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了片刻。
唇边忽然勾起一个浅薄的笑容,如狡黠的狐狸,猛地凑到十三面前:“你看我像什么呢?”
……
“他们说,她是一只狐妖呢。”那总是淡淡含笑的面容上,忽然有了一丝柔软的悲伤。
……
这样完美的外表下,掩藏的悲伤到底有多深呢?
这时候,竹凤浅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笛子,手指一转便凑至唇边。先是短而急促的一声“嘘”,众人浑身一凛,纷纷回过神来,轻轻吁一口气,仍旧在心里感叹着公子浅的美丽。
如果他是一名女子,恐怕会成为天下霸主追逐的对象吧!
听说他的母亲是一只狐妖呢!
然后,清亮的笛音,从那笛管中汨汨淌出。
掠过湖水,穿破夜空。
竹凤浅静坐在竹筏上,风抚过他润白如玉的脸颊。起初,那风是细细柔柔的,仿若并不存在一般,随着笛音高昂,微风轻嘘,翻卷气竹筏上男子的裙袂飞扬。
湖水倒影出苍白的明月。
波光明暗不定。
乐曲越发的激昂,湖面上惊起狂风大浪,小小的竹筏在这骇浪之中飘荡如落叶,如墨的长发风中凌乱。湖浪翻涌着,月光斑驳成一片细碎的苍白的光。
竹凤浅于这一片喧乱之中却依然静坐不动,不断有美妙的乐曲从竹管中流淌出来。
奇怪的是,那狂风那骇浪,全部发生在湖面上竹凤浅的周围,宴席中依然是风平月明,微风轻抚,只吹得动十三鬓角的发。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瞪着湖面上的惊涛骇浪,大气不喘,仿若一不留神那狂风便会席卷而来一般。
远处是狂风大作,惊涛骇浪。
周围是静谧一片,晚风和暖。
涛声如雷,惊动每一个听众的心脏张弛出“砰”的一声。
风声呼呼,如深林野兽。
忽然,
笛音突断,突入夜空的巨浪猛然跌落,狂风戛然而止——
周围安静得几乎可以听见夜空上星星的闪烁。
空白的停顿之后,笛声再起,如清风,如明月,如春日暖阳,如冬的初雪,轻柔而安静。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从方才的惊涛骇浪中醒过来,一颗砰然的心慢慢静止。
有人端起了酒樽,有人举起食箸。
这时候,忽然有淡淡的甜蜜香味传来。
暗香浮动。
众人惊讶,不约而同地朝着湖的那一边看去。
十三随着众人的目光望去——
“呀!”
之间月华明朗之下,十里桃花悄然盛开。
粉色的花瓣,连绵成十里粉云。
“好!”明王鼓掌。
“果然是公子浅,名不虚传……”谷姬嫣然一笑。
“明国能得到公子浅这样的奇人,实在是明国之福啊!”
“才貌双全,实在是令人佩服。”
众口所说的皆是溢美之词。
然而竹凤浅的深情只是淡淡的。他起身朝着众人施了一礼,竹筏便如得了令一般,缓缓地朝岸边飘去。
“呼……”十三松了一口气。
好可怕,刚才差点就有了自己要被大浪吞没的感觉。
“公子,先生的笛子吹得可真是好呢。”见源墨酒樽里的酒已经空了,她急忙上前去斟满,
“唔。”源墨将酒一饮而尽。
奇怪,她总觉得今晚的公子分外沉默,尤其是对先生——说起来,好像最近每每提起先生,公子都会沉默起来。
这时候,忽然有一个声音响起。
“公子浅才艺双绝,果然是名不虚传,听说名师出高徒,云浮夫人果然好眼光,为公子墨找了一位好师父。”
是培风。
“不如让公子墨为大王也演奏一曲吧?”
握着酒樽的手轻微一颤,源墨猛然抬头,双目如鹰隼,狠狠地瞪住了公子培风。
众人皆知他是竹凤浅公开承认的弟子,他却从未从竹凤浅那里学到些什么,比如御神术术,比如琴棋书画。
培风挑衅地对上源墨的目光,那眼眸里神情中尽是嘲笑的意味。
“公子风说笑了。”云浮起身微微一笑,两颊笑涡霞光荡漾,“如果随便什么人都能学成,那公子浅的才艺双绝,也不值得大家赞叹了。是吗,大王?”
明王笑,微一颔首。
十三松了一口气。
看来明王也是有心放过公子吧,云浮夫人毕竟是他的姑姑,而公子也是他的表弟。
“哎,难道没有人跟我一样想看看公子墨的才艺吗?”培风摇头,假意不解地,他目光浅浅一落——
“啊,其实我也非常想看啊!”有人立即说道。
“从没见过公子墨的才艺,实在令人好奇呢!”
话已至此,似乎以及没有回旋的余地。
公子风的唇边斜斜勾起。
明王点点头:“既然大家都想看,墨儿就表演一个吧。”
源墨沉默着。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的身上,那些期待着嘲笑他的人。源墨的心底忽然冷然一笑,然而表情却越发地僵硬。
原来这就是他的命。
堂堂王姑与大将军之子,却只是一个一事无成的笑话!
“怎么公子墨还不上台吗?难道连大王都请不动公子墨?”培风的讥诮闲闲地传来,“或许是公子墨才艺高绝,我们不配欣赏啊。”
周围响起一阵不怀好意的哄笑。
源墨咬牙切齿。双拳越发握紧,指骨咯咯作响到无法再响。
竹凤浅落座,却不也不知道如何为源墨解脱。如果硬要出头阻止墨儿上台的话,那就落下他“一无是处”的口实了吧。他明白,骄傲如源墨又自负如源墨,是绝无法忍受这些的。
十三心里暗暗焦急。
源墨坐在她的前面,橘色的灯光下,那背影却泛出如冷月一般的淡芒。他的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额上的青筋隐现,在白皙的皮肤下清晰可见。
“就让奴婢代替公子为大王献艺吧。”她不由地说出了这样的话。
在场的人都吃惊极了——
这是哪里来的一个小丫头,竟然敢在明王的寿宴上口出狂言,要代替公子源墨上台表演。要知道,即使只是表演,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资格在明王的寿宴上献艺的。
公子源墨毕竟是贵族,还可以说是王族旁支,而这个小丫头,分明是搞不清楚状况嘛。
这下,将军府要倒霉了。
有人在心里这样想着。
明王会惩罚将军府吧?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从源墨身上转移到她的身上。那表情里带着幸灾乐祸和看好戏的表情。
源墨偏过头去,望着一地橘色的灯光发怔。一片暗橘色之中,有身后的她的影子在地面上被拉得很长很长,简单的发迹上有一个小角微微突起——那是他做的那支簪子。
“你?”明王挑眉。
“你?”谷姬黛眉微蹙。
“是我。”
“你是什么人?”明王略一皱眉。
“奴婢名叫十三,是公子墨的侍女。”
听到侍女两个字,明王冷笑了一下。他一拂袖,于是有人上前来扯住十三。“小小的侍女,竟敢闹事!”那人这样狠狠地骂道。
这时候又有人说话了。
“呵,小丫头胆子不小,大王何不给她这个机会呢?”竹凤浅轻啜了一口茶,淡淡一笑,“不过,小十三,你想要表演些什么呢?”
“我……”十三傻住。
她实实在在是不知道自己要表演些什么,方才那些话,也根本是一时冲动的胡言乱语——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是啊。”竹凤浅笑吟吟地看着她。
他对这个女子实在是感到十分的有兴趣,如果说她是青羽将军的妹妹青翼,可是青羽却似乎完全不认得她,她也似乎完全不认得青羽——
他下了决心要弄个明白。
“表演什么?”十三呆呆地。
然而,忽然有两个字跳进她的脑子,又是不自控的脱口而出:“古琴……”
“好,古琴!”竹凤浅击掌。
“既然是公子浅发话,那就让这小丫头一试。”明王颔首。
眸光暗沉,青羽盯着不远处的女子——她的确不寻常,只不过是小小的侍女,可每当她说话时候那样的气场,那样的神态,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他对她觉得熟悉,却又确定她不存在于自己的记忆里!
草地上摆下长几,几案上,一把褐色的古琴稳坐其上。烛光大亮,琴身上雕刻的祥云都看得一清二楚。
十三忐忑不安地走到几案之前——她哪里会弹奏古琴,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见到古琴!
可是,她不能让公子丢脸,她不能让公子被人嘲笑。
……
她站在长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因此能将他的一切表情尽收眼底。
如梨花般清秀的脸。
清秀,干净,透明,微薄。
……
他的眼珠漆黑如夜,倒映着洁白的雪花瓣,从空中飞旋而下。
……
“将来,”他轻声而坚定地,“等到雪季结束的那一天,我会为你建造一座望星楼,让你比这虚空之境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更接近星空。”
“这是我的承诺。”源墨看着她的眼睛。
……
她清清楚楚地明白公子心底的那些骄傲和自卑,她明白,如果要公子在这么多面前出丑,那比杀了他还要让他难受。
而她也会难受。
刹那间,好像有灵光闪现,她的手竟不受控制地按上琴弦——。
琴音响起。
细细的,如细小的风,柔柔地在暗橘色的空气中穿梭着,温柔地拂过每一个人的脸颊,暖煦如周围笼罩着的橘色烛光。
“好虽好,却也不过是寻常之音罢了。”信临侯丢了一块肉进口中,漫不经心地。
众人也点头。不过是寻常之音罢了。将军府衰落已久,怎么可能会有什么奇才呢!于是众人都收回了自己的注意力,开始谈笑起来。
“虽不出奇,但也无过。”云浮轻呼一口气,“我原来不知道这丫头会弹古琴。”“奴婢也不知道。”薄烟轻雾齐声说道。
只有源墨与竹凤浅,依然专注地看着十三。
就在这时候,空中飘起了细细的雪丝。细细轻轻的雪丝,徐徐地降落在十三的身上,恰若是雪中的仙子。
“这……”源墨瞪大了眼,不敢置信。
“果然是……”果然是雪国人啊,竹凤浅暗想。
起初雪是一丝一丝的,后来慢慢变成大朵大朵的雪花。
雪花了她的发,湿了她的衣,吻上她的指尖。
她安静地坐在哪里,只有手指不断在琴弦上移动弹奏,唇边慢慢浮现出淡淡的笑意,橘色的灯光中,她的瞳孔变成了奇异的冰蓝色!
雪花飞舞着,盘旋着,卷起她的发,她的衣,不断翻卷在半空中。
源墨震惊,不自禁地站起。
这到底是什么——
这样的雪!
竹凤浅表情越发沉重。若说十三只是寻常的雪国人,若说师父与十三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他绝不相信!
青羽首先发现了异常。
雪……
雪中的女子,雪中的琴音……
他的身子猛然一颤,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眼珠一转不转地瞪着雪中弹奏古曲的女子,因为害怕,他长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啊——”谷姬尖锐的喊声划破了和乐融融的晚宴上空,“雪!”
于是所有人都注意到了——
在草地中央的女子,面带笑容,眼眸是奇异的冰蓝色,安静地在纷纷的大雪中弹奏古琴,她的笑容那么恬淡,却隐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威严。
“雪——”所有人都惊慌失措起来。
在他们的印象中,雪是一种极其可怕的东西。
因为长达六年,他们都生活在这样的大雪之中,年年岁岁,仿佛永远看不到冬的尽头,看不到春的来临。那种隐藏在心底深处隐秘的恐惧,在这一刻被无限地放大。
他们慌乱地站起。
纷纷施展开各自的御神术。
一时间,无数的光从四面八方,纷纷朝着同一个目标飞射去。
“不——”
源墨跳起来,冲出去要救下十三。
然而云浮阻止了他——轻而易举地,用一个束缚术阻止了他,水蓝色的光如绳索,紧紧地缠绕在源墨的身上。
“你不可以去!”云浮低声吼道。
“你放开——”源墨怒目而视,“我要去救她!”
“她只是一名侍女!”
“我要救她!”
“墨儿!你救不了她!”
“我会恨你!”他疯狂地冲她喊着,然而这声音在一片混乱之中却显得那样无力。
是的,他会恨她。他早就已经开始恨她。
他恨她。他有多爱她,便有多恨她——为什么,他从小要忍受自己无数个“干爹”,无数个“义父”,要忍受母亲在别的男子的怀里娇嗔媚笑,为什么,他身为大将军与公主之子,没有该有的尊贵,却处处被人嘲笑!
一切都是因为她!
因为她——
他宁可过贫穷的日子,他宁可没有贵族的头衔只能穿布衣吃粗茶淡饭,他也不要看到她为了保住那些虚无的贵族头衔,为了将军府的宅子而在那些男子的怀里媚笑承欢!
“即使恨,我也不能让你去送死。”云浮轻笑,有泪珠滴下。为了报这个恩,她牺牲了那么多年,为了报这个恩,她耗尽了自己的幸福——
她不能让她的幸福白白浪费,她不能让她的牺牲白白浪费!
手中折扇一合,竹凤浅跃起去救十三——
只是,他还来不及迈出一步。
忽然,围绕在十三身边的那些雪花猛然扩散开来,从原先紧紧地绕在她的身边,扩散出一个大的圆圈,那些索索飞去的光,被风雪卷起湮没,消失无踪。
所有的人都震惊了。
所有人都呆立在那里,仿佛时光静止。
唇边的笑意漾开,如水面的涟漪。
冰蓝色的眼眸,有了晶莹的泪水。
她的手指不停。
眼底的泪滑落——
玄爷爷……
羽哥哥……
还有,雪国……
那些遥远的记忆,仿佛从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朝她欢快地奔来,闪着光钻进她的脑子里,一切的过往,这一刻在脑子里都清晰无比。
黑暗中,黑色闪着银波的湖面渐渐地呈现出淡淡的白色,越来越浓,倒映着天上的月光,闪耀。
湖水竟结了冰!那细柔的琴声,渐渐地变得寒冽如北风,刺骨。那奇妙的寒冽的感觉,又不似冬日的寒冷,竟震撼得所有人说不出话来。
竹凤浅眼中是暗沉的光。
这……
是驭雪术吗?
她果然是青翼,可是,为何青羽却不认得她?
源墨望着雪中的女子。
她唇边那样淡定,神圣不可侵犯的笑容,在这一刻清晰地刻入她的脑海,以至于多年之后,他坐在四海归一殿上,依然无法忘怀。
那大朵的雪花落下在她身上,在她的眉间,脸颊轻吻着,仿佛周围都陷入一片黑暗,他能看到的,便只是她——被光芒淡淡地笼罩着,如雪中仙子一般,美得竟不似凡人的她!
风雪的范围不断扩大,不断扩大,最后,竟将每一个人都笼罩在大雪纷扬之中。只是,每一个人仿佛都被眼前的场景震撼得无法言语,一个个呆立如雪雕,纹丝不动。
这时候,只听见远空中一声遥远的“呀——”撕破暴风雪冲击每一个人的耳膜——一只巨大的雪色的巨鸟,从远处漆黑的夜空飞来。
它通身雪白,如泛着一层淡淡的银光。
它有尖锐的喙,巨大的翅膀,和长而美丽的尾翼。那些美丽的尾翼上,每一根上都闪耀着不同颜色的光芒,如镶嵌着一颗颗五颜六色的宝石。
“蔽天……”薄烟失神喃喃着。
是蔽天……
源墨明白了。
是蔽天。它不是山鸡,它是凤凰,它不只是一只凤凰,它是——雪国的祥兽,雪凤凰!它出现在结草堂大火之后——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蔽天越飞越近,巨大的羽翼,几乎遮蔽了整个天空。
那种淡淡的却明亮的银色的光芒,将大地照的如同黎明。
出云城里,百姓们纷纷跑出屋子。
他们顾不上漫天冰凉的风雪,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瞪着王宫的方向——
“看!那是什么!”
“发着光呢!”
“在王宫的上空!”
天空呈现出黎明时的鱼肚白色,那样迷离,让人恍然之间心脏都随着那白色升上天空!
蔽天飞到十三的身后落下,收起翅膀。
风雪中,雪凤的羽翼和女子的衣袂飞扬!
它引颈长歌!
歌声冲破云霄!
刹那之间,鱼肚白的天空被冲破,万丈光芒从云层后面迸发出来,照的眼前的一片片大雪在空中折射出刺眼的光!
“难道说……”信临侯第一个反映过来,“难道说,是……”
“雪姬。”不知何时,明王已经走下主席。
风雪翻卷起他的十二章纹冕服,他望着十三,眼中是奇异的兴奋和渴望!
天历309年,青,明,炎三国为主的大军攻破雪国京都清源城,雪国第一大将背叛雪国投靠青国,沁雪剑刺进了雪国人的胸膛——
雪王自焚于王殿,雪凤凰亦被大火吞没,强大的怨念与雪之力量聚合,雪国圣女青翼在大典上以神的名义起誓,以生命侍奉天下霸主!
于是天下有传言:得雪姬者得天下!
只是,雪国灭了之后,青翼便消失了。
许多人都认为她会去找自己唯一的亲人,她的同胞兄长青羽,然而六年时间过去,青羽也没有等到自己的妹妹。
“她,真的是……真的是青翼吗?”
穿着茉莉花白衣衫的女子站在人群之中,那面容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青翼,是他的妹妹青翼吗?
真的是……
他的妹妹,青翼吗?
可是,他的脑子里,完全不记得——
他记得自己有个妹妹,她叫做青翼。可是,他完全记不得她的脸——不,记的,过去的那么多年里,他一直清晰地记得妹妹青翼的脸,可是,这一刻他却无法辨别,眼前的这张脸,是不是他的妹妹。
这样奇怪的感觉,让他的心理莫名其妙的恐慌。
真的是,青翼吗?
那个,被传说成为雪姬的青翼,被传说,以神的名义起誓,以生命侍奉天下霸主的青翼……
风雪已经褪去,蔽天也消失在一片白色的光芒之中。
水面的白色渐渐褪去,变成了暗黑色的湖水,倒映出白色的月光。
十三怔怔地站在众人的目光之下。
那些错愕的目光让她不知所措——
刚才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为何她没有一点印象——她只记得她的手放在了古琴上,便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再醒过来的时候,便已经原本谈笑风生的那些贵宾,一个个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公子,先生。
夫人,薄烟轻雾。
明王,以及众臣。
昭祝走下台阶。
在众臣的注视下,那个身着着十二章纹冕服的男子,这偌大的明国的大王,带着狂喜的表情,走到她的面前。
那表情狂喜得接近扭曲。
“你……”他在她的面前站定,高达的身影压得她喘不过气。
“我……”
“你是雪姬。”他用一种带着细微怀疑的肯定语气对她说。
“我……”她感觉到周围有无数的目光注视着她,那其中,有公子的。“我是……雪姬?”雪姬是什么?
“你,是青翼。”他注视着她。
不自禁间,她微微点头:“我是青翼。”或许,她真的是青翼吧。
“哈哈哈——”昭祝忽然仰天大笑。
他伸开双臂,以拥抱天下的姿势——“感谢神明,赐我明国雪姬!”
什么雪姬?
十三还弄不明白的时候,周围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恭喜大王,得雪姬,得天下!”
“恭喜大王,得雪姬,得天下!”
那些声音震耳欲聋,十三张皇失措地望着周围欢呼着的人群。
到底是什么——
雪姬,天下!
到底什么是雪姬,谁是雪姬,她不是雪姬!
金色的阳光里,洁白的雪花飘洒着。
那是轻若鸿毛的雪花。
飘落在深蓝色的深衣上,却丝毫感觉不出衣饰给濡湿了。洁白的雪花轻轻洒落在庭院的白墙乌瓦上,仿佛盖上了一层柔软轻薄的轻纱。
雪花轻轻点触着庭院里的池面,却涟漪不生。朝水面凝望,竟丝毫看不出雪花落入池塘的痕迹。
源墨望着庭院里的水池。
他坐在地上,与竹凤浅相向而坐。
“自从那日之后,天气似乎好转了一些了呢。”有的时候也能看到一些阳光。
“是。”源墨答道。
“或许,真的是雪姬啊。”竹凤浅看着源墨。
源墨依然看着庭院里的水池。
“或许吧。”
竹凤浅不再说话。
雪静静地下着。
过了许久。
“她是十三。”依然望着池面,他忽然说道。
“唔。”竹凤浅点了点头。
“听说她至今未说一个字。”他的心忽然泛出尖锐的疼。自从那晚被明王强行留在王宫内之后,她至今未开口说一个字——除了,第一晚她说的:“我是十三,我是公子的侍女”。
“唔。”竹凤浅下意识地抚摸着怀里的云之初。
小小的狐狸抽动了一下乌黑的鼻子。
睡得正香呢。
源墨终于转过头来,看着竹凤浅:“先生,我要去带她出来。”目光是那么的坚定不移,让竹凤浅低下头去不敢去看。
很多年后再想起来,日后源墨对自己的政见的坚持和坚定,都一如当时。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
源墨,不再是从前那个源墨。
“我要带她出来,离开出云城,离开明国。”他腾地站起来,由上而下俯视竹凤浅。“她说过,要生生世世在我的身边。”
他也说过,他要为她盖一座望星楼。
他可以失去所有,他已经失去了所有——
他唯独不能失去她!
她是他的!
竹凤浅扬起头。
这下雪的天气,怎么会有太阳呢。
这太阳,怎么会如此的刺眼呢。
“先生,帮我。”源墨单膝跪在竹凤浅的面前。
“我?”竹凤浅平静地望着他。
他早就知道,源墨会来求助于他,因为,源墨只能求助于他。
“先生,帮我。”他渴望地望着竹凤浅。
“墨儿……”
“先生!”
“墨儿,十三于你,是什么?”
“是……”是那个,想要每日都见到的女子,是那个,看到她笑就觉得满足的女子,是想要陪伴一生的人。
“是咒啊。”他放下手中的酒盏,望向庭院。
是那种叫做爱情的咒,它无坚不摧,是最为厉害的一种。
“不管是什么,墨儿只知道,十三在等着我去带她出来。”
“你有那个能力吗?”王宫内高手如云,明王的御神术术更是其中佼佼。“你不会任何御神术。”
说到最后一个“术”字,竹凤浅犹豫了一下。
或许,也不能说不会任何御神术吧。
“先生,您不帮我?”
“抱歉啊,墨儿。”他无奈地笑了笑,“我无能为力。”
源墨腾地站起。
“先生,那是十三!”
“我知道。”
“先生,是墨儿在求你!”
“我知道。”
源墨望着他,望了许久。
“墨儿原本以为,先生是会愿意为我赴难的。”因为,若是先生有事,他亦愿意为先生不顾一切。
目光终于停留在源墨的脸上。
竹凤浅轻轻吸了一口气——那对明朗如皓月的双眸里,此刻的目光如刀子一般的锋利。他沉默了许久,许久,才说道:“抱歉啊,墨儿,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没有再听到任何回答,屋子里安静得几近死寂。
竹凤浅望着那个深蓝色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心中不觉一酸。后来,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若早知道未来的事,当初是不是还会做这样的选择。
他没有答案。
只记得当时的自己,在寂静无人的竹园里,打开了一个墨色的锦盒。
盒子里,铺着金黄色的锦缎。
一粒黑色的毫不起眼的砂石静静地躺在锦缎之中,它没有如期待那般散发光芒,暗哑得没有任何特色。
落棋砂。
那日在明王的寿宴上,趁着众人的注意力全部在“雪姬”身上的时候,他离开了宴席,为了完成师父交代给他的任务,寻找这颗落棋砂。
落棋砂传说为伏羲下棋时候,用来代替丢失的棋子的一颗砂石。
伏羲犯了其因,手中却只有一副残棋,下到最后关头,棋子用完,于是随手捡了一颗砂石,落在棋盘上,于是这石头便被人称作为落棋砂。
多年之后,那颗砂石幻化成灵,藏于砂砾之中。她爱上凡间的男子,只是那男子却爱上了她的姐妹,落棋砂魔性大发杀掉两人,自己也被伏羲封印在砂砾中。
传说,若心中有仇恨要报的人得到落棋砂,则会坚定他的信念,并帮助他报仇雪恨。
他把落棋砂握在手里。
刹那之间,眼中迸发出血色的光芒!
“殿下是要复仇吗?”忽然一个声音在门外响起。
唇角微微一勾,竹凤浅将手中的锦盒盖上,他早知道他就在外面。
青羽一袭黑衣,出现在门边。
他的脚踩在雪地里,心里猛然痛了一下。
“我早就说过,我不再是什么殿下。青国与我已经没有关系了。”竹凤浅一击掌,一名女子从屋里缓缓出来,手里端着酒具。
“青羽将军,请。”
“可殿下无法抹杀您的身上留着青国王族的血液的事实。”青羽停在廊下没有上前。
他就咱在雪地里。
“哦?可青羽将军,不也抹杀了自己的身体里留着雪国的血的事实?”竹凤浅轻啜一口,笑容平淡。
青羽的眸子一沉。
“见到自己多年不曾见的妹妹,青羽将军没有别的话要说吗?”
“谢公子担忧。”青羽轻道。
“哎,我可不是担忧你。只是奇怪,妹妹如今被禁锢在王宫之内,青羽将军不打算去救吗?我实在是不知道青羽将军与妹妹的关系,相见竟如陌路一般呢。”
仿佛,彼此从未曾相识。
十三没有了过去的记忆,可是,青羽呢?
也没有了吗?
绝不可能。
是的,青羽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的过去,从牙牙学语到此刻,每一刻的记忆都清晰如昨,可是——
他却独独记不起妹妹的脸,记不起雪王的脸,记不起玄夜长老的脸!好像,有人把这部分的记忆,从他的脑子里偷走了一般。他记得于他们谈过的话,做过的事,可是却记不得他们的脸!
这种怪异的现象让他心里害怕,可是,作为一名战士,他决不能把心底的恐惧展现在任何人面前。
“青羽与妹妹的关系,有些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那青羽将军,不想把雪姬带回青国吗?”听说,青王听闻此事震惊大怒呢。青国多年征战,许多小国纷纷臣服,俨然已经是这虚空之境最大的霸主,可是就在此事,明国却得到了雪姬!
青羽笑了一笑。
沉默良久,才轻声地:“如今青国怎样,与我已没有多少关系了,若当年不是……我又怎么……”怎么会背叛家国。
天下人皆以为他贪图青国荣华富贵,如花美眷,可是——
在雪国,他何尝没有荣华富贵,何尝没有如花美眷!他是雪国先王临终前钦定的,女王的夫婿!
他原本会是雪之女王凊夕的夫婿!
竹凤浅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青羽在雪地里又站了许久。
久到,一壶酒喝尽,竹凤浅有了微微的醉意。
“公子,要报仇吗?“他又提出这个问题,“如今王后大势已去,大王虽然对她敬畏三分,可是毕竟不是生身之母。”总归还是有一些忌惮的吧。
“可,她却是馥频公主的母亲,是吗?”
青羽的妻子,馥频公主。
民间有传言,当年青羽是爱上了青国的公主馥频,才背叛了与雪王的婚约,才背叛了雪国,成为了青国的将军,带领着青军,破了清源城。
“馥频……”青羽的凄然地笑笑,“馥频……毕竟,是我的妻。”
竹凤浅理一理深衣宽大的袖子,目光寂静。
“凡是用了毕竟,总归不是真心啊。”
他抬起头,对着青羽轻轻一笑。
连续下了好几日的春雨之后,难得的放晴了。
但是,也不算是阳光明媚的天气,天空泛着淡淡的鱼肚白,像是蒙了一层薄纸般白茫茫的。
正是清晨的时候。
树叶,草叶湿漉漉的,空气清凉。
十三安静地坐在窗边。
竹帘打起一半,刚刚可以看到院子外与矮墙相接的那一抹细细的鱼肚白。
她穿着蓝鸢尾颜色的禄衣,衣领和裙摆处都绣着鸢尾花与锦鲤的图样。长发被侍女用沉重的头饰装饰得富贵荣华。
她安静地望着窗外,眼眸中毫无波澜。
她这样的态度,今日彻底惹恼了明王。
他铿地拔出腰间的佩剑,从侧面直指她的咽喉:“寡人可以一剑杀了你。”
十三依然沉默着。
昭祝暴怒:“说话!”
十三只是微微侧了侧脸,余光掠到那张暴怒的脸,微微地笑了一笑,又转了回去。
他不会杀她。
她是“雪姬”,是他得到天下的筹码。
他让她穿上王后才能穿的禄衣,让她戴上王后才能戴的头饰,让她住在王殿之后的圣女殿里,同明国圣女住在一起——
他怎么可能会杀她!
“十三姑娘……”明国圣女霁月上前来,“你还是说话吧。”
她穿着圣女才能穿的雪花白长袍,十三觉得十分的眼熟。
听说……
青翼是雪国的圣女。
然而她还是没有说话。
她打定了主意,如果明王要这样强制把她留在王宫里,那么她就不再开口说话——如果她真的是什么雪姬,也觉得不会为明国祈福,不会为明王祈福!
她记得那夜公子的眼神。
他安静地站在自己的位置,深深地,深深地望着她。
“公子……”她望着那样的目光,低声地。
她看到他倔强地侧过了脸。
嘴角僵硬。
目光平静,如深夜的月光。
她的心,在那一刻剧烈地疼痛起来。
“恭喜大王,得雪姬,得天下!”
“恭喜大王——”
她被昭祝拥进怀里。
“从今以后,寡人要坐拥天下!”
“恭喜大王!”所有明国人的面上,都带着狂热的喜悦。
“恭喜明王……”带着复杂的心情,各国的使臣也纷纷道贺。
公子转过身去。
她的心里涨满了痛。
不,她不是青翼,不是雪姬——
她只是十三,是公子的侍女十三。
明王收起长剑。
“你不说话,寡人有办法让你说话。”
昭祝拍拍手掌。
身后传来裙裾窸窣之声,一名身着纯色白衣,面无表情的女子出现了——她是一只傀儡。
作为圣女,霁月从出生开始便被送到这圣女殿,日夜为明王祈福,没有明王的许可,不能接见任何一人。
于是,伺候圣女日常起居的事,就只能交给这些没有生命的傀儡。
据说青国的馥频公主是这虚空之境最高明的傀儡师,她能制造出面带表情,与常人无异的傀儡。
“传寡人的命令,将军府隐藏雪姬,居心叵测,满,门,抄——”他对着十三僵硬的背影,勾起薄笑,“斩!”
十三腾地站起。
她瞪着昭祝,满脸通红的怒意,却还是没有说话。
她那样死死地瞪着他,如一只面对猎人的小兽。
昭祝冷笑:“以为我不敢吗?”
十三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挑衅地看着他。她唇边笑意浅淡,好像在说,你若敢,那我便要你的天下来偿!
她不要天下,她不为什么天下!
她唯一知道的,是谁也不能让她屈服。
窗外刹那间天昏地暗,春光瘦尽。
大朵大朵的乌云在天空中铺陈开来,如滴落在纸上晕开的墨。
“大王!”霁月低低地喊了一声,“雪!”
自从那夜之后,十三体内被封存的御神术似乎被打开了出口,它们在她情绪起伏波动的时候,不受控制地跑出来。
于是,所有的人更加深信了她便是决定天下归属的雪姬。
昭祝终于抵挡不住。
他扔下长剑,拂袖而去。
面无表情的傀儡安静地离开。
十三跌坐在地上。
天空中的乌云迅速退散开来,朝阳从云层后面照射出金色的光芒。
霁月上前拍了拍十三的肩膀,转身离去。
“你是肯为爱付出一切的女子,可是,那男子呢?”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你可确定,他也是肯为你付出一切的男子吗?”
十三怔住。
公子……
他是吗?
源墨进宫,是奉了明王的旨意。
不过他也下了决心,要借机带十三离宫。如果明王不肯,他就用自己的办法把十三带走。他毕竟是大将军之子,不是明王说杀就可以杀得了的。
牛车经过大明门,驶进右侧的夹道。
除非是明王与王后,以及重大节日,所有的人出入王宫大殿都必须从左侧的夹道进入,绕过安澜门后的广场抵达大殿之下等待召见。
夹道狭窄,刚刚允许四辆牛车并排驶过。
那是在白天,所以也并不可怕。
只是偶尔逡巡而过的护卫身上闪着银光的铠甲,让人心生畏惧。
源墨握紧了拳,无论如何,他一定要请求明王放了十三。
侍女带他进了大殿。
明王在宝座上箕坐,两眼盯着源墨看。
“你来了。”
“是。我来恳求陛下,准许我带十三回将军府。”
“不可能。”
“请陛下恩准。”
“她是雪姬。”
“她只是十三!”源墨斩钉截铁。
昭祝微微一笑:“墨儿,咱们小的时候,一起捉过蟋蟀吧。”
“是。”
“一起捕过鱼吧。”
“是。”
“说起来,你是寡人的幼年伙伴呢。”明王点点头,“如此,我就让你知道真相的权利。”
“真相?”
“你为何要死的真相。”说出这个“死”字的时候,他始终面带微笑,仿佛这天下已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所以,后来当他每一次下旨处死某一个人,他的唇边都带着笑。
“十三或许不是雪姬,但是,只要有一丝的可能,寡人都不能冒险。”只要有一丝的可能威胁到他的王位,他都不能冒险。
“墨儿,这是为了明国。”
源墨看着他:“你不能处死我。”大将军源蔺曾为明国立下许多功劳,轩宁明王特令,源氏一族有免死之权,除非……
这时候一名内侍匆匆跑进来,附在昭祝耳边轻言细语。
然后昭祝再次勾起笑容。
“现在,我能。”
天历315年。
这是一个与寻常无异的日子,虚空之境飘着素白的雪花。
雪在下。
轻柔的雪。
没有风,只有雪从天而降。茫茫的白雪覆盖了整个院子。枯萎的芒草上,青翠的柏树上,都积了雪。
大街上人影萧索。
近来出云城里最大的秘闻,便是三天前王军忽然包围了将军府,信临侯亲自带领王军抓捕了云浮夫人与公子墨。
将军府从明国建国伊始便存在,傲然矗立在出云城的西北角——据说,这里是出云城的阴口所在,只有镇压住阴口,才能够保出云城平安。
源氏一族数百年来护卫出云城的平安。
只是,荣耀了数百年的将军府,终于在天历315年分崩离析。
明王下令,一把大火,将军府毁于一旦。
云浮夫人与公子墨被关押在天牢。
“听说,在将军府里搜出了大将军勾结青国的证据呢。”那人悄悄地说。
“哦。”白发老人点点头。
“真是想不到啊!将军府居然会勾结青国,源氏的荣耀,都被那个女人毁了!”那人摇摇头,“听说,公子墨是那个女人和青国人生的!”
所以才学不会御水术啊!
“所以说,是云浮夫人出卖了明国。”白发老人微微笑了笑。
“可不是……那个人尽可夫的……”
玄夜转身,没有听见后面说出的那个不堪的字眼。苍老的面容上,一抹微笑掩藏在花白的胡子后面。这些明人,都忘记了吧——
云浮夫人,正是明王的姑姑,这明国的公主!她怎么会勾结青国而出卖明国。
君惛则国衰,民愚则国亡。
他大步地走着,身影消失在风雪之中。
王宫里有碧绿成荫。
身着鹅黄色交颈宫服的侍女,手里拿着托盘匆忙行走着。
有女子一身火红,笑容妖魅。她一路穿杨度柳而来,表情十分惬意。那些宫女见了她,脸上稍有异色,片刻之后又微微躬身,道一声:“悠幽老板。”
哦,便是瑰宝阁的老板悠幽。
悠幽展颜,眼角的妖媚不经意间便变流露出来。
“明王请我带这些来给雪姬。”悠幽在十三面前将带来的首饰铺展开来,“请雪姬挑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