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林暮正有气没处撒,站起来便几步过去,“你说,你为什么不回宫继续任职?”
林远漠然地瞥开头:“爹是想我做内应,里应外合你的谋反计划?”
“没错!”林暮脸涨得通红,“我就是这个意思!”
“我自认为没那个能耐。”
“难道你忘了,连家的江山是怎么来的?你忘了,先皇先后是怎么死的?”林暮一把揪住他的衣襟,“身为臣子,难道你没责任……”
“够了!”林远恼火地,“你真的是要复兴大昭吗?你是为了一己私欲,想要自己做皇帝!否则你怎么会派人去杀公主!”
“……”林暮词穷。
林远一把推开父亲,平静地揉平自己的衣襟。
“你放心。我不帮你,也不会扯你后腿。若将来有朝一日你真的成功了,皇子王爷,我也不稀罕。”
话毕冷冷而去,倔强而决绝。
身后是林暮眉头紧锁。
难不成,是因为派人刺杀傅华清而露馅了?
夜清宫,是闹得正欢的华清。
“清儿……”连锦年头疼地。
华清扬眉:“怎么,我不过是要去行宫找父皇和母后罢了。连锦年,不要以为父皇把这后宫暂时交予你,便可以管制本公主了。”
连锦年颇有些无奈。
别说是去行宫,便是天涯海角,哪里还有她的父皇母后?
“皇上临行前吩咐了,要公主留在宫中,不得再出宫去。”只能搬出圣旨来。
华清忽地平静下来,眼睛盯住连锦年。
圣旨,如今这是你的圣旨吧?
心中的怨气忽地一古脑涌出。
是他,帮助他的父亲夺了傅家的江山;
是他,纵容连蓉蓉羞辱父皇母后致死;
是他,口口声声地说着爱,却一次次给她伤害。
只是,她却拿他没有办法,她只能依靠他,为孩子和素儿报仇。
杀了他,不仅仅是她不忍,还是她不能。
杀了他,天下便能回到傅家手中吗?
她会为他的死付出代价,会连累天庆和华琳——这两个同为“前朝余孽”的异母姐弟!
“连锦年,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仰起脸,是希冀的光芒点点。
“……”连锦年皱眉略一思索,“待草民派人将公主的思念之情转达与皇上与皇后。公主稍安勿躁……”
她点头,转身便走。
进了屋中,才忍不住两行清泪留下。
“主子……”绿萝心疼地,抽出丝巾替她拭去泪水,“今日主子为何……不怕到时候皇上他兜不住……”
“若是我在这宫里安安分分的,毫不过问父皇与母后,你不觉得更使人生疑吗?”哽咽地,却坚强。
绿萝这才了然。
“可是主子……”不解地,“你心里恨皇上吗?”若是恨的,为何不干脆下手刺杀,她有很多机会不是吗?
若不恨,为何又要……
“恨。”她轻若无闻地,“只是我杀不了他……绿萝,我并不是一个人。我若刺杀了他,朝中那些人会放过华琳和天庆吗?会放过你们吗?”
如今天庆是傅家唯一的男丁,她难道要傅家断子绝孙吗?
“如今我能做的,只不过要靠他,替苏素和孩子报仇罢了……”傅家的仇,她如今是担不起。
夜清宫外。
“万岁爷,这……”侯德宝面上有些讪讪的。
连锦年只冷然地瞥了他一眼,默不作声。
却亦吓得他出一身冷汗。
照今日的情况看来,这德馨公主的失忆又不想是装的……
可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御花园中。
八月秋意正浓,枝上的叶子也渐渐地黄了。
花园中,朗朗传来孩童稚嫩的读书声。
唐令心听在耳中,便知道那定然是大皇子连煜华。
轻移莲步,踏上木拱桥,便远远望见皇后杨奇秀做了在石栏上,正看着大皇子读书。
脸上是微薄的怒意,转瞬便为灿烂的笑容所取代。
“皇后姐姐可真是上心,一大早便监督大皇子看书。”银铃般的笑声,摇曳着婀娜的身姿过去。
杨奇秀抬头,见是唐令心,只懒懒一笑。
“妹妹怕是忘了皇上的话了吧,竟敢在这大庭广众称呼本宫为皇后。若让那德馨公主听去起了疑心,皇上追究起来,妹妹可就笑不得这么灿烂了。”
提到华清,正戳中唐令心的心思,不禁有些微恼:“不过是个前朝余孽,留她在宫中,是皇上看在之前的情分上……”我倒要看看她还能装多久。
扳倒沈如蝶,她的下一个目标便是我了吧?
可我唐令心并不是沈如蝶,身后的势力,便是皇上也要顾忌几分。
傅华清,我倒要看看谁先死在谁的手上。
“姐姐您处处小心,只怕到最后还是落个吃力不讨好”巧然笑着,她坐在大皇子身边,伸手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小脸蛋,“今日皇上能把大皇子给姐姐抚养,保不齐日后,便给了傅华清……或者傅华清怀孕了……”
“怀孕?”杨奇秀冷笑,“便是怀了又怎样?她不可能一直被瞒着,我倒要看皇上这场戏能演多久。”
“若她恢复了记忆,却选择原谅,愿意和皇上白头到老呢?”压低了声音,“又或者,她根本没有失忆……”
杨奇秀淡然笑道:“荒谬。若她没有失忆,为何千辛万苦出了宫,又要回来?”
“或许她有非回来不可的理由。”而这个理由只有她自己清楚,但是,杀她唐令心绝对是其中一项。
“本宫对这些没有兴趣。”款款起身,望住远处那个软轿上的身影,“本宫与她无怨无仇,便是有目的,也与我无关。”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是华清。
当下便警觉地站起,浑身警戒。
“这又是什么人?”望住唐令心身边的杨奇秀,华清皱眉问绿萝。
“回……”
“民妇杨奇秀,见过公主。”杨奇秀绽放一个清朗的笑颜,又拉过一边好奇地看着华清的大皇子,“这是民妇的儿子,连煜华。”说着蹲下身子去,“煜华,快来见过公主。”
那大皇子倒是机灵乖巧,扬起甜美的笑容:“参见公主……”
“姓连?”挑眉淡然地,“是连家的人。”
“回公主的话,这孩子的父亲,是未来驸马的大哥连锦重。”杨奇秀一脸坦然。
“是吗?”她款款下轿,走了到孩子面前,蹲下身子仔细打量了。
心中忽地一痛。
这是连锦年的儿子,是他和别的女人生的,眉眼间依然能看见连锦年的样子,那样好看的眉眼,温润的笑靥……
这样可爱,这样漂亮。
可是她的孩子……
“公主,这孩子真可爱,是不是?”唐令心笑意盈盈,“你看这小嘴小鼻子,哎哟!若是本宫也有这样一个水灵灵的孩子,那可什么都不求了。”
华清抬眼看着她。
那双眼,与她的有八分相似。
她看着那眼中的阴狠,心中一凛。
也许,她的眼眸,此刻也是这样的吧?
“是啊。谁说不是呢。”她淡然笑道,嘴角浮现淡淡的甜蜜,“本宫有时候也会想,若将来本宫和驸马有了孩子,是不是也会如此可爱。”
说着款款起身,从袖子间掏出一条粉色丝巾。
“本宫想,这该是唐贵妃的东西吧?”眼中是说不出的揶揄。
果然看见唐贵妃变了脸色。
“没想到杭太医无私至此,便是一条丝巾也要上交的。”讪讪地摇着手中的执扇,“公主的规矩看来大得很呢。”
华清小心看着她的脸色,心中已有些许把握。
唐令心,你对杭逸风有一丝心动是不是?
难怪,像你这样久居深宫,成天在算计和阴谋中度过的人,是很男抗拒杭逸风那样明朗的少年和明亮的笑容的吧?
“倒不是杭太医主动交给本宫的,只是不小心让本宫看见了,当时还像个大男孩似的红了脸。只是本宫想着,这深宫后院的闲言闲语多,万一给人瞧见了,还以为是唐贵妃与本宫的御医私相授受……”咬重了那个“私相授受”,满意地看到唐贵妃尴尬的脸色。
“这样说来,臣妾要多谢公主好意了。”也不客气,便抽下华清手中的丝巾。
华清也不恼,只道:“只是唐贵妃日后要注意些罢了。”
话毕,便示意绿萝扶了上了软轿,也不顾两人的脸色便走了。
“想来是深宫寂寞,妹妹你也忍耐不住了。”杨奇秀嘲笑道,“只是本宫奉劝妹妹一句,女人什么错都能犯,都能被原谅。只这红杏出墙的事,男人是不会原谅的。”
唐贵妃恼得红了脸:“皇后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唐令心堂堂正三品贵妃,又怎会做出这伤风败俗的事?”手中却是不自觉地拽紧了那丝巾。
杨奇秀也不看她,只低声抱起小皇子在怀中:“不会那自然是最好。”
唐令心,你不就是想借本宫之手除去傅华清吗?
本宫偏不进这个套,要斗你们去斗,本宫便笑坐渔翁之利,若是什么时候需要本宫帮着吹吹风,本宫倒是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什么?”杭逸风惊得打翻了炉子上的药罐,那暗黄色的药汁散发着浓重的哭味,流了一地,“清儿,你疯了吗?”
华清是倔强的神色:“我没有疯!只有这样才能解我的心头只恨,只有这样唐家的人才不会为难连锦年!”
“我做不到!”逸风狂躁地在院子里上蹦下跳,“清儿,我是大夫,我的职责是救人,不是害人!”
“可我没有别的办法!唐家把持着西北边关,连锦年动不了她!”亦是激动得浑身颤抖,“逸风,你帮帮我!”
杭逸风毅然摇头。
他做不到。
清儿要他利用唐令心的好感接近她,趁机娶她性命,他做不到!
“任何毒,在人体之中都会被检查出来的!”试着和华清解释,“将来唐家的人追究起来,皇上要如何对应?要把谁当成凶手交出去?我?你?还是什么无辜的人?”
“你一定会有不会被查出来的毒药,不是吗?你不是说你对土方子熟悉得很吗?”
“我……”
话未说完,便有绿萝神色匆匆地跑来:“主子,皇上来了,你们小心些!”
闻言,杭逸风急忙调整面部表情,做出正襟危坐之势。
却没想到,华清忽地跳到他的身后,冷不防地跳上了他的背!
“清……公主,你做什么?”慌得他顿时乱了手脚。
“清儿……”
原本是温柔清朗的笑,却在见到两人那“亲密接触”之后,刷地便白了脸色。
“你们两个,又在这做什么?”
杭逸风急忙解释:“我们没有……”一边急忙要将华清甩下背。
这家伙,到底搞什么鬼?
明知道这段时间连锦年已经对他很不满,老觉得他和清儿之间有暧昧了,却还要去惹他?
就不怕连锦年没了耐心,做出什么事来,那便坏了她的复仇计划吗?
华清却是赖在杭逸风背上不下来,展开一个甜美的笑容,却刁蛮地:“做什么!连锦年,你凭什么管我做什么!”
连锦年亦是恼了:“凭我是你未来的夫君,你的驸马!”
就算她失忆了,忘记了她已经成为他的女人这件事情,可她总不该忘记他们的婚事已经诏告天下了吧?
“你也说了是未来的驸马。再说了,便是本宫已经下嫁于你,你也管不了本宫!”不服输地,“连锦年,你以为父皇暂时把这后宫交给你,你就可以处处管制本宫了?”
“你!”
一边的杭逸风却是心中一沉。
清儿莫名其妙地找连锦年吵架,他总觉得她别有意图。
连锦年恼得说不出话来,几步上前硬是把她从杭逸风背上拽了下来。
“我管不了你,可还管得了一个小小的御医!”转身便对杭逸风道,“你给我滚出夜清宫,日后要是再敢接近一步,我……要了你的脑袋!”
“连锦年你不要欺人太甚!”未待杭逸风说话,华清便嚷嚷着,“杭逸风是本宫带进宫来的人……”
“草民不敢把公主的人赶出宫去。”眼底是冷然的光,戾气十足,“只是希望在公主出嫁之前,能与别的男子避嫌。”
话毕也不管华清气得直嚷嚷着,便喊道:“来人,把杭太医待到御医所,听候发落。”
气急了,却没看见华清的眼底,竟是得意的笑颜。
夕阳西下。
定远侯府。
有一个娇小的粉色身影,匆匆绕过那门前的两座石狮,不放心地瞧了一眼四周。
定远侯府正在京城最繁华的街上,此时大街两旁是小贩们忙碌的身影,川流不息的人群,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貌不惊人的女子。
这才稍稍舒了口气,绕到定远侯府侧门,轻轻敲了三声。
便有一个家丁模样的男子来开了门。
“快些吧,侯爷已经等了你好久了。”
后园闲置的小院中,定远侯负手而立。
那女子上前,恭敬道:“奴婢雪雁参见侯爷。”
唐毓祈闻声转身,面色严肃地点点头:“娘娘有什么指令,快说吧。”
雪雁低声道:“娘娘说,皇后收养大皇子,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且娘娘已经与皇上撕破脸皮,再无挽救的机会了。”
“什么!”唐毓祈震惊,“贵妃娘娘与皇上撕破了脸皮?”
妹妹糊涂!
这唐家还要靠她在皇帝面前周旋,方能保富贵永世,如今怎么先把皇帝给得罪了?
雪雁为难地点点头:“当初派人去刺杀德馨公主之事,皇上已经知道了。都怪那沈如蝶,自己疯了也就是了,还要拖我们娘娘下水。”
语气是愤愤不平。
唐毓祈倒吸一口冷气:“这可如何是好?皇上可有要杀娘娘?”可他在外面可是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啊。
“皇上并没有证据,且畏着侯爷和大将军手中的兵权,才不敢动娘娘。所以娘娘的意思是,宁可玉碎,不为瓦全……”
靠近了,详详细细地将唐贵妃的话原原本本传达给了唐毓祈。
唐毓祈皱了眉。
“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雪雁道:“这事情,侯爷也不是第一次做。有第一次又何必怕第二次。”
“可这连锦年并不好对付,且林家的实力,本侯也不甚了解。”如今唐家已经是富贵荣华之际,若这时候出了什么事,那可是一生一世都不能翻身啊。
“娘娘说了,如今皇上恨她入骨,难保将来有一日不会削了唐家的兵权,翻脸不认人。与其如此,倒不如拼一拼,搏一搏。”
“可老爷子对连家可是忠心得很……”
“将军如今正在边关,这京城的事他也做不了主。再说侯爷和娘娘是他的骨肉,他便是知道了,便是反对,还能到皇上面前去揭发不成?”
这样一说,唐毓祈方动了心。
“好罢,你先回去回了娘娘,这事本侯会掂量着办的。”如今之际,该是先去见见林暮,打探一下虚实才是吧?
夜深。
夜清宫。
锦榻上,是甜甜入睡的华清。
锦榻边上,是连锦年,坐了在一张凳子上,嘴角是温柔的笑意,眼睛是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甜美的笑颜。
因为身份的关系,他不能日日都来夜清宫探望她,那对于他简直如万蚁噬心一般的煎熬,若不来看看她,明日一定又是整日不能安神。
才无奈地选择在她入睡之后,才来看一看她的睡颜。
修长微凉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的眉间。那细瓷般的肌肤,带着她的体温,将一阵战栗传达他心底深处。
颧骨上,是一朵紫色的铃兰。
脸睡觉时也不愿意卸掉那颧骨上的妆,清儿对这个伤疤该是很介意的吧?
心中是一阵揪痛。
这个疤痕,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曾经带给她的伤痛,亦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也许他会带给她更多的伤痛。
唐令心,她是不会轻易罢手的吧?
清风淡淡吹起。
漆黑的夜幕将整个皇宫都笼罩在黑暗之中。长长的走廊上,两边的檐上都挂了红色的灯笼,那朦胧的红色烛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华清光着脚,身上只穿了一件素白的寝衣。
她漠然地走着,似乎永无止尽。
终于到了走廊的尽头,是一扇门,竟和那日关押连蓉蓉的屋子的门一样。
这里是冷宫。
仿佛有人在身后推着她,她轻轻推开门,竟是悄无声息。
一个白色的身影,颓然坐在地上,怀中是一个暗红色的枕头,她那样紧紧地抱住它,珍贵之极。
“孩子……这是我的孩子……”那女人低声喃喃地。
华清心中忽地一沉,却禁不住背后的那股力量的推动,踉跄几步走到那女人面前。
女人抬头,竟是如蝶的脸。
“傅华清……”她漠然地,眼神空洞无一物,“傅华清,你杀了我的孩子……”
我没有!
华清喊着,却无法发出声音。
“傅华清,你杀了我的孩子,我也要杀了你的孩子……”那个鬼魅的声音传来,与之而来的竟是下腹的一阵疼痛。
华清惶恐地低下头,却见那素色的寝衣,已然被血染红了一大片!
那温热的血液,顺着她的大腿,层层渗出,加染,直至那素白的寝衣变成了暗红色,如鬼魅的笑靥。
“傅华清,你的孩子也没了,没了!”如蝶凄厉地笑着,那空洞的眼忽然见充满了仇恨,紧紧地保住怀中的枕头,“我的孩子……”
“孩子……”心中猛然揪疼,那层层漾开的痛楚,渐渐侵蚀了她的神智。
连锦年的手依然在那甜美的睡颜上游走,却忽然地,那原本微热的脸儿猛地发烫,亦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清儿,你怎么了?”焦急地附身上前,正要仔细查看。
却——
“孩子——”华清尖叫这醒来,忽地坐起,正撞在那个俯身去看的脑袋上。
“啊——”
“啊——”
两人同时吃痛地喊出声来。
华清一愣:“连锦年,你,你怎么在这里?”
天,方才她做梦了!
梦里,她没说什么梦话吧?若是说了不该说的,让连锦年听了去……
连锦年无奈地摸着额上肿出的大包,答非所问:“公主,没想到您的额头也和您的性子一样硬呢。”
华清语塞,红了一张脸。
“谁让你……”
“你怎么了?什么孩子?”停止嬉笑,连锦年担忧地。
“没……没什么。”急忙争辩,“方才我做了噩梦,梦见沈淑妃,硬说她的孩子是我弄掉的……”
梦中如蝶那怨恨的眼,依然清晰地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可是,孩子的死,真的不关她的事啊!
连锦年目光暗沉,闪耀这琢磨不定的暗光。
叹息。
“你是受惊了。”想要环住她在怀里,却又顾忌着现在的“身份”,心中好不痛快,“那孩子的死根本与你无关,太医在她身子里验出了红花……”
忽地想起,因为恼怒如蝶,也没把那孩子放在心上,竟一直忘了追究这件事。
毕竟孩子是他的,总该为他做点什么吧?
“连锦年……”看着对面的男子陷入沉思,华清心中一阵慌张。
莫不是方才真的说了什么,引起了他的猜测?
“这么晚了,没有本宫的传召,你怎么能进夜清宫?”为了掩饰,只能拿出公主的架子,“水仙呢?竟敢私自放你进来,看本宫不扒了她的皮!”
说着翻身下榻,便要去扯那墙角的五彩络子。
连锦年急忙飞身过去,勾了她的腰想要阻止,却不想华清一个踉跄,竟晃悠着眼看着便要到底,连忙身子一侧,环她在怀中。
一时间屋内气氛冷然。
连锦年低头,正对上那一双闪亮的星眸,睁大了看着自己。脸颊通红,映红了颧骨处的紫色铃兰。
轻轻呼吸,不经意地便有淡淡暗香传来,沁入心脾。
望着连锦年那陶醉的样子,华清更是羞恼,急忙从他怀中起来,双手叉腰霸道地:“连锦年,你好大的胆子!”
不能,傅华清你不能再一次沉浸在他的甜蜜之中。
你要记住他是你的仇人,即使你杀不了他,也不能再次爱上他!
你的目的只是利用他,和他的保护,为苏素和孩子报仇!
心里却是无法抑制地留恋与渴望着方才那个温柔的怀抱。
连锦年无奈地摸摸鼻子。
果然,这还是那个霸道的公主。
“草民失仪了。夜已深,草民不过过来看公主是否睡得安好。既然公主无恙,草民先行告退。”
水面是波光粼粼,倒映着那乳色的月光。
华清躲了在窗后,依稀能看见湖对岸夜清宫的大门,和那个离开的身影。
心,竟然是空落落的。
林府。
林暮在书房中,冥思苦想。
今儿个早上一下朝,定远侯唐毓祈竟拉住了他,说是要请他去酒楼小酌一杯,心下当时就纳闷,平日里与这侯爷并无多少来往,上一次他主动来找自己,也是为了劝他派人去刺杀傅华清。
这次又有什么主意。
京城中最富盛名的酒楼——客来醉。
唐毓祈早预定下一个僻静的包厢,派人清了上下左右的场子,专等林暮到来。
“侯爷一番心思,想必是有很重要的事和老夫商谈了?”林暮心中警觉,表面上却是悠然地捋着胡子,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唐毓祈为他斟上酒:“林将军何必如此性急,先喝了这杯酒再说。”
林暮也不推辞,拿起酒杯便一饮而尽,看住了他。
便是喝了酒,看你就能说出个天来。
却没想到,唐毓祈开门见山地便告诉他,要与他合作,推翻连家的统治。
“侯爷在开玩笑吧?林某忠心于朝廷,绝无二心。”林暮急忙否认。
“林将军,明人不说暗话。你想做皇帝,我不过想保唐家富贵永世,我们合作,并无冲突。”唐毓祈悠然地摇着扇子,“本侯已经派人查访多时,林将军手中的兵力,唐某也是用兵之人,清楚得很,要推翻连家,还远远不够。”
“侯爷的意思是……”心中已有些许动摇。
“若你不与本侯合作,以你林家军的兵力,只能抵挡唐某手中的兵力,可是皇帝手中,可不止这么点兵力。”唐毓祈淡然笑道,“可若是我们合作,林唐两家的兵力合起来,攻他个趁其不备,倒不是没有胜算。”
林暮略一思索。
“事出突然,还请侯爷给林某一些时间考虑。”
唐毓祈笑:“也对,小心为上。唐某诚意十足,林将军一定会答应和唐某的合作。”
回到府中,林暮便把自己关进书房,思索良久。
唐毓祈说得没错,现在他迟迟不肯发动兵变,就是因为他手中的兵力不足以与连锦年抗衡,若是有了唐毓祈手中的兵力,再加上唐老将军的兵力,胜算就大了许多。
可是,他怎能相信这唐毓祈不是连锦年派来引他上钩的?
唐家长女是贵妃,荣耀至极,他又怎会……
可这后宫争斗,谁又说得清楚?
不行,得先找个宫中的耳目,摸清楚形势再说。
再者,唐毓祈竟然这么轻易地便掌握了他的情况,看来这保密功夫还许加强。要像连家那样,一举成功!
梨香宫。
唐令心卧了在榻上,凤目微闭养神。
稍许,雪雁推了门进来,走进了小声道:“娘娘,陈太医今儿个不当班,奴婢给您请了别的御医来,你看成吗?”
唐令心蛾眉微蹙,语气已是不悦:“跟了本宫这么久,你不知道本宫的身子一向是要陈太医调养的吗?”
雪雁道:“可是上次德馨公主带了杭太医来给娘娘把脉,杭太医也……奴婢就想……”
榻上的人忽地睁开双目:“你说来的是杭太医?”
“是。”见娘娘来了兴趣,雪雁忙献宝似的,“如今宫中的各位主子,都排着队想要杭太医来瞧一瞧身子呢,都说能沾些德馨公主的福气。”
另外这杭太医年纪轻轻,生得相貌堂堂,怕也是这些深宫女子心中倾慕的吧?
唐令心冷笑。
福气?
这德馨公主的下半辈子,怕是只有霉气。
“传吧。”
雪雁应声起来,放下榻前的竹帘子,不一会儿便领着杭逸风进来。
隔着竹帘,唐令心细细地打量着外头那个白色的身影。
看不真切,却能记得他那清秀好看的五官,此刻与那帘子外头的高大身影重叠在一起,竟激起她心中阵阵涟漪。
“臣参见贵妃娘娘。”杭逸风恭敬地行礼。
唐令心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雪雁进得帘子来,手中捏了一根红丝线,小心地绑了在她雪瓷般的手腕上,又牵了令一头出去,交予杭逸风。
“杭太医,你快替我们娘娘瞧瞧罢。娘娘最近食欲不振,吃什么都没味道。”雪雁絮絮地在一边唠叨着,“那陈太医也给开了好几副药,都煎了吃了,却总不见效。上次你给我们娘娘把脉的时候,说得头头是道……”
“雪雁,你絮絮叨叨的,让杭大夫怎么精心为本宫把脉?还不出去!”虽平日里也听惯了雪雁的唠叨,今日却不知为何,特别心烦。
“是。”雪雁委屈,却不敢违抗命令,只能悻悻地出去。
屋子里便只剩下唐令心与杭逸风两人。
杭逸风倒是心无旁骛,眯着眼睛,歪着脑袋细细地把着脉。
帘子里头的唐令心,却是七上八下,忽地尴尬起来。许久,才找出了话题:“听说前些日子,杭大夫惹恼了皇上,被赶出了夜清宫,不能再服侍德馨公主了?”
杭逸风心中一凛。
果然是问起了。
只淡淡地道:“这后宫之中,果然没什么事情是瞒得住的。”不带一丝情感。
“杭大夫与德馨公主私交甚密吧?听说杭大夫是德馨公主回宫之时一并带进宫来的。不能服侍公主,心中一定不痛快吧?”
杭逸风放下手中的红丝线:“娘娘身子有些虚。臣听闻娘娘曾经小产过,怕便是病因。其实此乃心病,娘娘心中无法忘记死去的皇子,才导致心情郁结,食欲不振。”说着便提笔,“臣看过陈太医的方子,并无不妥之处,娘娘只要吩咐奴婢煎了,按时吃药,自然会好的。”
说罢,整理药箱便要走。
“杭大夫还没有回答本宫的问题。”唐令心微恼。
“没什么痛快不痛快的。”杭逸风回道,“臣跟随德馨公主进宫,本来就是为了谋一份差事。如今心愿达成,还有什么不痛快的?”
“只是如此而已?”心中是莫名的松了一口气,却依然追问道,“本宫可听说,杭大夫与德馨公主在宫外就相识多时,感情颇深。皇上也是因为看到杭大夫与公主的亲密举动,才下如此命令。”
“臣的确在宫外就与公主相识,不过只是一般的医者与患者的关系罢了。公主失忆后,亦感激臣的收留之恩,才许了臣一个御医的差事。”这是心中早已背了千遍万遍的谎言,此时说起来虽溜,心中却依然有小小的波动。
“只是德馨公主刁蛮任性,差点让臣惹恼皇上丢了小命,如今能离开她的身边,对臣来说未必不是件好事。”转身对这帘子里的人,“娘娘是否还有其他问题?若是没有,臣想先行告退了。”
“没了。”唐令心心情大好,说话的声音也愉悦起来,“来人,送杭太医出去。”
雪雁应声进来,替杭逸风拿了药箱,领着杭逸风出去了。
唐令心却私下里盘算起来。
前几日大哥已传进消息,那杭予允大夫已经永远无法说出当时那个秘密,要她在宫中处理了杭逸风,便无后顾之忧。
可是,她却犹豫了。
记得那日,她心情烦闷,遣散了众侍女,自己一个人在宫中漫步。
却没想到,连日来的事情让她心力交瘁,竟感到有些头晕目眩起来,连忙找了一块石头坐下,要开口喊雪雁过来,却没想到自己走得太远,因为头晕又喊不出声来,竟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地步。
当时的她,心中恐慌。
孤立无援,这是长久以来她最害怕的一个词。
一直以来,她的身后都有唐家的势力,有强大的兵力,她才可以在这后宫中得尽连锦年的宠爱——她一直知道这些宠爱都是建立在她唐家的强大势力之上的。
若是有一天,她的身后不再有这些势力,便是她的荣耀结束之时。
却在那时候,他出现了,救醒了已经毫无知觉的她。
醒来的那一刹那,她忽然有泪流的冲动。
傅华清,你何其幸运……
她明白,杭逸风已经成了她心底的一块心病,她不忍心杀了他。
如今他离开了夜清宫,也许正是好时机。
若将他收为己用,那不是一举两得?
出了梨香宫,杭逸风远远地望见前面的亭子里有一个绿色的身影,焦急地往这边望着。
轻轻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踱了过去。
“奴婢参见杭太医。”绿萝恭敬地。
杭逸风点点头。
心中苦笑。
这样生疏起来,还真不习惯。
想起在药庐的那段时光,她和红蕊都是那样明媚地笑着,叫他一声“杭大哥”,清儿亦是常常地展开笑靥,如雨后重生的小花……
一切仿佛在昨日,想起来时却已是当时情景已不在,物转人亦非。
却见绿萝面有难色,一副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
“怎么了?”关切地问道。
绿萝抬头,却正对上那双明亮的眼,心中难过,却不敢讲。
犹豫再三,才道:“有人在宫外,发现了……杭大夫的尸体……”
如晴天霹雳般,杭逸风顿时愣住。
周围仿佛一瞬间安静下来,有初秋的风轻轻抚过,吹过一枝黄叶,袅袅落下,如蝶轻舞。
半晌,才能愣愣开口:“是……我爹?”
不可能!
爹孤身一人在外游医数十载,有什么样的艰苦什么样的的凶险没遇到过,怎么会……
“据说是遭人暗杀……一剑刺在喉咙……”绿萝难过地。
与杭老爷子也相处了一段时间,虽然那时便觉得他古古怪怪有问题,却不失为一个慈祥的父亲,自小便被卖到连家做婢女,从为感受过父母的慈爱,私底下,也是把他当作父亲来看待的。
杭逸风的脸色依然惨白,踉跄几步跌坐在地上。
心中是无可复止的揪疼。
“爹……”
从小便没有见过母亲,是爹靠行医挣来的几个微薄的钱将他抚养长大。虽然自他十岁起,父亲就开始云游行医,常年不在他身边,可是那份亲情,却不是时间与空间冲淡得了的。
“主子说,很有可能是唐贵妃……杀人灭口。”绿萝担忧地,“主子还说,怕如今你已经不安全了,那个计划暂时搁置罢。”
“不用了。”坚决地,不带一丝情感,“如今爹亦死了,我已是毫无牵挂。生死又何所俱呢……”
虽然父亲一定不同意,他去找唐家报仇,他也不会去报仇——
爹早说过,生死各由天命,他们这些做大夫的,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只是,若能帮清儿达成心愿,便是死了,这一生也无憾了吧?
“绿萝,你回去告诉清儿,我自会小心。无需为了我,而坏了她的计划……唐贵妃这边,似乎对我很有好感。”
他能感觉到,从她那紊乱的脉搏,他能感觉到她当时的心情激动起伏。
苦笑。
或者真如清儿所想的那样,这个唐贵妃看上了他?
夜清宫。
华清独自一人坐了在清水阁的木阶上。
破天荒地,没有将脚浸入水中,而是抱膝坐了,愣愣地望着那荡漾的水面。
水面上,落着些许的叶子,半绿不枯。
昨夜里,好久不见的林远竟然出现在夜清宫。
“臣参见公主。”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从声音里猜测,他最近是否安好。
她听到的是平静不波澜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
不管是不是装出来的,他还能装,她就放心了。
“林远……那一次你怎么不告而别。”久别重逢,不禁有些喜极而泣。
林远亦动容:“臣……去了行宫保护皇上皇后的安全。”她的眼泪总是能轻易地便勾起他的心情波动,“臣没想到,公主会这么在意臣的去留……”
忘记了他们并肩的那段日子,她不该对他的离开有什么特别的,不是吗?
华清亦意识到,林远并不知道自己是假装失忆的。
“是……”急忙掩饰,“那你今夜为何进宫来?”
深夜进宫,他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找她吧?
果然,林远叹气道:“臣来其实是来找杭逸风杭大夫的。”却不知道原来逸风已经被连锦年赶出了夜清宫,“有人在京城郊外,发现了他父亲的尸体。”
华清震惊。
杭予允的尸体!
一定是唐贵妃要杀人灭口,才派人去杀了杭大夫——杭大夫虽医术高明,却不会武功。手无缚鸡之力,要杀他其实容易得很。
她的执意报仇,又害死了一个人。
如今,只能先让逸风暂时放弃那个计划了吧?
要他在这个时候接近唐贵妃,那不是送羊入虎口吗?
正想着,身后有轻微声响。
是绿萝回来了。
“怎么样,我的话你带到了吗?”华清起身,急忙几步上前抓住绿萝的手。
却看到她为难的表情,便已经猜到。
“他不愿意放弃,他也要报仇吗?”
她又使一个人陷入到仇恨里,和她一样痛苦不堪吗?
“不……”绿萝黯然道,“杭大哥他并不是为了报仇。他说,如今他是无亲无故,若能帮助公主完成心愿,这一生也不枉来人世一遭……”
已是忍不住两行泪落下:“主子,绿萝真的好怕……仇恨,仇恨是可怕的东西。绿萝不怕死,只是怕公主如此执意报仇,将来会害了更多的人,到时候,后悔也晚了……”
“不!”华清倔强地,“你不明白……没有人害你家破人亡,没有人因为救你而死,你也没有失去你的孩子……你不能明白我有多恨……我已经杀不了连锦年,我已经恨自己无能,苏素,红蕊还有孩子的仇,我是一定要报……”
唐令心,我是一定不能放过。
御书房。
连锦年正埋头批阅奏折。案上是堆积如山的奏折,两名侍女在左右,挑了灯照着。
为了不让华清偶然路过,看到这边的灯光起疑心,竟不敢大点灯火,还真是破天荒,他是名正言顺的皇帝,在这御书房批阅奏折是堂堂正正的事,却要偷偷摸摸如小贼一般,说出来要被人嗤笑的吧。
侯德宝悄然推门进来,小心到殿中,轻声道:“皇上……奴才有事禀报。”
连锦年眼皮也没抬:“说罢。”
“藏书阁方才来报,说……藏书阁用来药老鼠的砒霜不见了。”小心地观察着连锦年的脸色,见他并没有什么反应,心中有些忐忑。
今日这些话说出来,会不会皇上盛怒之下,硬是把他当作居心叵测之人呢?
“这便是了。肯定是那沈如蝶拿走的,下了在清儿身上。你们不是一直找不到那砒霜的来源吗,这会倒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侯德宝硬着头皮:“可是据管事的讲,沈淑妃并没有进过藏书阁……这藏书阁是宫中禁地,没有皇上的允许谁也进不了啊。只有那……”却见连锦年忽地抬起头,怒目而视,吓得赶紧噤了声。
“侯德宝,你这是什么意思?”已经猜到侯德宝要说什么,心中有自然的抗拒。
“皇上,奴才没什么意思……管事的的确说了,德馨公主曾去过藏书阁……正巧还看见他们药死了的耗子,还吓了一大跳呢……”
话音未落,早有一个奏折迎面飞来,正好咱在他的脑门上。
“说!你是收了谁的好处,要来这里挑拨?”连锦年大怒。
慌忙跪下,吓白了一张老脸:“皇上息怒,奴才对皇上并无二心,也非收了什么人的好处,奴才是一心为皇上,怕这德馨公主万一是假装失忆,到时候做出什么对皇上不利的事情,奴才的人头不也难保吗!”
“你敢在朕面前撒谎!”哪里知道根本不愿意承认的连锦年,完全听不进这番话,“你三番两次在朕面前说清儿是假装失忆的,你说,她为什么要假装?为了报仇?那她早有一千次杀朕的机会了!她为什么不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