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薛飞自述:我在匈牙利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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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去国之旅(2)

记不得等了多久。感觉上,这段时间非常漫长,似乎比那两年多的等待还要难熬。终于,那个穿着军官制服的人拿着我的护照走出了检查站小屋的门。他来到我的面前,将护照连同那100美元的钞票一起交还给我,并示意让我随他走。

至此,我反而不再紧张了。事情已然如此,要杀要剐全由人家,走到哪儿算哪儿,听天由命吧!

他将我带到行李提取处,等我将全部行李一一装上手推车后,他抬手向我示意出门的方向,然后转身离去。

我恍然大悟:这个军官就是受那位匈牙利朋友之托,特意接我入境的。后来听说,那位匈牙利朋友为了能让我顺利入境,找到了匈牙利军方的上层人物。

走出海关大门,妻儿与内弟已在门外等候。或许第一次分别了这么久,又第一次在分别了这么久之后重逢,乍一相见,倒显得有些陌生。坐在飞机上,我曾闭着眼睛设想过一幕幕亲人相聚的场景,闪现过无数久别重逢的镜头,此时却怎么也套用不上。在那骤然相逢的瞬间,一切情感的交流都在无言的注视下传递着。出国前就从妻子的来信中得知,匈牙利空气清新,水土养人,紫外线很强。现在看上去,妻子显得略黑了些,也较以前胖了些;儿子长高了许多,身上的稚气也脱去了许多,黝黑的肤色显示着健壮。

这片刻的缄默,虽然短暂,却凝聚了那段长时间的思念,在我心头留下了永远的回忆。还是儿子首先打破了这种无言的局面,喊了声“爸爸!”,跑过来帮我推车。

此时,气氛变得热烈起来。妻子向我询问一路的感受,内弟向我介绍那位前来接我的匈牙利朋友。那是一位有着学者风度,50岁左右的中年人,20世纪50年代曾在中国留学,会讲中文,因此不用翻译我们就可以直接交流。他告诉我,他知道我的全部情况,很愿意帮助我到匈牙利来。

听着他那略微费解的中文,我产生了一种学说匈牙利语的冲动,转头向站在旁边的内弟询问:“匈牙利语的‘谢谢’怎么说?”

内弟微微笑了一下对我说:“Goszonom szepen。”

我模仿着他的发音对那位匈牙利朋友说:“格索纳摩塞本!”后来听说,刚到匈牙利的华人为了方便记忆,“谢谢”干脆直接记成“哥死那么就私奔”。

那位匈牙利朋友听了之后仰头哈哈大笑起来,连声说:“好!好!”听着他那上扬的音调,我们也忍不住笑出了声。临别时,我们约好请他到我们的中国餐馆做客。

告别了那位匈牙利朋友,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整个布达佩斯灯火通明。我们驱车穿过市区,经过近一个小时的行程,来到了我们的住处——森林小屋。

3.森林小屋

我在匈牙利住的地方是距首都布达佩斯66公里的一个小城市——T a t a 。这是一座非常宁静、漂亮的小城,按匈牙利语的发音,我们都称它为“陶陶”。

陶陶市属匈牙利科马隆——艾斯泰尔宫州管辖,人口两三万,距州府陶陶巴尼奥十公里。布达佩斯通往维也纳的M 1号高速公路从城边经过,交通非常方便。在M 1号高速路没有修建之前,穿城而过的公路是从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通往奥地利首都维也纳的必经之路,也是中途停留休憩的落脚之地。因此,这里的商业、餐饮业比州府陶陶巴尼奥倒是更显活跃和繁华。

陶陶小城确实很美。它的格局与北京的颐和园极为相似。不大的城市中,“老人湖”占据了一片不小的面积。“老人湖”名称的由来不得而知,说不上是因为这片湖水历史久远,源远流长,还是流传过什么美丽动人的童话故事。亦或,那矗立在湖中一角手拄权杖的老人铜像能告诉我们些什么……既然匈牙利人的祖辈给它起了这样一个名字并流传下来,今天的人们也无心追根寻源,非要去探究那“老人湖”名称的由来了。

老人湖的北岸,坐落着一座城堡式的宫殿,那是过去一位匈牙利国王夏天来此消暑度假的寝宫。它兴建的年代已经十分久远,建筑经历了一年又一年的风雨侵蚀,如今看上去,已显得斑驳累累;湖的西岸是一片茂密的森林,我们的小屋就坐落在这片森林之中。

我说的森林小屋,实际上是一座三层楼的森林别墅,坐落在老人湖西岸的一片别墅小区之中。它看上去并不豪华,白色的墙壁,深棕色的门窗和瓦顶,在一片茂密的森林中显得非常和谐。

小屋有近200平方米的院落,四周用铁栅栏围起。院落的五分之四是草坪,草坪中种了一棵樱桃树和一棵梨树。每年五六月份,樱桃树挂满了红红的果实,随风摇曳。这时,总有一种黄嘴黑羽的八哥光临,将那最先熟透了的樱桃啄得只剩下一个干瘪瘪的核儿挂在树上。匈牙利人为了防止这种鸟儿偷食,会用一张硕大的网将整棵树罩起来。我们却无心照此方法去做,只得任由那鸟儿尽情地享受完美餐之后,才采摘一些尚带酸味的果实来品尝品尝。

小屋的门前是一条碎石铺成的土路,不远的地方又分出一条小径,蜿蜒曲折一直通向森林深处。拐角处长着几棵小叶白杨,花白的枝干就如同中国北方的白桦树。阳光下,那一片片长满了白白绒毛的树叶在微风的吹动下闪烁着点点银光。远处,蓝天白云,映衬着一座座尖顶红瓦的乡间别墅,展示出一幅田园牧歌式的生活画卷。

清晨,太阳还未升起,首先将你从梦中唤醒的不是那报晓的鸡鸣,而是无数只叫不出名的鸟儿的鸣叫声,有的清脆尖厉,有的婉转纤细,听上去真是叽叽喳喳、密密麻麻。它们叫得你再也无心贪睡于松软的床上,叫得你忍不住起身梳洗,冲出门去,投身大自然的怀抱,呼吸一下那维也纳森林般的清新气息。

太阳渐渐升起,一束束金晖透过交织错落的枝叶,将一片温柔洒向刚刚苏醒的大地。此时,那满树的鸟鸣戛然而止。不知是它们唤醒了太阳后自己重又睡去,还是完成了报晓的啼鸣后外出觅食去了,整个大森林,只能偶尔听到一两声婉转动人的鸟儿鸣叫。森林的早晨,又恢复了它原有的寂静。

记不得有多少个这样的清晨,我们放弃了汽车,宁愿徒步40分钟,沿着那条弯弯曲曲的森林小径,从湖的这边走到对岸的市中心送儿子上学,去我们的中国餐馆经营;黄昏,又沿着这条路,返回我们的森林小屋。

有时,我们在晚饭后全体出动,牵上那条比一般的狗高出一头的德国牧羊犬——“黑虎”到森林里去散步。大家有说有笑,一天工作的劳累,人与人心中的芥蒂,都随着笑声消散在大森林之中……

有时,我们深夜驱车沿着那条穿行于森林中的柏油路返回森林小屋,会看到路面上飘着一层薄薄的雾霭。车灯照射下,前方偶尔会出现几双绿莹莹的萤火,仔细一看,会发现那是几头小鹿的眼睛。发觉汽车到来,它们会惊慌地逃进密林深处……

我深深地爱上了这座森林小屋,喜爱它的那份质朴,喜爱它的那份恬静。

我说:“这里简直就是仙境。”

妻子却说:“这里似乎有点儿阴间的味道。”

听她这么说,我马上想起她常常提起的那件布达佩斯闹鬼的事:那时,她初到布达佩斯,与家人一起租住在一所老宅子里,同住的还有一个朋友及其怀有身孕的妻子。一个仲秋的夜晚,一声尖厉恐惧的嘶喊将人们从睡梦中惊醒。只见那个怀孕的妇女大叫着从卧室冲出,面色苍白,浑身颤抖,由于惊吓过度一时说不出话来。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全都聚在了客厅。大概由于人多,她慢慢从恐慌中恢复过来,胆子也渐渐地壮了起来,心有余悸地说:“我刚才看见,有两个身穿黑色西装、棕黄色头发的外国老人从窗外飘进来,对着我大声咆哮、指指点点,要赶我出去。”

听她说完,大家忍不住想笑。可是再看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似乎真的有鬼进入了房间,每个人都下意识地环顾一下四周。然后,说了些安慰她的话,便各自回房睡觉了。

然而,一连几天,天天如此,宅子里的每一个人也都多少感觉到有鬼作祟,直至这对夫妇搬走,才安宁下来。事后向房东描绘那两个人的形象,房东说,那位孕妇描述的很像是他故去的两位先人,并拿出照片来给大家看。

每每听妻子绘声绘色地描述此事,就像在听一段动人的聊斋故事。然而,就在那美丽的森林小屋,我真真切切地遇上了一件至今仍令我大惑不解的事……

同样是一个深秋的晚上,只有我和妻儿三人在家。我正在屋内督促儿子学习,忽听在厨房的妻子大声地喊道:“快过来,外面有人喊‘哈罗’,声音像鬼一样。”

“别乱说,哪儿有什么鬼!”

“真的有人喊,你快过来!”她这时的声音已经带有几分恐慌。

我急忙从卧室赶到厨房。这时,黑虎也来到我们身边,它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两只耳朵高高地竖立着。

我和妻子屏气凝神,侧耳倾听。

果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窗外飘来:“哈——罗,哈——罗!”那声音,气若游丝,虚无缥缈,若隐若现,但穿透力极强,一字一字直飘进你的耳中,让你听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我急忙推开玻璃窗,大声应答:“哈罗——哈罗!”

屋外再没有任何声音。

从二楼厨房窗口向下望去,没有一个人影,只有那条碎石路在青白色的路灯照射下,泛着淡淡的青光。这时我才体会到,为什么妻子说“这里有点阴间的味道”……

此时,黑虎似乎发现了什么,一下蹿到大门前。我也急忙转身赶到楼门前,掏出钥匙打开大门,并用高一个八度的音调大声地喊道:“哈罗——哈罗!”

依然没人回答,也确实没有人存在,只有我那高亢的声音在森林中回荡。黑虎依在我的身边,两只耳朵仍旧高高地竖立着。

我回身进屋将大门锁好,来到厨房坐下,与妻子一起分析刚才那个奇怪的声音:如果真的是人在喊,他应该离我们很近,不然那虚飘的声音绝无可能传得那么远又那么清晰;然而,当我开窗观望时,门前的开阔地一览无余,他又绝无可能离开得那么快;再说,黑虎是绝不允许外人接近我们这座森林小屋的,真是有人在楼下,它早就高声狂吠了!这不禁使我想起老人们常说的话:狗在黑暗中,鬼魂见得多了,它早就习以为常。这不禁又使我回想起妻子常常讲述的在布达佩斯闹鬼的事。黑虎卧在我们身边,一只耳朵竖立着,似乎也听懂了些什么……

此事至今仍令我不得其解,只有儿子把它当成一个传奇故事,只要有朋友来家里做客,他总是缠着妈妈一次次地讲起这件事。或许是因为妻子在国内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小喇叭”工作时养成的职业习惯,每每叙述起这件事情都会绘声绘色,讲得使你身临其境一样。一次,一个朋友在下着哗哗小雨的夜晚听她讲述完这件事后,竟一连几天不敢闭灯睡觉。

尽管我无法解开其中的奥秘,但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真的有鬼存在。

自此之后,妻子一次次提出离开森林小屋。冬季,我们又遇上了两次大雪封门,汽车趴在雪窝里上不了公路,工作和生活都有很多不便。终于,我们在市中心的居民区又租了一栋住房,离开了美丽的森林小屋。

不知是巧合还是冥冥中的定数,妻子在布达佩斯那栋老宅子的房东是专营陵园墓地祭奠用花的商人,森林小屋的邻居是陵园墓地的经营者,新租住房的邻居也是靠刻制墓碑谋生。后来,我们也做起了墓碑生意,并成为我们对匈贸易的一大支柱。再后来,我们建造起了自己的住房,就是不知这所新房子的邻居是否也和陵园墓地有关?

美丽的森林小屋,在我心中留下了一份永远抹不去的眷恋。闲暇之际,我常常独自一人开车返回森林,去看一看那座曾经居住过的森林小屋。

只不过森林小屋——早已换了新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