浅却看在了眼里。
源墨弯下腰去,捡起地上已经支离破碎的簪子。青铜色的簪子碎片在他白皙的手掌,好像是一副撕裂的山水画。
“断了。”他轻若无闻地。
十三的心里猛然疼痛,上前小声道:“碎了也就罢了,十三知道公子有这份心便已经足够。”
源墨斜斜地睨了她一眼。
十三觉得自己仿佛看错了,因为她竟在公子的眼底看到了无限的深情,然而只是转瞬之间便换成了一脸的嘲笑:“自作多情,谁有什么心意……”
他不屑地哼了一声,转过身去。
十三忽然觉得十分的尴尬。
“墨儿,时候不早了,还是早些回去吧!”竹凤浅含笑拍了拍源墨的肩,然后,他好像也有了错觉——源墨的肩膀,仿佛缩了一缩。
源墨淡淡含笑,点头道:“那么墨儿先告辞了。”
竹凤浅静静地看着源墨和十三远去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慢慢地冷下去,最后竟然是冷若冰霜。
有一只彩蝶慢慢飞来,在他身后渐渐幻化成为一名妙龄女子。
“呵呵呵……公子您又救了公子墨一次呢。”彩蝶轻笑着。
竹凤浅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方才的风,不是我驱使的。”他到的时候,这里已经是狂风乱作,一片狼藉了。
“不是您?”彩蝶有微微的惊讶。
“不是。”竹凤浅的眼神若有所思,“这其中一定有非常有趣的故事,或许一切都要等待今晚,小十三替我们解开这个谜底了。”
源墨,你到底是什么人。
为什么你身为明国大将军和公主之子,对御水术一窍不通,然而却偏偏拥有这么强大的驱使风的力量。
或许一切都要等到今晚,十三给他带来的答案了。
源墨与十三踏进将军府。
“哎呀!公子你怎么了?”正在给云浮夫人沏茶的薄烟见状,大呼小叫起来,“可是在外面跟谁打架了……”
源墨冷眼瞥到云浮夫人,眼底的眸光更暗。
云浮夫人的目光落在十三身上,十三只好上前将在大街上的事情悉数禀明。
“你竟然去招惹了公子培风!”云浮夫人听完,倒吸一口冷气。美艳倾城的面容上有了深深的忧虑,“墨儿,你怎么能去招惹公子培风!”
谁不知道信临侯对这个儿子宝贝得很,而那公子培风又是一个骄傲得不行的人,这一次在众人面前没了面子,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夫人,是公子风先招惹的我们公子……”十三辩解道,“他管公子叫……叫……”她心虚地看了一眼源墨,不敢把那两个字说出口。
然而云浮自然知道那两个字是什么,愣了一愣,随即眉目冷淡地:“别人说要说什么,让他说便是了,你何苦自讨苦吃。”
仿佛是这一句话激怒了源墨。
他忽然冷笑一声:“自讨苦吃?源墨不知道夫人是在担心你的儿子,还是在担心你情夫的儿子。”
“公子!”薄烟低喝一声。
然而“啪”的一声,源墨白皙的面容上,已经留下五个淡红色的指印。
“你说什么?”云浮怒目圆睁,面容上浮现一层淡淡的红色。
十三吃了一惊。
她进府这些日子以来,从未见过夫人对公子动怒,即便公子总是冷淡以对,不把夫人当作母亲一般的尊重,甚至连薄烟都不如,然而夫人大多只是叹息一声,并不显出不悦之色。
可是这一次,夫人却下手打了公子。
源墨亦是愣了愣,随即脸上也有了愠怒的神色。
“呵,怎么,我说中夫人的心思了?恼羞成怒了吗?”他冷笑着,十三惊诧地从他的眸子中看到了如方才在大街上的时候一样的光芒。
冷然的,愤怒的,微微眯起的眼,如同受伤的恶狼。
“夫人是不是后悔了,后悔自己生了我这么一个儿子。若非如此,那你如今便可以无所顾忌地跟那些男人肆意玩乐,而不用背着我这个包袱……”
没有用的,徒有王族尊贵的血统,却不通丝毫御神术的儿子,让她沦为出云城的笑话的儿子。
她后悔了吧。
“公子!”十三低低地喊了他一声。
云浮呆立在那里。
美丽的容颜上,已经满是泪痕,然而她忽然笑起来:“哈……后悔……”仿佛是自言自语一般,“后悔……我是后悔……我是后悔……”
源墨闻言,脸色越发的难看。
十三心里也难过起来。
他们母子,是在互相伤害呢。听到夫人亲口承认了后悔,公子的心里一定很难过吧。
“我是后悔……”云浮凄然笑着,“将军,你是不是也后悔了……结草衔环……你自己走了,却把一个源墨留给我……”再大的恩德,这么多年还不够吗?她放下公主的尊严,委身于那些男人,难道这些做的都还不够吗?
她苦笑着,笑到最后,竟然无声地哭了。
她恍惚转身,不顾而去。
屋子里的空气顿时凝滞不动,薄烟与十三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看来薄烟也是第一次看到夫人今天这个样子。
“公子……”十三走到源墨身边,惴惴不安地看着公子铁青的脸色。
源墨背过身去。
良久,才回身,面容已经恢复了常色:“回屋去。”
眸光细碎,如盛开的蔷薇上晶莹的晨露。
又是寂静的夜。
窗外有雪轻轻地落着,砸在地上的积雪上,发出细微的“噗噗”声。
十三没有睡。
她带着忐忑的心情,用锦被将自己裹起来,等待着那所谓萤虫的出现。她的手里紧紧地捏着竹凤浅给她的符纸,紧张得手心湿滑。
不知道过了多久。
那淡色的亮点果然又在漆黑一片中出现了。
“这不是昨晚那一只。”十三的心里忽然冒出这样的想法,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明明看起来是没有什么两样的亮点,然而她的心里却自己出现了“这不是昨晚那一只”这样的想法,不是很奇怪吗?
十三起身,跟着萤虫慢慢的走出去。
同昨晚一样,她经过回环的长廊——只不过昨晚是在梦境中,而今晚,她确信这不是梦。
因此寒风刺骨,吹拂在她的脸上。
她觉得自己的心紧张得快要跳出来了——
如果结草堂里有什么妖怪,跳出来一口把她吞了那怎么办?
然而虽然心里这么想,她的脚步却没有停下来。
一定要去看个清楚,不然她的心里会一直有个疙瘩,难受得很。
萤虫在前面忽高忽低地飞着,淡黄色的光芒微弱。
终于她又停在了结草堂的大门前。
锈迹斑斑的青铜锁轻微一声响动,门自动地打开了,而锁却挂在门上安然无恙——一切都如梦境中所经历到的一样。
她随着萤虫踏进结草堂。
或许是许久没人来了,结草堂里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晦涩气息。她没有犹豫,迅速转过屏风,穿过幔帐,直冲到几案上供奉的牌位前——
然而这时候那只萤虫忽然挡在了她和牌位之间。
小小的光芒一点一点的放大,发出耀眼的光芒,刺得她睁不开眼,也看不清楚眼前的一切。
这也和梦境一样!
十三心里呐喊着。
可是梦境到了这里便结束了,接下来的会是什么,她无从得知,因此她的心里突生出一丝恐慌,只觉得浑身起了密密麻麻的栗粒,彻骨冰冷。
然而这时候,她手心紧紧攥着的符纸却不知何时溜了出来。
空气中忽然卷起一阵风。
灰白色的幔帐被风吹得凤舞起来,发出猎猎的声响,在黑夜中不断反转然后缠绕在一起。紧闭的窗子也发出“格格”的声音,好像屋子外面有什么怪物,正在寻找突破口冲进来。
十三吓得失声尖叫起来。
她转身逃离,然而转过屏风才发现,不知何时门已经被关上了,她冲过去要拉开,却惊慌地发现——
有人从外面把门锁上了。
如果,锁门的是人的话。
一颗心迅速地揪起来。
她屏住呼吸。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那便没有办法退却了吧?
无论这屋子里有什么东西,现在她也只能去面对了。
下了这样的决心,十三重新走出屏风,到牌位面前去。
然而眼前的一幕却让她目瞪口呆。
发出耀眼光芒的萤虫已经不见了。
却有一个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他身上穿着洁白如雪,边缘镶以蓝帛的深衣,夜色很浓,十三几乎只能靠着一丝丝的光亮来辨别屋子里的一切,然而男子身上却散发着淡淡柔和的白光,将他整个人照亮。
“竹先生!”她倒吸一口冷气,“您怎么会在这里!”
然而竹凤浅却没有回答她的话,一双狐媚般的眼睛似笑非笑,睨了她一眼便转身对着几案上的牌位,轻声念道:“恩公……青国大将军迟晋之位。”
话音方落,只看见牌位上忽然发出淡色的光亮,渐渐的越发清晰,慢慢的竟从牌位中飞出来,在漆黑的空中化作一个人形。
准确地说,是半透明的一个人影。
十三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张大嘴巴愣住。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人还是鬼!
竹凤浅却是眉目不惊:“本公子倒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再次见到迟将军。”
那个被称作是迟将军的半透明人影闻言,行礼下跪:“迟晋见过公子风。”端端的一个大礼,一丝不苟,脸上是极为尊敬的神色,“一别多年,没想到公子风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竹凤浅笑:“迟将军不必多礼。如今我已经不是青国的公子殷风,我只是一名云游商人,叫做竹凤浅。”
迟晋惊讶:“难道这么多年来,青国发生了什么变故吗?迟晋尸骨被丢弃在荒山野外,青国忠烈祠苑有阴阳寮看守,除了每年大王祭拜忠烈祠苑的祭文,对青国可谓是一无所知啊!”
竹凤浅摇头:“多说无益,我只问你为何你的牌位会被供奉在明国将军府里,你对明国将军到底有什么恩惠?”
迟晋却沉默了。
“这是事关青国的秘密,如果公子现在已经不是青国人,那么恕迟晋无可奉告。”
“不说?”竹凤浅挑眉,嘴角依然含笑。
迟晋肯定地:“不说。”
“你不怕我将此事公告天下,到时候你的牌位,怕是要被迁出忠烈祠,成为青国百姓唾骂的对象——如当年雪国的青羽将军一样,你不怕?”
迟晋表情坚毅:“即使会招致永世的骂名,迟晋也绝不能将这个秘密告诉外人,否则那才是真正的不忠不义之士。”
折扇掩去了半边脸,竹凤浅“呵呵”轻笑:“迟晋将军,果然是令人佩服呢……”
话音刚落,却听见“啪”的一声。
散发着白色柔光的竹凤浅消失不见了,只有一张泛黄的符纸,从半空轻轻落下,掉在地面上。
“竹先生!”十三终于可以发出声音来。
“你是什么人?”迟晋猛然一惊,没想到这里还有第三个人在。
“我……我是这府里的侍女,是伺候公子墨的。”十三紧张地回答。这个人是鬼魂吧,他会不会一口把自己吞掉?
“公子……墨?”迟晋喃喃地,“公子墨……”
然后,他消失了。
消失在黑暗之中。
片刻之后。
门外传来细细碎碎的声音,十三心里大叫不好,想要找个地方躲起来,然而黑暗中却找不到有任何可以躲的地方——
其实这结草堂除了一扇屏风,和一张长案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慌乱之下,她急忙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符纸。
若是让人知道她不仅进来了,还带了竹先生的式神进来,恐怕是罪加一等吧!
“砰”的一声被打开,橘色的灯火从屏风后面转出来,映出云浮夫人美丽却怒不可遏的容颜:“好大胆的丫头,居然敢擅闯结草堂!”
云浮大怒,伸手在夜空中搅动起无色的水波,水波映出灯火橘色的光,好像是一团滚动的火焰。
十三认命地闭上眼睛。
她知道,从方才竹先生同那亡魂的对话中她就明白了,这结草堂一定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秘密,所以才会有守护牌位的萤虫,制止她看到牌位上的字。
然而她却不知道,为什么那萤虫又要引她前来。
水波在空气中搅动得更加猛烈,最后如一股细流,直直地冲十三飞去。
如果那个时候,十三被细流击中的话,她会立刻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如同方才那个消失的亡魂一般。
但是,她手里的符纸再一次跳了出来。
在她的面前张开成为一张巨大的白纸,挡住了细流。白纸卷带着细流消失了。
“你……”云浮大惊。
这小丫头的御神术,竟然能够抵挡她的灭灵术?
决不可能!
灭灵术虽然一般只是对凶禽猛首所使的一击毙命之术,但是若无一定灵力,人类也是不可能抵挡的,因此昼王室有明律规定,不得对人使用灭灵术。
这小小的侍女,怎么可能有那样的灵力!
“是谁给你的符纸?”她上前一步,紧紧地抓住十三的手腕,逼视她。
十三只得交代:“是竹先生。”
“竹凤浅?”
如果是竹凤浅的话,那这件事并不简单了吧?云浮的表情此刻是极其的狰狞可怖。如果竹凤浅将这些东西说了出去,那么将军府面临的将是灭顶之灾。青国大将军迟晋,是在天历301年,青明两国的长昊之战死于她的丈夫源蔺手下的,然而将军府却为自己的手下败将设立牌位,命为结草堂——
这不是她能随便能够解释清楚的。片刻之后,她有了决定。
“今晚你看到的这一切,不许跟任何人提起,包括公子,明白吗?”她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尤其冰冷,“我想你应该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若是将军府出事,你一样跑不掉!”
十三点头。
她明白,而且她也绝对不会让将军府出事。
数十里外的竹府。
竹凤浅倚柱而而坐,一只手搭了在支起的左腿的膝盖上。
彩蝶俯身为他手里的酒杯斟满一杯酒。
“公子,夜深了呢。”
“是啊,深了呢……”仿佛是醉了,发出的声音竟有些呢喃不清。他微微眯着眼,望着墨蓝色的天空中一轮皎皎的明月。
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不用阴阳之术,便看得见这样明朗的月呢?
嘴角忽然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啊……青国大将军迟晋之位……”事情仿佛是越来越有意思了,不是吗?
早晨起来的时候,十三的心里依然是惴惴不安的。
不知道待会遇见了夫人,该如何面对呢?
她打好了洗漱的热水,准备去叫公子起床。经过屋子前面的外廊的时候,习惯性地将目光朝院子里转去,看一眼开在墙角的那朵茉莉花。
但是——
“公子!”她失声喊出来。
源墨不耐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还不送热水进来,在外面喊什么?”
十三却好像没有听见似的,将手中的热水放在地上,“噔噔”地跑了出去,跑得近了,更加确定了方才不是自己眼花了——
那嫩绿的枝桠上,没有了白色的花朵,只剩下光秃秃的绿色花萼。
“公子,茉莉花不见了!”
“什么?”源墨推门出来,惊愕地。
在他的印象中,仿佛自从他懂事开始,那朵茉莉花便一直开在墙角,一年到尾从不见凋落。能在明国生长的茉莉花已是少见,能在冰天雪地盛开的茉莉花更是前所未闻,而多年不败的茉莉花——
不能不让人啧啧称奇了吧?
可是,枝头上的茉莉花,确确实实不见了。
而且,雪地里也没有花朵残留的尸体,好像是消失在空气中了一般。
源墨皱眉。
十三疑惑地:“公子,你不是说这株茉莉花从来没有凋谢过吗?为什么……”她的心底有隐隐的不安,总觉得这不是一个好预兆。
联想起昨日的事情,越发的觉得有古怪。
源墨似乎也意识到了。
然而,他却不知道如何来解释茉莉花的消失不见,只怔怔了半日说:“不过是一朵花罢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没了也就没了。”
然而在他转身的时候,十三还是看到了公子眼底的惆怅。
若说起来,这株茉莉花是陪伴了公子许多年的吧?每日起来的时候,公子都会去看一眼花儿的长势,拭去花瓣上的积雪,因为她也跟着养成了早晨起来都要看上一眼的习惯。
纵是她这个才关心茉莉花不到一个月的人,见茉莉花不见了,心里也无端端的难过,何况是公子呢。
然而公子不说,她也不好再问。
热水已经是凉了,她只得回去再打了送过来。
进屋的时候,源墨已经换了一件梨花白的深衣,边缘上有金色的棉帛镶嵌,显得十分淡雅却又不失高贵。
桌子上放着被公子风踏碎的那支簪子。
十三心里想着,公子是不是还在为昨日的事情心闷,一边小心翼翼去观察源墨的脸色,只觉得与平常无异,反而倒是嘴角多出了一丝笑意。
“公子的心思真是让人琢磨不透呢。”
十三这样想着。
“公子,您要出门吗?”
源墨“唔”了一声,算做回答。
“去哪里?”
“本公子的事情,需要你多嘴过问吗?”源墨敛了嘴角的笑意,冷冷地,“本公子今日要独自到竹先生那里去一趟,你不必跟随。”
“为什么?”
源墨不耐起来:“你哪里来的这么多为什么?”
真是,从未遇见过像她这般喜欢问东问西的侍女,难道她不知道在这王城出云城,一无所知的人能活得长久得多吗?
公子好像生气了。
十三暗自吐了吐舌头,闭嘴不再问话。
等伺候了源墨梳洗完毕出了门,十三径自在屋子里打扫起来。
“啊……被墨儿遗弃了呢……”
忽然有一个戏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
十三吓了一跳,回身去看却没有看到任何人。
奇怪——
是错觉吗?可是总觉得那个声音好熟悉呢!
她摇了摇头,继续干手里的活。
公子屋子里的陈设极其简单,不过是一张雕花方榻,靠墙一排的柜子和一张长案,案上摆了一个梨花白的瓷瓶,原本应该是插些鲜花进去的,可惜了这连年的雪季,花已不多见。
屋子中央又是一张圆桌,照例是一套茶具。
十三一样一样地慢慢地打扫了,扫到长案的时候,却发现瓷瓶后面多了一个锦盒。
“昨天倒没看见有这个东西。”十三疑惑地。
锦盒藏了在瓷瓶的后面,似乎是刻意藏的,然而十三没有想许多,拾起来径直便打开了——
“咦?”竟是一支桃木棍子,削成细细的,一头又略大一些。棍身棱角凸起,盒子里还有些木屑,想来是公子还未完工的木雕。
“原来公子也玩这个!”十三轻笑着,拿起小木棍仔细端详,想要看出公子要雕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嗯?不可以偷看主人的东西哦!”方才那个声音又猛然在身后响起。
十三吓得差些拿不稳手里的东西。她急忙转身去仔细查看,这才发现公子的榻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一只黑猫在上头,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眯着,懒洋洋的样子。
“小心墨儿生气!”那只猫又说道。
“哎呀!猫儿居然会说话呢!”十三惊得合不拢嘴,更让她惊讶的不是黑猫开口说话,而是这声音和漫不经心的语调——
简直像极了竹先生。
“你……你到底是谁!”十三紧张起来。
“收起来吧。”黑猫又用那样懒洋洋的语调说道,“要是让墨儿知道你动了这个,要生气的呢!”
十三急忙把手里的木棍收进锦盒当中,又在瓷瓶后面藏好,回过头来她打着胆子走近黑猫。黑猫眯着眼睛伏在软绵绵的锦被上,似乎对十三的靠近丝毫不在意。
怎么看,都觉得这黑猫的神态像极了竹先生。
她伸过手去想要抚摸黑猫的皮毛——或许这只黑猫是竹先生御神术制造的幻觉——那黑猫蓦地睁开眼睛,瞪得滚圆:“哎,哎,怎么可以乱摸男子呢!”
“呀,真的是竹先生吗?”
这时候,黑猫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唔?云浮夫人也来了……”话音未落,黑猫转身朝门外奔去,然而在跃起的那一刹那,却消失在空气中。
“真是……太奇怪了!”
方才黑猫竹先生提到说,“云浮夫人也来了”?
十三收拾好公子的屋子,到前院去一问,果然今天早上公子出门的时候,云浮夫人也随着去了。
“公子的神态,是极不情愿的呢!”薄烟苦笑道。
十三点了点头,见四下无人,又悄声问:“姐姐,你可知道结草堂里是什么东西?”
薄烟“呀”了一声,伸手连忙将十三的嘴掩住,“小丫头片子,怎么好奇心这么重!那结草堂不是你我能去的地方,切莫再提起了,否则,夫人非得要了你的命不可!”
十三连忙点头。
原来结草堂是薄烟姐姐也不能进的地方。她越发地觉得事态严重,那结草堂的秘密,定然是十分可怕的。
夫人一早去见竹先生,恐怕就是为了昨晚的事情吧。
她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看她惶惶不安的样子,薄烟推了她一把。
“你现在也是闲着,帮我去瑰宝阁拿一些东西吧。”
“瑰宝阁?”十三疑惑地。
“你不知道瑰宝阁吗?”薄烟用一种大惊小怪的语气说,“瑰宝阁可是咱们出云城最为有名的珠宝店——且不说瑰宝阁里的奇珍异宝,就说老板悠幽,便是一等一的美人呢!”
“是美人?”
“比起夫人来也是丝毫不差的!”薄烟肯定地。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十三便站在了瑰宝阁的门外。
“这里真的是出云城最为有名的珠宝店吗?”十三暗自嘀咕着。虽然她并没见过什么市面,却也知道若是一家店铺,应该开在人多热闹的市集才对,怎么会在这么荒凉的一个小巷子里,而且,还大门紧闭。
可是,小门上的匾额,的确题了“瑰宝阁”三个字。
出云城的人,都奇奇怪怪的呢。
她上前叩门。
片刻之后,终于有人来开了门。一名垂髫少女探出头来,眼珠转得机灵:“是什么人?”
十三连忙报上自己的身份,少女“哦”了一声,便让她进去。看来夫人一定是这瑰宝阁的常客了,所以少女无需通报主人,也可以让她进去呢。
十三这么想着。
少女领着十三进了门,又穿过一片积雪的矮松林,才到了正屋。
“把鞋脱了。”少女命令道,明明看起来是比十三还要小了许多的年纪,可是说话的语气却十足像个长者似的。
十三遵命脱了鞋子,跟着少女进屋去。
这才觉得瑰宝阁有了一点店铺的模样。
前面有一条长的矮几,几边散落着几个有流苏的猩红色软垫,屋子的三面是一排排的柜子,看起来倒更像是药铺。柜子前面的架子上,摆放着各色各样的珠宝首饰,流光溢彩,让十三差些要花了眼睛。
“坐吧。”少女命令道,“东西在后面,我进去拿。”
也不管十三应了没有,扔下十三径直到后面去了。
“古古怪怪的……”十三有些不满地嘀咕。
片刻之后,有人从后面出来了,然而,却不是方才那名少女。
来人是一名风华正茂的美艳女子。
她有比云浮夫人还要美艳的容颜,一双眸子流光溢彩,顾盼之间风情万种。她穿着桃红色的留仙裙,宽大的袖子垂出优美的弧度。
十三看得呆了。
女子嫣然一笑,走至十三面前坐下,随手将手里的锦盒放十三面前一放:“喏,便是这个了,你拿回去吧。”看十三愣愣地盯着她看的样子,女子娇嗔一声,“好没礼貌的丫头……”
十三这才回过神来,羞得满脸通红,急忙捧了锦盒在手里:“十三……失礼了。”
“喔,你叫十三?”女子极有兴趣地,“为什么要叫十三?”
“因为奴婢是夫人用十三个钱买来的,所以叫十三。”她诚实地回答。
“喔……云浮夫人可真是做了一笔好买卖,用十三个钱就买了这样漂亮的女娃。”女子微微叹道,“可真是漂亮呢。”
“您是说我漂亮吗?”十三有些受宠若惊地。
被这样美丽的一名女子说漂亮,实在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吧。
女子展颜一笑:“自然是说你。”看来这个娃娃还不知道自己长得漂亮这件事情呢。倒是的,如今这年纪尚未长开,自然寻常人自然觉不出其中的味道来。
不过她可是以对美的敏感著称的。
“您是这里的老板吗?”
女子微微颔首:“自然,这瑰宝阁里只有我一个人,除了我还会有谁是这里的老板呢。”
“一个人?那方才的那名……”她忽然顿悟,“难道说,也是式神吗?”
女子微怔,随即笑道:“不是。我可不会驱使式神。”
“那……”那方才那名少女又是谁?
似乎看出了十三心底的迷惑,女子轻笑起来。
然而在她轻笑着的时候,她的身体发生了变化。
乌黑的发髻散落,渐渐地缩了回去,五官也好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原本合体的留仙裙扁下去,整个身子都变小了——
“哎呀!”居然变成了方才那名垂髫少女!
只是“哎呀”声未落,女子就恢复了美艳的模样,嫣然一笑:“你可信了,这瑰宝阁里只有悠幽一个人而已。”
十三惊骇得不能言语。
原来如此,难怪方才少女无须通报就放她进门了,原来她便是这瑰宝阁的主人悠幽老板。
——这比起竹先生的式神,是更加的神奇呢!
“哎呀呀,你该不会不知道我是一个易形人吧?”悠幽大惊小怪起来,“我以为薄烟那丫头把什么都跟你说了,早知道我就不变给你看了!”她顿时懊恼起来,起身飞速消失在一排排的柜子之后。
“给我看了,有这么懊恼吗?”十三自言自语地。
易形人。
她努力在自己的脑子里搜索着,果然搜出了有关易形人的记忆——她记不起自己从前是什么人,什么身份,记不起有关一切可以辨别她的身份的事情,然而对于这个世界尽人皆知的“常识”,却有记忆。
易形人顾名思义,便是可以改变自己容貌的人。
易形术是御神术之中极为有难度的一种,需要极大的毅力来学习,即便是拥有王族血统的人也并不一定能学会,学会易形术的人可以将自己变化成动物的模样,方便自己行动。
一个人,只可以变作一种动物,一旦选定,便不能更改。
而易形人当中有一种特殊的情况,便是天生的易形人。这一类人不仅可以变化做动物的模样,还可以随心改变自己的容貌,成为另一个人。
所以说,悠幽便是这样一个天生的易形人。
“其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吧!”十三自言自语着。能随心改变自己的容貌变成另外一个人,说起来是让人羡慕的本领,可实际上却也很可怕呢。
“那么,十三先告辞了。”她起身,朝着柜子后面喊道。
出了门,方才发现外头居然有落雪了。
“哎呀,雪季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十三踏在雪地上,自言自语道。
虽然她的体制奇异地不怕寒冷,然而薄烟姐姐说了,如果这雪继续这样下下去的话,恐怕虚空之境就要迎来有史以来最大的灾难了。
“该结束的时候,自然就会结束了。”忽然一个声音传来。
十三扭头去看。
竟然是一名鹤发老人,身着如雪一样洁白的单薄长袍,静静的站在雪地之中。漫天飞舞的雪花落在老者的身上,然而却无法凝固他嘴边淡淡的笑意。
老人看着她。
眼底有奇异的光芒。
“您是什么人?”十三好奇地。
这么冷的天气,穿得这么单薄站在雪地中,他不会觉得冷吗?
老人摇摇头。
“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什么人。”他的声音极其有穿透力,穿过呼呼的风雪传进她的耳朵里,是那样的清晰。
“我是什么人。”
十三微怔。
就在她发怔的时候,老者消失在风雪之中。
好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我是什么人?”
十三坐在墨韵堂的外廊上,望着院子里一片素白的雪地发愣。
这个问题困扰了她好几天。
好像是经过老人提醒她才恍然大悟,自己竟从来没有思考过“我是什么人这个问题。”
她一觉醒来,便是孤零零的在雪地中,衣衫褴褛。那个时候的她只想着如果才能填饱肚子,竟从来都没有回忆起过去。
曾经的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是大家闺秀吗?
或者本来就是哪个府里的侍女,在战乱中同主人家走散了,又失去了记忆?
她努力想要回忆去过去的事情,然而那些事情好像是从来都不曾存在一般,在她的脑子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发着呆,忽然被人从身后推了一把:“发什么呆,公子叫你去呢!”扭头,是薄烟微皱的脸,“我都忙得晕头转向了,你倒好,在这里偷懒!”
十三吐了吐舌头,接过薄烟手里的篓子:“姐姐,最近可是有什么事吗?”这府里上下好像一下子忙乎起来了。
薄烟捏了捏她的脸:“你可真是什么都不知道,比大小姐还要大小姐!下个月便是大王的寿辰,各府里都要忙着准备给大王的贺礼了,怎么会不忙!”
原来是大王的寿宴。
“大王的寿宴,想必会十分热闹吧。”
“那是自然。”
“会邀请夫人跟公子吗?”
“自然,夫人可是大王的亲姑姑呢!”薄烟略带骄傲地。
“那我可以跟公子一起进宫去吗?”十三兴奋地。
“哎呀!”薄烟忽然惊叫,吓得十三差些打翻了手里的篓子,“我竟然忘记了呢!”这些日子怕是太忙了,竟忘记了夫人交代的这件事情。
“忘记了什么?”
“忘记了到司礼监去,将你的名字登记到册上。”
“啊?”
“王公贵族家里的侍女仆人,都是要登记在司礼监上的,否则到了大王寿宴之日,你就进不了宫啦!”薄烟解释道,“好在后天夫人跟公子要进宫面见大王,到时候我顺便去一趟司礼监。”
真是,着实是太粗心了一点。
十三点点头。
这样,她就可以跟公子进宫去了吧!
心里没来由地高兴起来,仿佛有些雀跃。
跨进公子屋里的时候,脸上还是掩饰不住的笑容。
源墨瞥了她一眼:“什么事你竟能乐成这样?”
十三吐了吐舌头:“公子,你找我?”
源墨点头,想了一想,便指着长几上的瓷瓶道:“脏了,你擦一下。”脸上却泛出了极不自然的神色。
“啊?”竟然是为了这个把她叫来的!
十三有些不满地拿起抹布仔细擦起瓷瓶来——
“咦?”
那日那个锦盒,却打开着放在几案上了,盒子里,竟然是一支雕工精美的桃木簪子,细细的簪身光滑圆润,一端却有一朵含苞待开的茉莉花。
“好漂亮的簪子!”十三惊叹着拿起簪子,不住地打量。
“唔……”源墨漫不经心地,“闲来无事雕的,想给薄烟她却不要,你若喜欢便拿去好了。”
“给我吗?”十三惊喜地。
“嗯。”源墨有些不耐,“不想要就别要了。”
十三忙不迭地:“当然想要——”她小跑到铜镜前,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将发簪插进发髻里,“很漂亮呢!”她扬起明亮的笑容,转身对源墨道,“公子,你看!”
源墨抬起头。
在眸子对上十三明亮的笑容的那一刻,他的心猛然一颤。
“不过如此罢了。”他有些慌乱,急忙从榻上拾起一本书来,胡乱地翻着,“还不快把瓷瓶擦拭干净!”
情窦初开的少年,大抵都是这样羞涩的吧。
十三得了簪子,只觉得心里十分的欢喜,一时就把那奇怪地老头的奇怪地话抛到来九霄云外去,甚至还哼起来不知调调的小曲。
源墨看了一会书,忽然侧耳仔细听了,轻声说道:“这曲子,好像上十分熟悉。”他微微皱眉,努力回想着,然而却想不起来究是在哪里听过的。
“依奴婢听来,倒很像是王室祭天时候的曲子。”薄烟笑着踏进来,“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让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听来去地——你并未进过王宫吧?”
王室祭天,均在各国的圣殿中举行,只有拥有王室血统的王室子弟才以及阴阳师可以参与,然而这祭天地曲子,却是由阴阳寮的十余名阴阳师一起吟唱地,因此在圣殿之外也能听到。
薄烟便是这样听来的。
十三方要回答,薄烟轻轻地“呀”来一声,指着十三发髻上地桃木簪子,拍手笑:“我说为什么公子这么宝贝这个簪子,碰都不许我碰……”
“薄烟!”源墨的脸上略过一丝慌张,急忙喝道。
然而十三还是明白来。
原来,这簪子,是公子特意做给自己的。
或许是那日簪子地事情,公子一直耿耿于心吧。
薄烟“吃吃”的笑:“好了,我这回来是有大事来告诉你们呢!”
十三好奇:“什么大事?”
“青国来了使者,说是青王薨了!”薄烟神秘地。
“青王薨了?”
“是呢。”
虽然各国的大王早就自称为王,然而礼数上仍然是昼王室的诸侯国,因此仍然只说薨。
十三的脑子里忽然浮现出竹凤浅总是淡淡含笑的面容来。
青王,是竹先生的父亲吧。
“是谁继承了王位?”源墨问道。
“是青王的弟弟,殷子初呢!”薄烟答道,“青王临终前下的旨意,将王子炆降为臣籍呢!因此青国如今势力最大的,便是殷子初了!”
王子炆,便是青后唯一的独子。
源墨怔了怔。
殷子初。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心里竟然有微微的触动。
“那个殷子初,便是当年带兵于长昊,与我军交战的王子吧。”他自言自语般地。
那一战是明国胜了,他的父亲源蔺一剑刺穿来青国将军迟晋的胸膛,而王子初亦九死一生,才逃回青国。便是因为那一场战役,当年的殷子初才失去了原本唾手可得的王位。
薄烟点头。
“公子记得清楚呢,那个时候奴婢还未进府,公子也说刚刚才出生罢?”
“刚刚才出生?”十三重复道。
那样说来的话,应该说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呢。
“我说在战场上出生的。”源墨难得好心情地解释道,“长昊之战打了整整三年,云夫人随军前往,在大败青兵的那一日,我便出生了。”
“所以说,公子是我们明国的祥瑞呢!”薄烟开玩笑地,“对了,大王传旨,请夫人和公子三日之后进宫。”
源墨点点头:“知道了。”便不再说话。
青王崩,对于青国来说或许是件大事,对于各国的统治者来说,或许也是件大事,然而对于其他的人,比如说将军府的上上下下,倒还不如墨韵阁前面院子里的茉莉花开败了来的有兴趣些。
“自打我进府,那朵茉莉花便开在那里了,十几年来从不见凋谢,没想到却忽然这么没了呢!”薄烟无限惋惜地。
“公子一定很惋惜吧。”
“是呢,公子是极疼惜那朵茉莉花的。”轻雾摇摇头。
“不过到底只是一朵茉莉花,没了也就没来!”薄烟略微担忧地,“倒是夫人有些奇怪呢。”
“夫人?”
自从结草堂的事情之后,十三便对云浮夫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自从听说青王薨了之后,就有些心神恍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