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不会是担心竹公子呢?”轻烟问。
“竹先生……”
十三忽然产生很想见一见竹先生的想法。
还有关于萤虫的事情,她也想好好地问个清楚呢。
第二天,机会便来了。
云浮夫人与源墨奉旨进宫去,因为十三是刚刚买进府的侍女,所以并为列名在将军府的名册上,是不允许跟随进宫的。因此云浮夫人同源墨进宫只由薄烟服侍,十三便闲了下来。
她在屋里闲玩了半日,忽然想起了昨天自己打算去见一见竹先生的想法。
那日若不是竹先生的符纸救她一命,恐怕她已经死在夫人手下了吧。而夫人得知竹先生已经了解此时的时候,脸上的神情也让十三心里一直念念不忘。
“为什么那么惊讶呢?”
她自言自语着,于是决定独自到城外竹府去走一趟。
竹府的小门,一如既往地虚掩着。
十三走上前去,还来不及叩门,便听见“吱呀”一声,门打开了,一名身着樱花粉色的留仙裙的女子款款地走出来,对十三笑道:“姑娘来了,公子让我出来迎你!”
十三“啊”了一声。
竹先生又预先知道了有客人要来呢!难道这一次又是他的蜜虫告诉他的吗?
十三踏进院子,惊奇地发现这院子里的天气居然和院子外面是一样的。
今日竹先生没有使用阴阳术吧!她暗自嘀咕着。
雪花如春日的落英缤纷,在没有风的庭院里静静地垂直落下,压在一片依稀看得出嫩绿的颜色的草丛上。草丛间有狭窄的道路,仿佛是荒野外被行人踩出来的小道一般。
十三跟随在女子身后,从小道上走过去,草叶上的积雪沾湿了她的裙摆。
雪的清冽和草的青涩味道之间,她居然闻到了花的芬芳——是茉莉花的香味!公子屋前的那株小小的茉莉花上面,就是这样的味道。
看来这院子的某一处里盛开着茉莉花。
“居然在这样的冰天雪地!”十三不可思议地。然而公子院子里的茉莉花都能盛开了,何况是惯于使用阴阳术的竹先生呢?
“唉?为什么不可以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呢?”身边忽然想起竹凤浅淡淡含笑的声音。十三吓了一跳,然而转身去看却没有看到竹凤浅。
“呵呵呵……”身着留仙裙的女子忍不住笑起来。
十三以为是女子在捉弄她,就好像当日的彩蝶一样,所以也呵呵一笑,没有放在心上。女子上了台阶,拉开门:“请进去吧。”
“竹先生在里面吗?”十三这么问着,一边抬脚就要踩进去。
“把鞋子脱掉啦,小十三!”竹凤浅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十三吓得差点撞到门上,然而这一次她却发现了。
一只通体粉红的小幼鼠站在她的脚边不远处,它用后腿站立直起身子,乌溜溜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仰望十三。就在十三的视线落在它身上的那一刻,它“吱溜”一下子跑掉了。
“喔……”她忽然想起那日在公子屋子里的那只黑猫。
太神奇了!
十三在心里感叹道。
她顺着女子的指引沿着外廊走到屋后,只见身着浅蓝色深衣的竹凤浅,用手枕着头,横躺在外廊内。见到十三,他却没有动:“来了。”
十三点点头。
“先生,方才我在外面看到一只幼鼠跟我交谈,可那声音却是你的哩!”她一边坐下,一边说道。
竹凤浅轻轻一笑,在面前盛放着水果的盘子里摘下一颗葡萄,朝院子里扔去。葡萄落在地上,方才那只粉色的幼鼠从廊子底下窜出来,搬起葡萄又“吱溜”一下不见了。
“我这是在奖励它呢!”竹凤浅说道。
“这个,和那天的黑猫说一样的吧?”
“一样的。”
“是式神吗?”十三问道。
这时候她的脑子里有了奇奇怪怪的感觉,好像答案就呼之欲出在自己的嘴边,而自己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就如她对很多事物的感觉一样,看在眼里总是觉得似曾相识,仿佛自己也曾经很熟知这些东西的,然而却只是有这个感觉,在脑子里盘旋不去如一团迷雾,始终不能看到迷雾后面的东西。
“不是。”竹凤浅一口否定了。
于是十三决定不再追问幼鼠的事情。
她微微伸长了脖子,想要看清楚竹凤浅此刻的表情。
不知道竹先生,是不是很伤心呢?
一定是很伤心的吧,那个,可是他的父亲呢。
竹凤浅发觉十三的意图,侧过脸来轻轻一笑:“你看什么呢?”
十三被抓了个正着,一时有些窘然,支支吾吾起来:“我在看院子里的景致呢!”
竹凤浅含笑转过脸去,狐媚一般狭长的双眼里,光芒黯淡。
两人一起看着院子里的落雪缤纷。
静默了片刻,竹凤浅忽然轻声道:“我,不伤心。”
“嗯?”
“我只是觉得遗憾。”
“遗憾?”
“遗憾,那个女人依然活着,成为了青国的太后,她依然活着呢。”荣华富贵,万人之上。而他的母亲,却是尸骨无存。
“您父亲去世了,您不伤心吗?”
“不伤心。”他端起面前摆的酒盏,轻轻啜来一口。“至死他都在告诉我,他很爱母亲呢。”所以,临死前只能为他做一件事情,便是将王子炆同他一样降为臣籍。
父亲或许是以为,只要那个女人的孩子不继承王位,那么他的心里的仇恨就会平息来吧。
“竹先生。”
“嗯?”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可怕你会不高兴呢。”
竹凤浅摘了一颗葡萄扔进嘴里,似笑非笑地看着十三:“问吧。”
“那我真的问了?”
“问。”
“您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十三小心翼翼地措辞,“我听说,是因为青后嫉妒您的母亲,所以设计害死了她呢。”
仿佛早就猜到十三会问这个问题,竹凤浅的眼底没有惊讶。
他沉默了片刻。
唇边忽然勾起一个浅薄的笑容,如狡黠的狐狸,猛地凑到十三面前:“你看我像什么呢?”此刻,他白皙美丽的容貌距离十三不过一寸,十三甚至能感受到他轻轻呼出的热气。
“像……”她紧张得有些结巴。
“像什么呢?”
“像狐狸!”
“唔……”竹凤浅似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他的身子往后仰去,重新躺回原来的姿势,用一只手撑着头横躺在那里,“狐狸嘛……”
“怎么样?”
“他们说,她是一只狐妖呢。”那总是淡淡含笑的面容上,忽然有了一丝柔软的悲伤,或许是因为回忆起母亲的关系吧。
“啊?”狐妖?
“所以,他们便把她押到荒郊野外,放了四五只恶狼去咬。”他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在荒凉的雪地里,无助地被一群恶狼撕咬成碎片,殷红的血在雪地上蔓延开,然后结冻,那血光倒映着雪光,刺得他双眼发酸。
不经意间,便已经泪流满面。
他拼命地哭喊,冲上去要救母亲,然而却被父王紧紧地拥入怀里。他哭得双眼模糊,然而脑子却越发地清醒。他听见父王在他的耳边说——
“父王会为你母亲报仇,但是你必须保护自己!”
他知道,母亲是为了他而死的。
父王同他都知道,母亲的的确确是一只狐妖,然而她却为了给他一个干干净净的身份,宁可忍受被恶狼生生啃噬的痛苦,也不肯现出妖形击退它们。
她在众臣面前被恶狼啃噬干净,于是,他洗脱了狐妖之子的恶名。
那一日,他在父王的怀里,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尖锐的指甲深深地嵌入雪白的掌心,带来刻骨铭心的疼痛。
父王说,他的身上有狐妖的血液,所以无可避免地带上了狐妖的特征。那自小便长得尖锐的指甲便是其中之一。
父王说,他不可以留在青国,否则迟早会被不死心的青后揭露他的狐妖之子的身份。
于是,他离开了青国。
于是,他到来出云城。
“他们让恶狼去咬你的母亲吗?”十三倒吸一口冷气,“这太可怕了!”
“可怕嘛……”仿若是事不关己地,“可说在世人的眼里看来,狐妖更为可怕吧。”身为青王的父亲,虽然深深地爱着母亲,却没有能力保护她呢。
因为青后在青国的势力及其庞大。
就连如今的青王,即位之后也要尊奉她为太后,才能维系青国的平静。
“我并不觉得狐妖可怕呢。”十三忽然说道。
“嗯?”竹凤浅转过头来看她。
“比起有情有爱的狐妖,那些冷血的人类更加可怕吧!比如说,那个背叛了国家的将军。”十三忽然有些愤愤起来,也不知道自己的愤怒到底是从何而来。
“青羽吗?”竹凤浅挑眉说道:“据说,他来了呢。”
“来了?”
“据说他奉青王——当然现在应该叫做先王的命令,来为明王祝寿。”
十三疑惑:“青王薨了这么大的事情,难道他不用回去吗?”
“是啊,难道他不用回去吗?”竹凤浅低声地重复着,眼底淡淡然的光芒,好像一切事情他都了然于心。
“我们还是说刚才的话题吧——先生你现在可没有狐妖的一点特征呢!”十三好奇地左右打量着竹凤浅,除了那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实在说没有任何地方有狐妖的特征。
“那是因为我遇上了一名高人呢,他教我用术法压抑住那些特征——你想要看吗?”竹凤浅忽然坏坏地笑起来。
“可以看吗?”十三兴奋地。
“当然不行!”竹凤浅一副恶作剧得逞的得意笑容,一口否决。
“啊?”十三眉头皱起来,“您是在逗我玩呢!”
“哈哈哈……”竹凤浅开心地大笑起来。
这个小十三,总是让他有想要开怀大笑的欲望呢!
这时候,十三忽然想起自己来的目的。
“先生,夫人已经知道了我把结草堂告诉你的事情了。”她有些心虚地,“夫人的样子,好像很生气呢!”如果她没有那么好奇,把事情告诉竹先生就好了。
竹凤浅微哂:“我知道,云浮夫人已经来找过我了呢。”
“夫人说了什么?”方才责怪过自己的好奇心的十三又忍不住好奇地问。
竹凤浅端坐起来,靠在柱子上,伸出食指压在唇上,笑道:“这是秘密!”不过是个很有趣的秘密就是了。
十三有些失望。
“先生,那带我去结草堂的那只萤虫又是什么?”
“我想,那应该是一只蜜虫。”竹凤浅笃定地。
“蜜虫?”
“蜜虫。”
“蜜虫是什么?”
“蜜虫啊……无论是什么都可以,只要是虫子,都可以成为蜜虫,蝴蝶啦,蜜蜂啦,蚂蚁啦,还有你看到的那只萤虫。他们一般作为信使,为主人传达意思。”
“和式神一样吗?”
竹凤浅摇摇头:“式神是可以幻化做人形的世间百物,但是蜜虫只能以虫子的形态存在。只要御神术稍微高强一些的人,都可以驱使蜜虫。”
“原来是这样。”十三恍然大悟,“那么,驱使那只萤虫的人到底是谁呢?”
竹凤浅摇摇头:“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一时间,小亭里是寂静无声。
亭子外面有丛生的杂草,大片大片的雪花压在草叶上,纷纷弯下腰去。
竹凤浅轻轻啜了一口杯盏里的酒。
十三怔怔地望着亭子外面纷纷扬扬的大学,忽然说:“不知道,这雪季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
“以我看,还早得很呢。”竹凤浅漫不经心地。
“早得很?”
“在虚空之境大统之前,恐怕这雪季都无法过去了。只是再这么下下去,百姓的生活可便要苦了。”一直用术来种植地里的庄稼也不是办法,总有一天危机会爆发的。
“虚空之境里有那么多术法高强的人,不能想个办法让雪季结束吗?”十三略带焦急地,“难道雪王的术法那么高强,强到无人能破解吗?”
竹凤浅笑:“不是雪王的术法高强,而是死亡的力量太过于强大了。”
“死亡的力量?”
“雪王的生命,还有雪凤凰的生命,交换给幻灵之神所引发的诅咒。”
用生命交换来的诅咒吗?
十三忽然默不作声了。
这的确是所有阴阳师众口一词的说法,是因为雪王用自己和雪凤凰的生命对虚空之境下了诅咒,才导致的这颜面不断的雪季,但是——
“死亡的力量,真的有这么强大吗?”
“唔?”竹凤浅微微挑眉。
“或许,这并不是什么生命交换而来的诅咒。”十三仿佛陷入了沉思中,低声地喃喃着,“或许,这是强大的怨恨所导致的诅咒。”
“强大的怨恨?”竹凤浅忽然对眼前这个女子起了强烈的兴趣。
为什么她会出现在源墨的身边,为什么会有一只奇怪的蜜虫带她发现了将军府的秘密,为什么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被所信任的人所背叛,从而心里产生了极大的怨恨,还有不知道该信任谁的恐慌,是这种心情所导致的雪季的诅咒吧。
“下咒的人,不是已经死去的雪王,而是依然存活在这个世上的,却承受着非人的待遇的,雪国的子民吧?”
竹凤浅微微怔住,随即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雪国,是被青羽所背叛的吧。
他知道,青羽在背叛雪国之前,曾经被雪国子民视作是雪国和女王的守护神,他和他的那一柄战无不胜的沁雪剑,是雪国安宁的保证。
在雪国子民的眼中,青羽应当是仅次于女王的存在吧。
而且,据说青羽将军与女王有婚约。
当自己曾经那么信任的人,带领着敌人的军队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用那一柄沁雪剑刺进雪国人的胸口的时候,那种心情一定是他所不能理解的。
是强烈的恐惧和怨恨吧。
“所以说,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结束这雪季呢……”十三若有所思,“难道,要青羽将军在雪国人面前谢罪吗?”
如果只是这么简单,那么青羽将军会愿意去做吗?
竹凤浅忽然轻笑了一声:“小十三,你似乎考虑得太多了呢!”他亲自为十三斟上一杯热酒,“这些事情是那些有权势的人应该要考虑的问题,我们就喝酒好了!”
“可是,先生你是青国的王族,不是吗?”
“嗯?那又如何?”竹凤浅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那么,先生你的身上不是应该背负着保护青国子民的责任才是吗?”十三用极其认真严肃的表情看着竹凤浅。
竹凤浅哑然失笑:“小十三,看不出来你是这么有责任心的人呢!”小小的侍女,连最简单的御神术都不会,居然会讲出这样的话来呢。
“先生是在嘲笑我吗?”十三有些生气了。
“不敢不敢!”竹凤浅连忙笑着饮了一口酒。
“你分明是在笑话我!”十三气呼呼地,端起酒也抿了小小一口。
她也知道自己似乎考虑得太多了,这些事情,又怎么轮得到她来考虑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看到那些受苦的百姓们,心里总会生出无限的怜惜来,恨不得自己有通天一般的御神术,能够解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这时候,方才那名女子走进来,手里捧着一束洁白的茉莉花。
“咦,果然是茉莉花呢!”十三说道。
“是茉莉花。”女子笑着,穿过两人走到屋子里,把手里的茉莉花插进一个有明蓝色花纹的花瓶当中。
“为什么要摘下来呢?”
“茉莉花是生长在青国的花,不适应这么寒冷的天气呢,所以今天院子里一下雪,花就快要枯了,所以要摘下来。”竹凤浅啜了一口杯子里的酒,漫不经心地。
“是生长在青国的花?”十三纳闷,“那为什么又会长在先生你的院子里呢?”
真是个好奇心重的家伙!
竹凤浅在心底笑,然而却耐心地:“小十三,你该不会不知道,各个国家都有自己的守护国花这件事情吧?”
十三点头。
各个国家都有专属于自己国家的守护国花和祥兽,比如说,明国的守护国花是水乌鸢,祥兽是锦鲤,青国的守护国花是风茉莉,祥兽是仙鹤。
守护国花常常是一个国里最常见,而在他国难以生长的花,百姓们在山野间都可以看到,而祥兽却是独一无二的,住在王殿横梁之上,只有王的召唤才能让它们苏醒过来。
不过,虽然说守护国花是在他国难以生长的花,但是也并不是绝对的。如果有御神术强大之人的护佑,它还是能开在别国的土地上。
“所以说,难道你觉得我的御神术不足以护佑一丛茉莉花吗?”竹凤浅扁嘴,仿佛受到了羞辱。
十三连忙摇头:“我没有那个意思……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公子的院子里,也开了一朵茉莉花呢!”
“哦?”竹凤浅一怔。
“从我进府的那一日开始,便开在雪地里了。但是前几天,那朵茉莉花却忽然不见了!”
“忽然不见了?”
“如果说是枯萎了,应该还有枯萎的花朵留在枝桠上,如果说是凋落了,那雪地里也应该找得到才是,可是它却不见了!”
“只剩下茉莉花枝,花却不见了?”
十三重重地点了点头。
“可是,那朵茉莉花却在雪地里开了好一段日子呢。”竹先生御神术这么高强,还会使用阴阳术,却没有办法让茉莉话在雪地里开放长久呢!
竹凤浅陷入了沉思。
这的确是一件不同于寻常的事情,他从未听说过茉莉花能在雪地里盛开的说法。眉头微微一皱,却又想起了什么。
“老爷子好像是说过……”
“说过什么?”
竹凤浅回过神来,急忙掩饰般地端起酒杯啜了一口:“唔,没什么……”
十三并不笨:“你不想告诉我就算了——但是老爷子是谁?”
“是我师父。”竹凤浅嘻嘻一笑,慷慨地回答,用以报答十三的不问。
“是阴阳师吧?”
“或者说,曾经是一名阴阳师。”竹凤浅认真地回答。阴阳师是隶属王宫内阴阳寮,负责天文,历数,占卜的人。因此只有在阴阳寮任职的,通晓阴阳术的人,才能被称作是阴阳师。
看到十三又要再问,竹凤浅觉得脑子一阵发疼,急忙把话题转移了:“唉,今天你怎么一个人到我这里来了?”
十三识趣地:“夫人带公子进宫面见大王去了。”
“唔……说起来。马上就要到了大王寿宴了呢!”竹凤浅恍然想起来似的,“听说往年云浮夫人都会在大王的寿宴上跳一曲九天玄女舞,不知道今年会不会跳呢!”
“九天玄女舞?先生你想看吗?”
“想看。”
“先生身为青国王子,想必也是多才多艺的吧?”在这个表面风雅的年代里,贵族的公子哥们都对琴棋书画各色皆通,也乐于以此比较高下。
竹凤浅挑眉:“小十三,你可别忘记了我已经不是青国的王子了。”他的表情是少有的严肃。
自从他离开青国王城的那一刻开始,他同王族的牵连就此结束了。
“不过,琴艺之类的,我的确是会一些。”
“先生的琴艺一定很好吧!如果能去大王的寿宴,看到夫人的九天玄女舞,听到公子的琴,那便太好了!”十三笑着憧憬道。
“那到时候你跟着源墨进宫去便是了。”
“不知道能不能去呢!”
“一定可以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先生要上台表演。”
“好。”
两个人坐着看了一会儿雪景,直到竹凤浅将酒瓶里的酒都喝光了,十三方才察觉天色已晚,连忙起身告辞。
“唔……”竹凤浅亦没有挽留的意思,只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小十三,你可知道出云城北郊的幻萤谷?”
“不知道。”十三老实地回答,“那是什么地方?”
竹凤浅神秘一笑:“总之是个很有趣的地方,你如果有空便去那里玩玩罢!”说完,就闭上双眼不再理会十三。
十三有些莫名其妙,然而却在心里记下了“幻萤谷”这三个字。
不过——
“竹先生!”她转身想要问,然而——
“啪”的一声,支着头横躺在那里的,身着浅蓝色深衣的竹凤浅突然消失在空气中,只有一只小小的虫子,拍着翅膀在半空中飞舞着,它的身上有淡淡的光芒。
是一只萤虫。
“哎呀!”十三顿悟。
与自己交谈了这么久的竹先生,原来只是一只式神!
“呵呵呵……”插花的女子忽然笑起来:“公子他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呢!”
什么嘛,出去了便直说好了,怎么用一只式神骗了她那么久!
十三忽然觉得有一种不被尊重的感觉,撅着嘴气呼呼地走了。
“呵呵呵……公子做了坏事了呢!”女子轻笑叹息着。
十三独自在路上走着。
路边的墙角下,蜷缩着许多来自雪国的难民。
他们衣衫褴褛,目光呆滞。
十三还为着式神的事情气愤着。
“真是可恶,我居然对着一个式神讲了那么久的话呢!”她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想起方才自己一番发自肺腑的感慨,总觉得是被忽视了。
“一只虫子,它能听得懂吗?”
这时候,身边忽然有人推了她一把。
“啊呀呀……怎么胡乱推人呢!”十三皱眉拉住那人。
“你还在这里呢,待会儿青国将军的队伍要从这里过,你在这路中间站着,小心没了小命!”那人瞪了她一眼,挣脱她匆匆跑了。
十三微怔。
青国将军?
青国的将军,指的是青羽大将军吗?那个背叛了自己国家的人。
“青羽吗?据说,他来了呢。据说他奉青王——当然现在应该叫做先王的命令,来为明王祝寿呢。”
竹先生,哦不,式神竹先生的话这样响起在十三的耳侧。
才这样想着,便听见身后有一阵吆喝,行人们纷纷朝两边推开,大路中央一下子显得宽旷起来。十三也被人群挤到了一边。
她踮起脚。
看见远远的地方,开来一队人马。
这个时候没有下雪,也没有风,天气沉沉的寂静如死亡,然而十三却看见有黑色的旗帜,金线绣了闪闪发亮的一个“青”字,在并不存在的风中飞扬着。
十三安静地站在喧哗的人群中。
她听见周围的议论纷纷。
“这个人,就是那个背叛了自己的国家的青羽将军吧?”
“是呢……”
“居然没有羞耻之心吗?还这么大摇大摆的!”
“如果我是雪国人,一定恨死他了吧?”
“恨不得扒他的皮,抽他的筋……”
十三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口好闷,闷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她想要转身离开,然而周围的人却太多,她被牢牢地挤在中间。
她试图用力去推,却发现自己浑身无力。
这时候,青国的队伍已经走到她的面前。
前面是两列三十八人的仪仗队,均是身着战衣的士兵,他们手里举着旗子,迈开整齐的步伐。然后是两列二十四人的骑兵,接着是献给明王的寿礼,然后又是四列六十四人的骑兵。
八十八名骑兵,均是骑着一色的枣红马,身着闪着银光的盔甲,腰间的佩剑同盔甲摩擦出青涩的声响。
这些剑上面,一定染了许多的鲜血吧。
其中,肯定包括许多雪国子民的鲜血吧。
十三的心里这么想着。
她在心底深处,其实是把自己认作是雪国人的,因为她有不畏惧寒冷的体制。
不过,也仅此而已。
因此,她对那些雪国的难民才特别的同情,又特别地痛恨这些青兵吧。
“看,那就是青羽大将军吧!”忽然有人在身边伸手一指。
她顺着那手指的方向看去。
心口的发闷猛然化作一把尖锐的利刃。
她只觉得心脏跳动的位置,有巨大的疼痛传来。
“青羽……”她低声喃喃着。
那个叫做青羽的男子,正是那八十八名骑兵的首领。他骑一匹漆黑如墨的良驹——一种被称作是夜骏的宝马,只在青国以北,雪国境内的一处叫做青牛谷的地方出产,雪国灭亡之后,青牛谷便成了青国的领地,而夜骏也成了青国的宝物。
他没有穿战衣,而是着了一件黑色的朝服,腰间一根水云白的腰带,分明绣着青国的祥兽白鹤与茉莉花图腾。
真的,当自己是青国的人了呢。
十三的脑子里这么恍恍地想着,只觉得一种难以言表的伤痛从心脏漫延到了全身。
这个时候,忽然有一声大喝:“叛徒,我要为雪国报仇……”一个灰色的身影从不知何处飞身出来,十三只觉得有寒光在眼前一凛,还未定睛看的时候,便听见众人惊呼一声“啊……”
那身影,连同他手里所持的冰剑,重重地摔落在地上。
一只墨色的箭,插在他的胸口。
青羽身边的护卫收起弓箭,嘲笑道:“不自量力。”
那尸体以一个奇异的姿势躺在地上。
马匹从尸体上踏过去。
车轮从尸体上碾过去。
心口的疼痛更加剧烈。
十三的目光落在青羽的脸上,震惊地发现他的表情淡漠得好像事不关己——他怎么可以!死在他面前的,是他背叛了的雪国子民啊!
她愤怒了。
是的。
她发觉自己的心底,有怒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熊熊地燃烧起来。
而这个时候,仿佛是那名雪国人的死,刺激了蜷缩在角落里的那些雪国难民,他们纷纷撑着虚弱的身子站起来,发出愤怒的低吼。他们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朝着这里涌过来。
许多正要逃离,以免被青兵屠杀的雪国难民,也纷纷回过头来。
他们的眼底,燃烧着难以遏制的愤怒。
多年来淤积在心底的怨恨,在这一刻忽然好像得到了释放的出口。
“呀——”
他们一起怒吼着涌过来。
阴沉的天空里,飘起了雪花。
起初是细细绵绵的,继而便片片如鹅毛一般,直直地坠下。
许多围观的明国人纷纷惊叫着四处躲藏。他们不仅仅是害怕祸及自己,更是不愿意卷入青国与雪国的纷争当中。他们更希望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看这一出精彩的好戏。
青兵开始有些慌乱起来,他们纷纷拔出自己的佩剑,或者是背上的弓箭,对准了冲过来的那些雪国人拉开弓。
然而风雪极大,他们几乎看不到那些冲过来的雪国人。
“大家不要慌乱!”青羽将军沉着地下令。
他是雪国人,他的眼睛,能在这纷扬的大雪中分辨出敌人的所在。
他抽出沁雪剑。
“大胆,若还不退下,休怪我剑下无情!”他冲着那些雪国人喊。
然而这一句话起不到任何阻吓作用,雪国的子民们仿佛是听见了战争吹向的号角一般,以更加勇猛的姿势冲上去,手起手落,一把把尖锐的冰刃出现在他们的手里。
雪花融化在他们的面容上,他们分不出那些是雪水,还是愤怒的眼泪。
他们毫不留情地朝着一匹匹枣红马的脖子上捅下去。
感受到剧烈的疼痛的枣红马凄惨地嘶叫起来,他们痛苦地摆动着身子,马背上的青兵抓不稳,一个个翻滚下马背来。
有一名男子冲向青羽。
他举起手,冰刃在他的手中闪着寒光。
然而他却犹豫了。
他的眼里,看到的是雪国的夜骏。
就在这个时候,青羽朝他举起了沁雪剑——
“够了!”一声怒吼,从风雪中穿透过来,青羽只觉得心底一震,手心的沁雪剑差一点滑落。他震惊地看着声音的来源——
他不敢相信,有人的声音能在这风雪中那么清晰的传达到他的耳边,他不能相信,他居然会因为这一声怒吼,差些握不住生死相随的沁雪剑。
他看过去。
只见一名红衣女子在一片素白的雪地中走过来。
她的眼底是满满的愤怒,如果化作烈火,似乎可以将整个虚空之境毁灭。鹅毛般的雪花落在她红色的衣服上,仿若消失在空气中。
她从雪中走过来。
脸上的神情,让他不禁为之一凛。
他觉得,这张脸,好熟悉。
然而这个神情,却是陌生的。
十三缓缓地走过去。
雪地里留下她的脚印,又瞬间被雪花所覆盖。
她走过去挡在那名男子面前。
此时,青羽的沁雪剑,指在距离她的胸口不足一尺的地方。
她扬起脸,仰望那高高在上的青羽大将军。
“你不觉得羞耻吗?”她冷冷地问。
青羽怔住:“羞耻?”
“你身为雪国的子民,不能为守护自己的国家尽力,反而成了敌人的帮凶,你不觉得可耻吗?战场上刀剑无眼,而如今你还要对这些雪国人下手,你不觉得羞耻吗?”她一声一声问得凌厉,字字如寒冰落地。
“你的沁雪剑,刺在一个个雪国人的胸口,沾染上的鲜血,是同你身上所流的一样的血脉,你不会害怕吗?你不会觉得,那如同是刺在你自己的身上吗?
青羽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她的面容,真的好熟悉,但是,他却想不起来她究竟是谁。她的话语,却如一柄尖锐的冰刀,比他的沁雪剑还要尖锐的冰刀,直直地刺在他的心里。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和不安。
他觉得,自己的手脚好像在发抖。
“我……”
羞耻……
他从来不敢思考这个问题。
自从八年前,他决定了背叛雪国之后,他便再也不敢去想这个问题。他不敢,他害怕,他恐慌,他怕一想起来,他便会忍不住了断自己的性命。
他生生地,强迫自己忘记自己是一名雪国人。
他为此甚至不愿意轻易动用御神术。
因为那是他再努力也无法改变的,证明他是雪国人的最好的东西。
“我……”
十三觉得,自己的眼底好像有泪水泛滥了。
“你,是叛徒。”
“叛徒……”
青羽恍恍惚惚地回答。
这个时候,忽然周围有人一声大喝:“将军!”
他猛然一凛,从那恍惚的状态中回过神来,瞬间,面容冰冷:“我早不是什么雪国人。你们这些雪国的子民,妄想要以此博得我的怜悯吗?”
他咬牙:“痴心妄想。”
手中的沁雪剑,再没有犹豫,朝着十三的胸口狠狠刺去。
十三面色平静,扬着脸深深地凝视他。
那眼底没有畏惧,只有不屑。
她站立不动,如一尊冰雕。
却气势宏伟,如铺天盖地而来的雪。
眼看着,沁雪剑便要刺进她的胸膛。然而她依然没有害怕。
这时候,忽然一股清风从空气中幻化出来,迅速缠绕上青羽的沁雪剑——剑尖在距离她的胸口不足一寸的地方停住。
青羽眯眼。
“青羽将军来出云城,是为了明王的寿宴。却在这里滥杀无辜,似乎不妥吧。”竹凤浅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皑皑白雪之中,唇边淡淡带笑,狭长的双眼,让十三立刻联想起“狐狸”。
青羽脱口喊道:“王子风!”
竹凤浅浅笑着摇摇头,手里的折扇抵在殷红的唇边,默念出一串无声的咒语。刹那间,鹅毛般的大雪停止了。除了地上厚厚的积雪,看不出一丝落过雪的痕迹。
唇边浮上一抹含义不明的笑。
他一挥手,手中的折扇“啪”地打开,一股股清风从扇间流出,将那些厮缠在青兵之间的雪国人,温柔地推开到很远的地方。
这时候所有的青兵都发现了竹凤浅。
“王子风!”他们略带惊喜,却十分尊敬地。
“看来,认得我的人真的是不少呢——想要说自己不是青国人,还是挺难呵!”竹凤浅露出苦恼的表情,冲着十三皱眉:“小十三,你看这……”
十三知道竹先生是在为自己解围。
她深深呼吸,从距离沁雪剑不到一寸的地方离开,走到竹凤浅的身边:“是呢。”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来。
比较身为雪国人,却残忍地屠杀雪国人的青羽,身为青国人,却愿意帮助雪国人的竹凤浅,她忽然心底生出一股强烈的厌恶,甚至不想再去看青羽将军一眼。
看到十三走到竹凤浅的身边,展开明媚的笑靥,青羽忽然听到自己的心底,有什么东西细微碎裂的声音。
“您认得这名女子?”他沉声问道。
“认得。是大将军府上的侍女呢。”竹凤浅朝十三眨了眨眼。
“将军府?”青羽的眸子里,有含义不明的暗光低沉,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眼十三。
没想到,刚到出云城便遇上了将军府的人。
他这一次来明国,是身负神秘的任务的,而这任务,便跟将军府有莫大的关系,得罪了将军府似乎不是明智之举。
“所以说,将军还是不要为难她了罢。”竹凤浅道。
“自然是不敢。”青羽在马上施了一礼,“青羽还有王命在身,改日再来见过王子风。”
看着青国的军队越走越远,十三心底还是十分的愤然。
“没想到这个青羽将军竟然是这么无耻呢!”
竹凤浅斜斜睨了她一眼:“小十三,你总是这样呢。”
“这样?”
“爱恨分明,不知道掩藏自己的心情。难道不是这样吗?”看到十三皱起眉头,他补充了一句。
“好像是这样呢。”十三有些丧气地。
可是那个青羽将军的所作所为,真是让人看不过去。
“对了,先生!”她忽然想起那只式神的事情,“先生,你怎么总是捉弄我呢!”
“那怎么是捉弄呢!”竹凤浅无限委屈地,“哎,哎,小十三,我总觉得你很不尊重我呢!”
“哪有?”
“对着墨儿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话的!”语气里好像有一丝不满。
“公子……”想到源墨,心里忽然有一丝甜蜜,“公子跟您是不一样的呢……”不过说起来,为什么她居然更喜欢那个木偶脸的公子哩?
“不过是一支簪子罢了嘛……”狭长的眼睛里有了一丝捉狭。
“哎?先生你又用式神来偷看我……”十三不满极了。
“哎,哎——我可没有!”竹凤浅一脸做贼心虚,“唔,你还是赶紧回将军府吧。墨儿已经回府了!”说着,急忙转身走开了。
“一定又是用式神去偷看公子了吧!”十三冲着那远去的白色背影做了个鬼脸。
十三跨进墨韵堂小院的门。
“不晓得,公子会不会发脾气呢!”冲着她大吼,没事为什么到处乱跑之类的。
目光习惯性地朝着原本开着茉莉花的角落看过去——
“咦?”十三怀疑自己看错了,急忙揉了揉眼睛,然而那个身影却还是真实地存在在那里。
“你是什么人!”
听到她的声音,那个身影转过身来。
是一名女子。
虽然穿着男子的白色深衣,然而却分明是一名女子。她有清丽的容颜,眉目温婉得好像笼了一层淡而柔的光。
十三莫名地觉得这张脸很熟悉,却又肯定自己并未见过。
女子看到她,露出笑容:“我?”
“你。”好奇怪,恍恍惚惚地,总觉得那茉莉花又盛开了,可是仔细看看,那枝桠上却依然是光秃秃的。
“我是茉落。”
“茉落……”茉落又是谁呢?
“她是我刚刚买进府的侍女。”源墨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淡淡地看了一眼十三,皱眉道,“你到哪里去了?”
幸好,没有冲着她大吼呢!
“我去找竹先生了——可是竹先生却不在家!”让她傻乎乎地对着一个式神说了许久的话,现在想起来,还是有些生气。
“式神也是有思想的呢。”叫做茉落的女子忽然轻声道。
“哎?”十三惊讶。
她居然能够看出自己心里的想法吗?
“竹先生和我一起在宫里呢。”源墨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悦,走下阶梯到茉落的身边,问道,“怎么样?可以救活吗?”
茉落点点头。
“可以。”
“小落精通花艺,尤其擅长养护茉莉花,所以我买她回府。”源墨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这个小丫头解释这么多。
“小落?”十三的心里有些莫名地难过起来。
这么久了,公子好像还没有喊过她的名字呢,总是“喂”,“哎”地乱叫,但是他却那么亲热地叫这个刚刚买来的侍女,小落。
小落呢。
“是……”茉落敛裙施礼,“喊我小落便可以了。”
“要救这株茉莉花吗?”十三走过去仔细地观察那光秃秃的枝桠,“可是,它已经开败了呀……”
“可以再开。”茉落轻轻一笑,“花和人是不一样的。人死了,便死了。花死了,却可以再重生。”只要有足够的养分和阳光,就能重生。
有足够的灵力,也可以重生。
“可是,毕竟不是原来的那一朵了吧?”十三嘀嘀咕咕地。
茉落的神色一暗。
继而又展颜:“怎么不是的呢……同一条血脉上长出来的,怎么会不是的呢。”她深深地凝视着源墨,那眼神里的感情是那么强烈,看得十三心里一阵莫名地发慌。
“可以的话,我想要为公子种出漫山遍野的茉莉花。”
“漫山遍野的茉莉花?”源墨有一丝失神。
“是,漫山遍野,洁白的茉莉花,在绿色的枝桠上,一朵一朵绽放开来……”茉落的眼神闪闪发亮,仿佛她已经看到了满山的茉莉花,那喜悦之情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