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中国古代文论修辞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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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对偶与阴阳(1)

对偶作为修辞方式无疑是特别的,结构相同、字数相等、意义关联的词组或句子并列在一起时,无论在审美形式上,包括视觉感受、节奏音韵,还是在意义蕴涵上都会蔓延出独特的艺术效果。这种修辞形式被普遍运用在诗赋、骈文、对联、八股等文体中,究其原因,除汉字本身的原因,促使人们突出汉字的整齐、和谐的形式美之外,阴阳哲学影响下的审美方式和美学趣味是形成对偶修辞的文化基础。对偶的形态多种多样,存在不同的历史形态。作为修辞方式,对偶在实际运用中存在简单向复杂的演进,而在理论认识上,关于对偶的分类由粗疏转向细密。“自汉魏到初唐,对偶这种语言艺术形式已日臻完善,理论总结也趋于完备。诸如刘勰“四对”说,上官仪“六对”“八对”说、《文笔式》“十二种对”、元兢“六种对”、崔融、李峤“九种对”等等。理论随着历史发展而发展,汉语的对偶形态的分类,随着丰富的创说而不断得到合理的条贯与整合。”对偶类别繁多,这是对偶形式内部的自我滋生。

对于种种对偶在此不作一一专门解释,但为了探究对偶的本质,我们可以暂分两类来分析,其一是刘勰“四对”以及初唐四杰的对偶,另一类则以上官仪所说的“六对”、“八对”为代表。前者是自觉运用阴阳思维方式与审美方式的对偶,后者是沉迷于细碎比照、工巧映带的对偶技巧。这大相径庭又彼此的对偶观念是如何形成的呢?它们各自体现了什么样的世界观和审美观,值得我们去探讨。

一、阴阳思想与刘勰对偶论

可以设想,原始人的最初的意识是混沌的,他们所接触到的世界也是暧昧不明的,人们只有具备了一定的时空观念,才能准确有效地认识历史经验和物理世界以及当下存在。而时空观念并非来自先天,也不来自上帝赋予,都是人类认识经验的累积。颇有趣味的是,昼夜、旦暮、日月、左右、上下、前后、东西、南北等原初时空观念的产生以及表达,都是在对立关系和与日月关系中进行的。“原始人最早的时间观念,大概起源于昼夜的划分”,古人以太阳和月亮为参照,如中国云南的纳西族其表示白昼时间的象形字,与太阳完全是同一形象,而表示夜则画月亮形象。对立关系中的太阳和月亮表达了日与夜,并由此派生出旦和暮观念,“纳西象形文‘旦’字,其形是太阳从山凹中冉冉升起,光芒上射。”“纳西象形文‘暮’字,其形是太阳正向山凹下落,光芒下垂。”以太阳的上下、强弱来表达时间,而在这时间中其实也有了上下观念的萌芽。关于东西方的表达,中国人也是借助太阳的出没及相关物象来完成。也就是说,中国人(其它民族与文化)时空观念的建立是与太阳、月亮,尤其是太阳的升降有密切关系的,他们以日和月这两个基本的天体为准,在两者的对立关系中确定认识时空的基本坐标。而阴阳作为抽象概念,自觉地被运用在哲学领域来描述世界的变动,表达对立存在,则是在西周末年以后。史官阳伯父以阴阳之气的平衡与失调来解释地震和国家兴亡,《国语·周语上》记载:“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蒸,于是有地震,今三川实震,是阳失其所而镇阴也,阳失而在阴,川源必塞,源塞,国必亡。”这里的阴阳与气联系在一起,是既具体又抽象的概念。战国时期,老子以阴阳来解释天地万物,《老子》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其所谓阴阳,亦指阴阳二气,但认为二气相交则生万物,所以万物都具有阴阳两方面的性质。”《庄子》、《管子》中都以阴阳变化来解释春秋代序、天象变化、人之生死。《易传》的作者受道家和阴阳家学说的影响用阴阳变易来解释《周易》,形成了一套涉及宇宙观、伦理观、政治观等领域的丰富多彩的阴阳观念。《易传》包括共七种十篇,《彖》上下,《象》上下,《文言》,《系辞》上下,《说卦》,《序卦》,《杂卦》,称为十翼,非一人一时所作,是战国以来陆续形成的解易作品。总体上体现着阴阳变化而生世界万物的宇宙观,阴阳各当其位的伦理观,阴阳相生的辨证观、生气观,也提供了仰观俯察的观照方法。《系辞》:“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这里的乾坤、贵贱、动静、刚柔,都是在阴阳观之下的对物的抽象,它认为世界在有秩序的阴阳对立中化生变化。从占筮的原则也可看出这种特别的阴阳思想,《彖》认为爻有当位与不当位,一卦有六爻,一三五为阳位,二四六为阴位,阳爻处阳位,阴爻处阴位,则是当位,反之,则不当位。虽然存在阳尊阴卑的观念,但阴阳必须各得其位,并且相应则吉,即所谓“应位说”。如初与四,二与五,三与上,三对位置,彼此相应,但真正的相应则是阴爻阳爻相应,取阴阳交通之意。以阴阳尊卑定位和交合应和来解释世界,是《易传》的基本原理。由于阴阳变化,世界又是难测的,《系辞》说:“阴阳不测之谓神”。阴阳思想也直接影响方法论,只有从阴阳的角度,从观天地万物,体其中幽微,设卦观象,才可以知道世界的变化和秘密,才可以穷理尽性,安身立命。《说卦》曰:“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赞于神明而生蓍,参天两地而倚数,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发挥于刚柔而生爻,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为了更好地明天道人事妙极之理,《易传》对一些事物给予阴阳化,正如朱伯崑先生认为:“就《系辞》解释筮法时所举事例看,天为阳,地为阴;日为阳,月为阴;暑为阳,寒为阴;昼为阳,夜为阴。刚为阳,柔为阴;健为阳,顺为阴;明为阳,幽为阴;进为阳,退为阴;辟为阳,阖为阴;伸为阳,屈为阴。贵为阳,贱为阴;男为阳,女为阴;君为阳,民为阴;君子为阳,小人为阴。总之,认为从自然现象到人类社会生活,都存在这对立面,其对立面称之为‘一阴一阳’。”并将这种阴阳相交原则与几个基本的天、地、水、火、山、泽等物质要素结合来进一步解释世界构成与变化。《说卦》:“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错,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是故易逆数也。”孔颖达正义曰:“此一节就卦象明重卦之意,易以乾、坤象天地,艮兑象山泽,震、巽象雷风,坎、离象水火。若使天地不交,水火异处,则庶类无生成之用,品物无变化之理,所以因而重之,令八卦相错,则天地人事莫不备矣。”八种要素各各不同,彼此相错而变化顿生,在《说卦》中又将诸多具体物事分别纳入八卦中,以乾为例,《说卦》曰:“乾为天,为圜,为君,为父,为玉,为金,为寒,为冰,为大赤,为良马,为老马,为瘠马,为驳马,为木果。”这样,天地间所有事物都纳入到阴阳变化中,而在天地之间体察阴阳变化,成为中国人气魄宏伟、纵横六合又精微细致、探赜索隐的思维方式。总之,《易传》中所传达的阴阳观念认为,世界由阴阳刚柔变化而成,同时又遵循着天尊地卑的自然伦理,而人们在认识世界时候需要广大而深微的观照方式。在语言形式上,《易传》中的文辞也符合阴阳之道,刘勰在《文心雕龙·丽辞》篇中将它视为运用对偶的典范。

《文心雕龙》重视《易》,将《易》视为人文之元。刘勰以为文学是自然之道的体现,山川河流,日月星辰是道之文,人乃万物之灵,五行之秀,更是如此。天地广大,人能仰观俯察,天道垂范,人心悟参,而有人文。《文心雕龙·原道》:“人文之元,肇自太极。幽赞神明,《易》象惟先。庖牺画其始,仲尼翼其终;而《乾》、《坤》两位,独制文言。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若乃《河图》孕乎八卦,《洛书》韫乎九畴;玉版金缕之实,丹文绿牒之华:谁其尸之?亦神理而已。”《易》是人文之初,是人的创造,具体地说是幽赞神明而得。刘勰的文学观念中注重人与自然的深刻微妙的交流,所谓作为主宰的“神理”,是自然的莫测变化,作为创作者就要获得真理性感悟,《神思》篇中即表达了此内容。刘勰认为文学的产生和《易》的产生是同步的,而文学创作与圣人的幽赞神明又是类似的。《原道》篇中,刘勰在讨论文道时,不离《易》道,深受《易传》思想影响。其中“通变”的思想、风格理论渗透着《易传》精神。

文学艺术离不开新变,但如何新变,如何处理传统与创新的关系,则需要智慧。《文心雕龙·通变》:“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诗赋书记,名理相因,此有常之体也;文辞气力,通变则久,此无方之数也。”一方面是相对稳定的文体传统,一方面是来源于变幻莫测的文辞气力,文学正如滔滔河流,展示着历史性的、时代性的波涛,向前不息,可谓新变随处可见,源头从未间断。所谓“参伍因革,通变之数也”,这是化用了《易传》中的言辞及思想,以圣人敏察阴阳之变来比类文学的新变与沿革。《易传·系辞上》有言:“参伍以变,错综其数,通其变,遂成天下之文。极其数,遂定天下之象。”孔颖达正义:“或三或五,以相参合,以相改变。略举三五,诸数皆然也。‘错综其数’者,错谓交错,综谓总聚,交错总聚其阴阳之数也。‘通其变’者,由交错总聚,通极其阴阳相变也。”交错总聚是世界变化的规律,也是圣人认识世界的方法,世界往来不穷,一开一合,同样也需要认识者穷极机微,通观其变。刘勰将文学视为因缘复杂的产物,是传统和新变的辨证统一。

在风格方面,更是有意识地以阴阳对立统一思想来建构风格的分类。风格的形成与文化传统、文体沿革和作家个性有关系,故风格的种类错综复杂。刘勰借用阴阳辨证思想,提出了风格模式。《文心雕龙·体性》篇:“才有痈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也。”这是以阴阳刚柔理论来说明风格呈现多样性的根本原因,如此运用阴阳理论,实在是有效而巧妙的,因为文学是情性的表达,是生气的变化,有气则有阴阳,有阴阳则变化多端,再加上其自身传统和文化基因,必然生出错综复杂的风格特征。而在对风格分类时,刘勰将他们分为八种,“若总其归涂,则数穷八体:一曰典雅、二曰远奥,三曰精约,四曰显附,五曰繁缛,六曰壮丽,七曰新奇,八曰轻靡。”八种风格两两相对:“雅与奇反,奥与显殊,繁与约舛,壮与轻乖”;八种风格又“八体屡迁”,结合个人学养与气质,形成姿态各异的亚风格(本书风格一章中有论述)。

以易论文贯穿在《文心雕龙》中,文章的变化,文章的姿态都可以用阴阳来解释,在这种哲学思维模式下,刘勰对对偶这一修辞方式也给予独到的解释,而这一解释,更加突出了对偶的特质。首先,刘勰认为对偶的产生自然而然;源于人心,来于造化,文辞必然成对,这一思想中整合了《易传》的阴阳观念。《文心雕龙·丽辞》:“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作为造化和神理的体现,任何事物不是孤立而生,作为人心的表达,文辞也自然成对。《周易·系辞上》有一生二,乃至无穷的哲理表达:“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孔颖达正义:“太极谓天地未分之前,元气混而为一,即是太初、太一也。故《老子》云:‘道生一。’即此太极是也。又谓混元既分,即有天地,故曰‘太极生两仪’,即《老子》云‘一生二’也。不言天地而言两仪者,指其物体,下与四象相对,故曰两仪,谓两体容仪也。”《周易·系辞上》中本源为“太极”,《丽辞》中本源为“造化”和“神理”,在刘勰的思想中两者是可以统一在一起的,《明道》篇中,认为人文之元,肇自太极,但又认为所有这些人文现象受神理主宰:“谁其尸之,亦神理而已”。他一生二,两两相生的观念是来于《易传》,并准确而创造性地运用在文学理论中,并以《易传》中文辞为例,进一步阐述:

《易》之《文》《系》,圣人之妙思也。序《乾》“四德”,则句句相衔;龙虎感类,则字字相俪;乾坤易简,则宛转相承;日月往来,则隔行悬合。虽句字或殊,而偶意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