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从关外一个游牧民族处得的一味毒药,那些牧民并未意识到这药的毒性,只用来对付狼群野兽,以使他们浑身无力,无法追赶猎物。
而人若服用了此药,便会神志不清,浑身乏力,发病时却会力大如牛,常做出自己无法控制的事来。
没过几日,京城便有了流言——三皇子连锦年府上的一名宠姬得了失心疯,竟动手袭击三皇子与王妃。
此后,他便长住定远侯府,成为府上专用的大夫,直至五个月前,唐毓祈引见他入宫。
两人坐定,便有小厮上了茶。
杭予允心中自然是惴惴不安,小心地抿着那茶。
茶水清澈,茶味纯正,不像是下了毒的样子。
唐毓祈只是品茶不语,杭予允正欲发问,却被他手势阻止,只好无趣地打量着这屋子。
这不过是间极其普通的屋子,不过看起来已闲置已久,虽特意打扫过,屋子里的霉味却还是不能掩饰。
奇怪的是,唐毓祈的身后,却有一道布帘垂下,随风轻轻摇动,看不见后面有什么。
不一会儿,那布帘后便响起开门声,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又安静了下来。
便有一个清脆的女声:“侯爷,好了。”
唐毓祈这才放下了茶盏,看定了杭予允:“杭大夫,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今日,本侯有一事相求。”
杭予允急忙起身作揖:“侯爷对草民有恩,草民自当相报。”
唐毓祈点点头,似乎是十分信任他,一挥手,便有小厮走进那帘子,不一会儿,便牵出一根红色的细线来,交予杭予允手中。
“请杭大夫把脉。”唐毓祈做了个请的手势。
杭予允吐了口气,静下心来细细把脉,却吃了一惊:“这……这……”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今日他是碰上了个大麻烦。
“到底怎样?”帘子后头有一个温柔的女声,急不可耐。
想必这便是细线那头的人了罢?
杭予允为难,不敢开口。
唐毓祈叹一口气:“杭大夫,直说无妨。”
只好坦诚相告:“恕草民直言,这位主子,怀的是个死胎。”
帘子后头传出一声惊呼:“娘娘!”是那个清脆的女声,“侯爷,娘娘晕过去了!”
唐毓祈亦是脸色发白,良久才憋出一句话:“雪雁,你先送娘娘回去罢。这里,自有本侯处置。”
这话可把杭予允吓得不轻。
处置?他要如何处置?
待身后没了动静,唐毓祈才长叹一口气,说话,声音诚恳:
“杭大夫,实不相瞒,方才那位,便是本侯的妹妹,皇上的贤妃娘娘。”
杭予允紧张地点点头,心中却千求万求,指望这侯爷不要再说了——知道得越多,他便越危险。
“如今本侯也没什么好瞒杭大夫的。妹妹在皇上身边也有一年有余,原是地位稳固,无奈始终不曾怀有龙种,是一遗憾。如今好不容易怀上了,却是个死胎……”声音里是满溢的苍凉,“杭大夫在宫中也有段日子了,怕是知道如今皇上最宠爱的,便是绵忆殿的沈修华……若是这死胎的事被捅出去了……”
“可,这……胎儿已死,草民也无起死回生之力啊……”
唐毓祈点点头:“这本侯当然知道,便是扁鹊再世华佗再生,也是不可能有起死回生之法……”
心中好歹松了一口气。
好在这侯爷没有无理地要求他救活那胎儿。
“总有办法……总有办法的……”唐毓祈迷茫地喃喃自语,“如今之计,是得先瞒住这宫中众多的耳目……”
三天后,他便被调去,专职为贤妃娘娘安胎。
所为安胎,不过是为贤妃开学药方,调理气色,同时不使她腹中的死胎有何异变罢了。
直到那次,贤妃跟随太后出宫进香,他得特许随驾前去。
那尼姑庵是女眷们住的地方,他堂堂男子,自然是住在庵外的茅屋里。
贤妃被推下山崖的消息传来时,他正在茅屋里研读医书,当下心里一惊,惶惶中有直觉告诉他——贤妃是要扔掉这个包袱了。
果然不出他所料,贤妃一口咬定她是被那沈修华推下山崖,掉了孩子的。
而他所做的,便是告诉太后,孩子没了——不管曾经它是不是个死胎。
下山后,他急忙连夜收拾包裹,向御医所的御医长辞了官,也不管人家是否答应了,便逃离了京城,回到自己的药庐中,并马不停蹄地挖了一个密室,以防定远侯派人来杀人灭口。
蓦地从回忆中醒来,却见儿子逸风的脸正放大在眼前,好奇地盯着他:“爹,你在发什么呆啊?”
杭予允惊出一身汗,急忙回过身去:“没……爹在想着,想着傅姑娘的药方……”
闻言杭逸风是兴奋异常:“爹,你是不是想到更好的法子了?”
这药华清也敷了有小半个月了,疤痕已经渐渐萎缩,长出新生的息肉,却始终没有太大的进展。
若真找不出其他的方子来了,以后便是好了,伤疤处的肉也会和周边不同,不能算是完全治愈。
见逸风如此,杭予允不禁心一沉。
这孩子,该不会是……
“逸风,爹问你。”连忙拉了他到树后,小声地,“你是不是对那傅姑娘有什么别的心思?”
杭逸风脸一红,急忙争辩:“爹,你说什么呢?什么……有别的心思……”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似小鹿般噗通跳个不停。
“最好没有。”杭予允表情严肃,抓着他的手也更加用劲,“风儿,你听爹说,那傅姑娘不是你能惹得起的……”虽然还不知道她是如何出宫的,皇上是否知情,他都知道她绝对不是一个能惹得的人物。
“为什么?”杭逸风不服。
“她……”这可要怎么和他说?这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事情,“她……她是有夫之妇,她肚子里有孩子!”
闻言杭逸风笑靥明亮:“哎呀!爹,傅姑娘说,她和她丈夫已经没有什么瓜葛了……”
“不许就是不许!”杭予允恼怒地,额上青筋暴起,“总之以后,你少和傅姑娘接触便是!”说着也不管杭逸风,便收了地上的药草进屋去了。
无论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逸风都不会是她最后停泊的地方。
夜。
已是八月,虽然白日里依然是炎热难耐,到了夜晚,气温却下降许多。
药庐不远处的小池边。
华清脱了鞋袜,小心地将脚放进温凉的池水中,轻轻搅动着。
清澈的湖水给她以最温柔的包围,她能感觉到有水草轻轻缠绕她的脚脖,能感觉到小鱼绕着她的脚游来游去。
最喜欢的,便是水了。
那么的纯净,那么的明亮,那么的,令人着迷。
手轻轻地放在肚子上,静静感觉着里面的动静。
孩子,他能感觉到母亲的手吗?
远处,是夜空下波光粼粼的水面,倒映这月,这星,这夜空。
身后,是林远阴郁的影子。
“清儿,我觉得这杭大夫有古怪,我们该尽快离开才是。”一段日子以来,已经能习惯喊她清儿,而不是公主。
“为什么?”华清不解,“杭大夫人很好,何况我现在还在敷药呢。”想起这个,不禁笑意盈盈,“逸风说,说不定他爹有让我的疤痕痊愈的方子……”虽然已经决定永远不再见连锦年,虽然心底依然固执地认为,不再会为任何人对镜贴花黄——却,依然是爱美女儿心。
林远哑然,不知该如何解释。
还是不要告诉她他的疑虑,徒增烦恼。
“我怕,沈如蝶不会就此罢休。”
闻言,华清黯然。
如蝶,是恨她入骨吧?
毕竟是她曾经剥夺她飞上枝头的机会,落魄成丫鬟——一向娇生惯养的她,怎忍得下这口气?
何况如今,她更已知道她不是沈若水。
“连锦年……”想起沈如蝶,脑子里便不能抑制地浮现出他的脸,不自觉地,嘴中便轻声说出了这个名字。
林远叹一口气。
要完全忘记他,是不可能的吧?
“前些日子我在镇子上做工时听人说,他在我们走之后的第二天便启程往安徽去了。”连锦年的心中,更多的是江山吧?
华清点点头。
“他那么有能力,应该是马到功成吧?”无论是做皇帝,还是武艺,他连锦年都是出色的
却唯独在做她的驸马时,却是一塌糊涂。
“清儿……”声音不禁沙哑,心中是情思万般涌起。
该不该告诉她,连锦年其实并未嫌弃过她的脸?
“或许我的再次出现,对他来说不过是噩梦一场。如今梦醒了,一切都没有变。”而她,原本裂开的心,如今却是粉碎。
连她的尊严一起,粉碎。
笑着擦去脸颊上的泪,她深深呼吸。
转身站起,也不看林远,提了鞋子便走。
“连锦年他……”还是忍不住,声音轻若无闻,却已足够使她停下脚步,“他,没有嫌弃过你,清儿。”
“常常,他都站在夜清宫的屋顶,彻夜,只为看你熟睡的脸。”他平静地说着,心底却似松了一口气般,“他,是真的爱你,并不在乎你的脸。”
已经能听到她强忍着的低低啜泣,却只能狠心把话讲完。
“我想,他那样冷落你,只是为了……为了保护你罢。”
是良久的沉默。
风吹过,时间仿若已是千年。
“如今,那都已经不重要了。”她笑着,手抚上腹部,“如今,我只想有一个安静的地方,能把孩子生下来,然后,抚养他长大。”
我会告诉他,他的父亲,爱他。
我会告诉他,如果可以选择,他的父亲,一定会选择和我们在一起。
皇宫。
深夜的皇宫,面目如此狰狞。
长福宫,灯火忽明忽暗。
唐贵妃正坐了在大红色绣缎缝的矮凳上,闭着眼,享受侍女的按摩。
心中忽地一跳,不禁睁开眼,镜子映出她的脸——美艳,却憔悴。
不禁手抚上脸。
容颜老去了么?
“主子,听说内务府新进了好些首饰,今儿个一早,沈淑妃就派人挑去了。”一边小心地从唐贵妃头上拔下一个纯金的双蝶簪,雪雁不忘报告她的小道消息。
只是嘴角微微上扬,唐贵妃并无十分动怒。
“这丫头,聪明是聪明。可惜比起这后宫的人来,始终还是差了一些。”如今沈若水刚死,她便急不可耐地在这后宫出尽风头,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这后宫中,如今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和她的肚子。
忽地想起那日小选,如蝶头上插的簪子——像极了洛娘常戴的那根,通体透明,比翼双飞的蝴蝶,微微颤动的翅膀与触须,闪耀着耀眼的光——那时,是如此耀眼地刺痛了她!
洛娘……
九泉之下,她可有诅咒过她?
当初,她们亦是姐妹相称,只是后来,王爷越来越重洛娘,甚于王妃和她。
便嫉妒了,央了哥哥寻来秘方,掺进她的补品中,使她失了神智。
那时候的她,真的没有想过要洛娘死。
她只是,要得到更多的宠爱罢了。
却没想到,失去神智的洛娘会发了疯似的袭击王爷和王妃——不日便被处死。
那时候,她恨得几乎要发了疯。
可是如今……
不禁看住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上,沾了如此多的血腥,可是如今的她,心已经麻木。
门上响了“笃笃”两声,随后便闪进侍女月眉,至唐贵妃身边低声道:“娘娘,方才小路子在沈淑妃处,听到一个惊人的秘密。”
“哦?”唐贵妃转过头,饶有兴趣地,“说来听听,她还有什么秘密。”
“方才,沈淑妃娘娘在屋里发了大火,说什么这点小事也办不好,又让沈若水跑了……”
“沈若水”三个字,如同抹不去的梦靥,直冲进她的耳朵。
唐贵妃忽地站起,双眼圆睁:“你说的可是真的?小路子可听得真切?”一双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狠狠地掐住。
那月眉被掐得生疼,眼里含了泪:“千真万确……小路子说他敢拿脑袋担保……”
仿佛被打了一闷棍,唐贵妃失神地跌坐在矮凳上。
这沈若水到底是何方神圣——
居然还没有死!
更让她心中发凉的,是皇上亲自放走的她,还在众人面前做了一出戏!
她,真得只是长得像前朝的德馨公主,前朝皇帝赐婚给皇上的女子那么简单而已吗?
“雪雁,替我传话给侯爷,请他进宫一叙。”半晌才咬牙切齿地。
沈若水,我不能再给你机会……沈如蝶杀不了你,我来动手!
长福宫后院的一处闲置空房。
唐毓祈来回踱着步子,心中是焦虑万分。
妹妹深夜召他进宫,怕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商量。
如今还会有什么事呢?
那沈贵妃不是已经被皇上在苏州处死了吗?剩下的皇后杨奇秀,是江湖儿女的脾气,在后宫中成不了大气候;贵妃董氏,胆小如鼠,畏首畏尾。虽说董家的野心也不小,这董贵妃却不肯配合,也不足为惧;难道是那沈如蝶又出了什么事?
如今这沈氏怀着龙子,才是妹妹最大的劲敌。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进来的正是唐贵妃。
“娘娘,深夜召臣前来,所为何事?”按耐不住,唐毓祈急忙发问。
唐贵妃心中也是焦急,不卖关子:“哥哥,方才妹妹收到可靠的消息,那沈若水还没有死!”
“没死?”怎么可能?是皇上亲自处决的,这还会有假不成?
“没错,这事如今就只有皇上和沈如蝶知道……皇上并没有杀沈若水,而是放她走了!”想起来便是心惊胆战,这沈若水,太不简单了。
“那又如何?如今沈若水已经离开皇宫,跟咱们是一点关系也没有……倒是那沈如蝶身怀龙子,你要多注意才行。”唐毓祈却并没有放在心上。
唐贵妃气结:“哥哥,你糊涂!沈如蝶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子罢了,宫里要多少有多少,不过一个未出世的婴儿,怕什么?生不生得下来还未知呢!倒是那沈若水……皇上为何要放她走?若她真是与侍卫通奸,皇上应该处死她才对!”
“你的意思是……”唐毓祈有些糊涂。武将出身的他,对这些勾心斗角的事还是不能信手拈来。
“沈若水不简单……指不定哪一天,她还会卷土重来。”虽不愿承认,还是狠狠地吐出这一句。
到时候,她或许就不会再这样好对付了。
“那……我们应当如何?要不,派人追杀,斩草除根?”唐毓祈做了个杀的手势。
“沈若水身边,有林远。”唐贵妃抿嘴。
“嘿,你说这林将军的儿子,怎么和沈若水搞一块去了?”
“英雄难过美人关……这林将军胸怀大志,他的儿子却颇有些无能。”唐贵妃冷笑,“哥哥,你去告诉林将军这件事,我想,由林家出面,这件事会更容易办。”
翌日。
林府前是车水马龙。
一辆华丽的马车从街
“侯爷的意思,是要本将军派人去寻得犬子与沈氏,然后杀沈氏除根?”林暮喝了口茶,悠然自得。
唐毓祈淡淡一笑:“如今将军得知了这个消息,怕是不用本侯发话,自个儿便迫不及待地要去找儿子了吧?”
林暮挑眉:“侯爷何出此言?”
“将军你心怀天下,一心要复辟旧朝。林公子又是文武双全,能助将军一臂之力。将军怕是不会让一个女子拐走自己儿子的吧?”
当初让林远接近沈若水,不也是怀了心思的吗?如今沈若水已没有了利用价值,还要把儿子留在她身边做什么?
对面的林暮亦是心中飞快地算计着。
看来,想要借傅华清刺杀连锦年,引起天下大乱,他再起兵勤王的算盘是打不下去了,如今远儿似乎真的迷上了傅华清……
这一招,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和连蓉蓉还颇为相似!
可他,不能落得和连蓉蓉一样的下场!
公主,你莫怪微臣心狠,只是你傅家气数已尽,天亡大昭。
眼底有寒光闪过,嘴角是最诡异的笑。
为了他的大业,已经牺牲了女儿与侄女,这一次,即便是要牺牲儿子,也在所不惜。
竟然,已有了落叶。
虽仍是碧绿,却毫无眷恋地离开了枝头,袅袅飘向大地。
转眼,已是夏末秋初。
已是一年。
时光,转瞬即逝。
华清站了在槐树底下,愣愣出神。
去年这个时候,正在沈府打点上京的行装,那时候惴惴不安的心情,此刻居然再次体会,仿若昨日。
……
我知道你不屑做什么妃子娘娘,也没人勉强你。但是,你这浑浑噩噩的样子,若在宫里惹了是非,若只连累了我还好,若是连爹娘一并连累了,那你又有什么脸面见沈家的祖宗?
……
如蝶的话仍在耳畔,不时地回响。
轻叹出声。
若当初知道会有如今的景况,她是宁死反抗不愿进宫的。
即便是死了,也强似如今。
“主子,杭大夫请您进去。”红蕊从屋里出来,脸上是明朗的笑。
今日主子就要拆去脸上的纱布了。
杭大夫与杭大哥日以继夜地钻研医书,终是找到了他们所知的最好的方子,添了许多味药草——有许多,是杭大哥与林大哥爬上悬崖采摘的,珍贵异常。
杭大夫说了,成与不成只在这一次,他也没有别的方子了。
主子的脸,能痊愈的吧?
这些日子看见主子脸上的笑容渐渐地多了起来,她心里也是跟着快乐。
若真的痊愈了,主子就能像以前那样——不,是比以前更快乐吧?
华清深呼吸,转身给她一个恬淡的笑。
终是不能逃过的,便是不能痊愈,她也已经心满意足了。
红蕊过来小心地搀着她:“主子,您小心脚下。”
华清不禁莞尔:“傻瓜,这地平坦坦的,又没有什么疙瘩,我还要你扶不成?”
红蕊撅嘴不服地:“杭大哥说了,这怀胎头的第三个月是很危险的,万一……”自觉失言,急忙自己啐道,“呸,我这张破嘴,总讲不出什么好话来!”
“好了!”华清叹道。
进宫一趟,虽如噩梦一般,却让她得了这许多真心的朋友,便也值了。
屋子里众人已经围在桌子周围,就等着杭予允为华清拆药。
“傅姑娘,是否能成便在今日了,你可做好了准备?”杭予允笑道。
治愈这傅姑娘,他们早日离开,便对逸风是大好事了。
华清点头:“杭大夫,你便拆吧。无论结果如何,华清都能接受。”
杭予允心中微叹,这女子,如此倔强的眼神,离开皇宫对于她,是好事。
便伸手小心地,拆下那脸上的纱布。
白皙的脸上,一个淡淡的粉色的印子,如同雀卵般大小。
像是打翻了的胭脂,沾了一点在脸上。
周围,是轻微的叹息声,红蕊禁不住,低低地啜泣着。
华清心里一冷,嘴角的笑已有些勉强。
“好不了吗……”强抑住心中的失落,“没关系……我……不过是个疤痕罢了……”
林远沉默着,将屋角的一面铜镜递与她。
老旧的镜子,镜面已经破损,模糊不清,却依然能清楚看见脸上那个印子。
才松了一口气。
“这……不是很好吗?”虽没有痊愈,却比她预想的好很多,“你们看这印子,像不像一片桃花?”扬起明艳的笑靥,声音里却有淡淡的哽咽。
“清儿……”逸风不忍心,别过头去。
“真的,你们看呀!”她拉住林远,期盼地看着他,“真的,好像一片桃花瓣,不是吗?”
不忍心看她失望,林远只能勉强扯动嘴角。
忽地,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接着便是一阵灰尘纷纷扬扬落下,一众人被呛的咳嗽连连。
华清抬头看时,只见一个黑色的影子,和一把闪着寒光的剑,直刺而来。
“主子——”红蕊一声尖叫,飞身扑过,挡在她的面前,“小心……”
话已不能说完,她的身子软软地,倒在华清的怀里。
“蕊儿……”
未待她反应过来,便见林远飞起一脚,踢掉刺客手中的剑,反手一剑,直刺胸膛。
那刺客低哼一声,即时毙命。
“蕊儿你怎么样……”心中一凉,华清急忙扶起红蕊的脸,却见小脸惨白,已无血色。
身下,是汨汨流出的浓稠鲜血,浸红了杏色的衣衫。
“快放下她!”杭予允急忙从身后药箱中拿出纱布,药草。
话音刚落,却忽闻外头有嘈杂的响动,一支火箭从窗户间飞射而进,正射中墙上挂着的药草,一股浓烟起,便是血色红光熊熊燃起。
林远急忙上前,拉了华清在身边,交予小顺。
“你保护主子,不要离开一步!”
说着便抽出剑护在胸口,小心贴近窗子往外看了——不禁也是一颤。
外头,至少有二十来个刺客,手执火箭,不住地往药庐里射来。
院子里晒着的药草皆已被点燃,熊熊的火光冲天,黑烟袅袅铺天盖地。
又是沈如蝶吗?
不禁咬紧了牙。
这边,杭予允摸了摸好红蕊的颈脖,低声叹息摇头:“正中要害。”
华清已是愣愣不能语,绿萝则是哭着抱了红蕊:“妹妹,妹妹你醒醒啊……”
林远转头,面色暗沉:“绿萝快些去后头收拾些细软,这里是不能再呆了,我们冲出去!”
话虽如此说,心中却没有底。
若今日他只带着清儿一人,突围并不是难事——可如今,一屋子的人5个人,只有小顺会些三脚猫的功夫。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杭逸风忍不住发问,“我第一次遇到你们,也是被刺客追杀。如今又来了这许多人,我不是怕,可你们也得告诉我,让我死也死得明白啊!”
“风儿!”杭予允亦是严肃地,“不该你问的事无需多问。”
是宫中派来的人吧?
一日入宫,永生不得安宁,即便你出了宫,却还是有人不肯放过你。
斩草除根,这是他们唯一安心的办法。
众人拿了屋中的各样能拿的铁器,权做盾牌,林远咬牙,踢开木门——
“嗖嗖”几声,便有数十支火箭齐齐飞来,从众人耳边飞掠而过。
杭逸风转身从墙上拿下一只弓,递与林远:“这是我买来好玩的,怕是不中用,但总比没有好。”
林远点头,从地上拾起几根仍在燃烧的火箭,搭煎拉弓,三箭齐发,便听见外头传来三声惨呼,接着又有火箭射进。
林远面露狰狞,正要捡起箭再射,却忽闻外头传来厮杀声。
众人皆愣住了,面面相觑。
林远从窗子往外瞧去,却见是另一群黑衣人,越有七八个,个个身手不凡,与那些刺客拼杀起来。
心中一阵惊喜,虽不知是敌是友,也顾不得许多,回身对小顺交代了一番,便飞跃出去厮杀起来。
这边小顺得了林远的指示,瞅准那些刺客正在酣战中,无心顾及这边的情况,便带了华清等人,小心地摸着墙角出去。
几个回合下来,林远渐渐感觉出异样。
这帮刺客,明显与上回的不同,身手好了许多不说,使的竟是他林家的刀法,且与他对手时,招招留情!
而那群黑衣人,武艺高强不说,一招一式都配合得极好,似有组织训练过一般,不像是一般的江湖人士。
心一横,飞剑顶住一名刺客的喉咙,一把扯下他脸上的罩布——竟是他熟悉的面容,是他林家军的人!
不禁有一种莫名的恐慌涌上心头,连蓉蓉的话忽地回响在脑子中。
……
“一登九五,天下至尊。试问那名男子不想有如此的尊贵显赫?”连蓉蓉捡起地上的小瓶,从容地喝下,竟不似在喝毒药,而是在品尝佳酿一般。“林远,本宫猜想,再过不久,你也要面对和锦年一样的选择了。”
……
“说,是谁派你来的!”无法控制地怒吼着,以减少自己心中的恐惧。
不!绝对不会是父亲!
可是,他却听到了他最不愿听到的话。
“是将军派我们来刺杀沈若水的……”话音未落,身后已中一剑。
是一双秃鹰般的眼,从罩布的后头看着他:“公子,将军请您回去。”
是父亲手下的常宝!
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林远踉跄地退后几步。
手中的剑滑落,哐当落地。
“爹——”痛苦地喊出声,声音竟是沙哑难听,如干涸的井。
那秃鹰眼瞅准时机,竟飞身跃过林远,手中的剑直刺墙边的华清——
“主子小心!”绿萝一声惊呼,一把推开华清。
猝不及防,脚下不稳,身子竟扑身向前倒下,那秃鹰眼飞起一脚,正在华清的肚子上,正要提剑再刺的时候,身后的有一黑衣男子已抢先一步,将剑刺入了他的颈脖,穿喉而过。
屋后的草垛上。
华清无力地躺了在草垛上,却是银牙咬唇,直至丝丝腥味渗入喉间。
“孩子,我的孩子……”
腹下传来阵阵的疼痛,伴随着粘稠的湿润感。
华清心中一凉,伸手去摸,居然已湿了一片!
殷红的血!
蜿蜒在她白皙的手掌上,微凉的指尖,如同一只只吸血的虫子,缓缓蠕动。
天与地仿佛倒转过来一般,致命的晕眩感涌上心头,她无法在呼吸思考,所知道的唯一一件事,便是——
“孩子……”再无力支持,陷入深深的昏迷之中。
安徽。
行宫内。
堂下是大臣们滔滔不绝的演说,向他汇报前线的战绩。
“……歼灭乱党三千余人,捣破秘密组织十余处,擒获匪首……”
心中却是没来由的烦闷。
派去保护清儿的八大高手已有三天没有传消息回来了。
清儿……
不知她现在何处?
为什么会没了消息?是林远机智发现了他们,甩掉了他们?
不,不会的。
八大高手身手都不错,且自己已经吩咐了远远地观望保护便好,无需接近打扰他们。
还是……
出了什么事情,使他们无法传消息回来?
药庐,苏州城外的药庐。
据上次传来的消息,他们一直住在苏州城外的一个药庐里。
虽无法得知更详细的情形,却亦足够让他心安。
清儿的身子孱弱,住在药庐,倒是件好事。
忽地,仿若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捶中了,胸口传来一阵阵的悸动,越深,越痛,直至无法呼吸!
“皇上……”一边的侯德宝瞧见连锦年忽地脸色发白,冷汗直冒,急忙小声地,“皇上您这是怎么了?”
痛得无法说出话来,连锦年瞧了一眼堂下,见众大臣都聚精会神地听着那战绩,并没有注意到他的不妥,便略一挥手。
侯德宝急忙示意身边的两个小太监放下殿前的帘子,遮挡住众人的视线。
众人这才惊醒过来,汇报声戛然而止。
“皇上,这……”出了什么事吗?
众人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生怕这皇上忽地发怒,牵连到他们的项上人头。
侯德宝尖声道:“皇上有旨,今日有些乏了,改日再议,退朝!”
至后院书房,终是撑不住,竟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殷红的血!
蜿蜒在他宽大的手掌上,微凉的指尖,如同一只只吸血的虫子,缓缓蠕动。
“哎哟!皇上!”侯德宝吓得扔了手中的茶盏,“您这是怎么了?来人,传御医,快传……”
连锦年挥手制止。
这是心病,他清楚。
那疼痛不是肉体上的,而是来自于心中。
清儿……
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醒来时,是在一处破庙。
睁眼便见那布满灰尘的房梁,缠绕飘逸着的蜘蛛网。
指尖微动,身下垫的是干爽的稻草。
周围是可怕的静谧,只是淡淡的呼吸声,听起来是这样的沉重。
“孩子……”手抚上腹部,却无法感觉到孩子——
“孩子!”失声尖叫出声,她猛地坐起,惊醒蜷缩在一旁的绿萝。
“主子……”急忙上前扶住:“主子你快躺下,莫伤了身子……”眼中是泪光点点,强忍着不敢落下。
主子,实在受了太多的苦……
孩子没有了,能告诉她吗?
似是没听见般,华清抓住绿萝的手,嘴角上扬,眼眸中期盼的光芒闪耀:“绿萝,你告诉我,我的孩子还在,是不是?杭大夫医书高明,他保住了我的孩子,是不是?”
这时,听见声响的杭逸风进来,见华清如此,亦是心中揪疼。
便上去扶住她,示意绿萝先出去。
“清儿,你放心,孩子还在。”低声地安慰她,语气是自己也不敢相信的温柔。
还在……
这才松了一口气,双手护住了自己的肚子。
“还在……就好……”又想起红蕊,想起那个软软倒在自己怀里的身子,不禁又是泪流满面,“只是蕊儿……”
她又害死了一个人!
苏素,福嬷嬷,红蕊……
她的手亦沾满了鲜血,那么多无辜的人……
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眼中的恍惚让杭逸风一阵心慌。
“人死不能复生,清儿……”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像所有的人都知道,林远知道,绿萝小顺知道,华清知道,连他父亲的眼中,似乎也是了然的神色!却只有他不知道!
他所知道的,是红蕊死了,清儿的孩子没了,而他,却只能在她面前撒谎!
“你不知道……是我害死她们的……”轻若无闻地低喃,嘴角渐渐绽放绝望的笑,一层层漾开,如开败的曼陀罗,凄美。
是我的不自量力,自以为可以为父皇母后报仇,自以为自己在连锦年心中的分量足够……
却……
自掘坟墓,还连累了那么多人。
杭逸风叹息。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所能做的,便是紧紧地拥她在怀里。
正在屋子里气氛越来越沉闷的时候,林远得知华清苏醒的消息,急急地冲进门来,却见杭逸风拥了华清在怀中。
心中酸味泛起,要上前拉开,却……
停住了脚步。
耳中回响的是那刺客的话——
“少爷,是老爷派我们来刺杀沈若水的……”
爹!
苦笑。
原来他,又是一个连锦年。
他,作为叛臣之子,还有资格去保护公主吗?
“林远……”看见林远,华清急忙从杭逸风怀中出来,虽心中羞涩,却无暇顾及。“那些人,是什么人派来的?如蝶吗?”
林远摇头,半日不能语。
要他,如何告诉她,派人来刺杀她的,是他的父亲,那个曾经口口声声说忠于大昭,忠于她,要助她报仇的人。
“不是如蝶?是唐……唐夫人……”她喃喃地,嘴角冰冷。
她们始终不肯放过她。
她们所要的是她死,是她再也不能威胁要她们的最有效的保证。
“为什么……如蝶,是我亏欠她在先……可她,我却始终不曾害她……”
是不是无论我到哪里,都已不能再平静地过日子。
或许,我该去面对……
“清儿,孩子没了,你……”林远背过身子,低低地,想找出什么话来安慰她。
却只听到杭逸风一声怒吼:“林大哥!”
却已来不及阻止。
林远意识到不对,急忙转过身子,看见的,却是她毫无血色的脸,和干涸的眼。
她愣愣地,眼中再流不出泪水,只是干涩发疼。
无神地望住林远,却看不清楚他。
身子是战战的晃动,似是风雨中一株柔韧的草,迎风弯腰,却不倒下。
“林远,你刚才说……”孩子没了?
手紧紧地捂着了肚子,皱眉看着他,“你撒谎,孩子还在这里,不是吗?我能感觉到他,他还在我的肚子了……”
心中空洞,只有一股叫做疼痛的风,在那空洞中不住地撞击着。
纵然不忍,林远却无法欺骗她。
“是,孩子没了。”
“你骗人。”她不假思索地打断,转过脸看着杭逸风,“他想骗我……你爹的医术那么高,你的医术也那么高,你们怎么会保不住我的孩子呢……”
杭逸风叹息,沉默,半晌才道:“清儿,对不起……你的肚子被那刺客……”纵是再高明的医术,也救不回那孩子……
“不会的!”发了疯地的,她从地上踉跄而起,“杭大夫一定能……”
杭大夫……
孩子……
“杭予允……”她低声喃喃地,脑子中是一片空白。
恰若电光闪过,苏素的脸浮现在她的眼前。
“杭予允……”
正从屋外进来的杭予允见此状况,不禁愣在门口:“这,这是怎么了?傅姑娘你怎么起来了?”
华清微微转过头,看着他。
原来如此,怪不得那日他初见到他们会是这样的反应……
怪不得她会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原来他们真的是见过的,在玉岚山。
“杭太医……”
话刚出口,杭予允脸色大变,正要转身离开,身后的林远早抽剑出鞘,挡住了他的去路。
“杭太医,你就是那个杭太医。”语气是肯定的陈述。
杭予允苦笑。
居然被她想起来了。
他自问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也不过是在上那玉岚山时与她打过照面,没想到那时正春风得意,圣宠隆恩的时候,她居然记住了他的脸。
“老朽,见过……”略一犹豫,还是将其唤作:“沈修华。”
“爹!”糊涂了的只有杭逸风一人,“什么杭太医,什么沈修华?”
杭予允叹气:“风儿,其实这几年爹离家,并不是在外云游行医,而是进了皇宫,当了几年太医。这位傅姑娘,其实是当今圣上的妃子。”
华清别过头去:“曾经是。”
恰若平地惊雷般,杭逸风愣在当地不能言语。
当今圣上的妃子……
清儿……
那个抛弃了清儿的男人,便是当今圣上吗?
也顾不得杭逸风,华清只问杭予允:“杭太医,我只问你,贤妃的肚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杭予允无奈地:“沈修华,如今你已离开皇宫,又何苦在追问这些事情呢?”
平平静静地过完下半辈子,这不好吗?
声音已是哽咽不能语,华清指指自己的肚子,强忍住泪。
“我……我并不想要……”并不是不想要平静的生活,“只是……素儿……红蕊……孩子……”
她们的死,如同一团硬物在她的胸口,硌得生疼。
苏素的仇,红蕊的仇,还有孩子……
不能白白的牺牲。
杭予允叹息,眼前这女子,那么倔强的眼神,那样柔弱的身子,让他心底深深地震撼。
她绝对不是深宫中出来的女子这么简单。
“贤妃的肚子,是个死胎。”长久以来憋在心里的话,终于说出口,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屋子中是半日的寂静。
“死胎……”喃喃地,仿佛在自言自语。
那是一个死胎,所以,她才肯拿肚子换她的一条命?
“你的意思是,贤妃知道那肚子是个死胎,所以想借此嫁祸我,一箭双雕?”
杭予允点点头。
宫中女子的心机,真是深不可测。
即便是一个死去的胎儿,都能够被她们所利用,成为自己成功路上的一块踏脚石。
一想起,便毛骨悚然。
华清点头。
明白了,都明白了。
原就猜贤妃的肚子会有些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却没想到会是一个死胎。
难怪这杭太医会急不可耐地告老还乡,原来是怕被杀人灭口。
苏素,可怜的苏素,竟是这样做了无辜的替死鬼。
“姐姐,我相信你。若你不嫌弃,今后在宫中的日子,我们还要做姐妹。”
还要做姐妹……
苏素,若早知道,我便宁愿你不要信我,恨我怨我,厌恶我一辈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杭逸风糊涂了,“你们告诉我,不要瞒我一个人。”
什么贤妃什么死胎……
清儿到底有什么秘密?
没有人回答他。
杭予允摇摇头,叹息着走出去。
林远远远地站着,看着那个无力地瘫坐在地上的人儿,那瘦弱的肩膀微微地颤抖,连同他的心一起微微地颤抖。
绿萝无语泪流,只能紧紧地保住主子,以期给予她一些温暖。
就这样偎在绿萝的怀里,她的眼神空无一物。
脑子里飞掠过的是父皇的脸,母后的脸,福嬷嬷的脸,苏素的脸;是她的夜清宫,是那迷蒙的水瀑,是夜清宫前的波光粼粼的湖面,是那渺茫传来的歌声。
回去……
回去……
那歌声仿佛在她的耳边,低声喃喃着,诱惑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