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中国古代文论修辞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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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对偶与阴阳(2)

所谓“句句相衔”是指,《周易·乾卦》中有:“乾,元、亨、利、贞。”《文言》解释:“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贞。’”这里出现系列的句与句之间的对偶,前四句彼此相对,后四句亦然,前后四句又彼此相衔,形成有对比有呼应,彼此相衔的结构。所谓字字相俪是指,《周易·乾卦·文言》:“子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字与字之间的关系是两两相比,成双成对。所谓“宛转相承”是指,《周易·系辞上》:“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简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此段文字从两个方向展开,如两条递进的平行线,每条线内上承下接,两条线之间彼此对偶。所谓隔行悬合是指:《周易·系辞下》:“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这段文字先是两句相对,接着这两句并流而生新句,也生新意;接着又有两个对偶句,与前边两句对偶,而此两句对偶新生的新句与前一新句形成对偶,从树梢向主干观察即可以看到此种结构。一般的修辞学在讲对偶时,忽略了上述文字而只讲“四对”,这是不全面的,“句句相衔”、“字字相俪”、“宛转相承”、“隔行悬合”,这是刘勰给对偶形式的概括性很强的描述。刘勰以《易传》阴阳思想给对偶做出了哲学解释,并借此思想更加深入地看清了对偶中的形态。初步看来,他理解的对偶是两两相对,但又不可无衔,在整体上要形成有机体、生命体,并且富有形式感。

如果说这四种形态是描述性的,发生学的,那么“四对”是对对偶体式的更加抽象的划分。《文心雕龙·丽辞》:“故丽辞之体,凡有四对: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言对者,双比空辞者也;事对者,并举人验者也;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对者,事异义同者也。”文章主要包括“言”、“事”、“理”三个要素,正对、反对是从“理”与“义”的角度而言,因为涉及到“理”,所以有“正”、“反”之分,“言对”是纯粹语言的对偶,“事对”是具体故实的对偶,而文学艺术中的“理”并非抽象哲理,往往与具体语言和事件浑然一体,所有事对中也有正反,言对中也有正反。刘勰此段文字是讲文学的基本构成因素内部的对偶。其基本原则是:是以言对为美,贵在精巧;事对所先,务在允当。若两事相配,而优劣不均,是骥在左骖,驽为右服也。若夫事或孤立,莫与相偶,是夔之一足,趻踔而行也。若气无奇类,文乏异采,碌碌丽辞,则昏睡耳目。必使理圆事密,联璧其章,迭用奇偶,节以杂佩,乃其贵耳。类此而思;理自见也。

言对需要精巧,事对需要允当,在对偶中一定不可钻形逐貌,沉迷辞藻中,因为根据刘勰的对偶理论,对偶是相对相生的,正如阴阳两物,既有对立,也有交互共生,所以,对偶必然从形式走向精神和气质,即在语言的精美对仗之下,还要文气充沛,生机盎然,反对“气无异类,文乏异采”,而达到“理圆事密,联璧其章”。

刘勰的对偶思想是在阴阳思想指导下,结合文学具体情况而产生的,见解宏深,论证严密,切近真理,他所主张的对偶是精密有致的语言艺术,具有华美的形式感,但这些形式使得文章更加气运连绵,光彩焕发,而不是适得其反。对偶作为修辞形式,同时又是思维方式,也是文章的精神,此种思想对后世影响很大。

二、初唐四杰对偶思想与唐代诗学变革

《易传》贯通寰宇,横跨古今的宇宙观,以及微妙精深的阴阳辨证思想于初唐四杰的对偶修辞影响很大。没有这一思想的进入,对偶将永远停留在琐碎的辞藻追求中。四杰给唐代诗坛带来革命性的改变之一,就是将这种修辞重新与阴阳辨证思想联姻,作为一种审美智慧,运用在观照世界、形式构成和遣辞造句中。

对偶艺术发展到唐代更加纤细精致,以上官仪为代表的龙朔诗人大行雕刻柔媚之风。初唐四杰在实践和理论上批驳、抵制了这种诗风。这是两种政治力量的对比,也是两种文化取向的较量,四杰出身寒微,但有经世致用的政治理想,受河朔文化影响,以恢复王道政治为己任,有着比较独立的人格精神;龙朔文人以文章显贵,身处显要、侍奉人主,缺乏实际才干,也无积极进取、安邦济世的宏图大略。在文化方面,龙朔文人以文章为能事,尚文轻儒,“强调‘缘情体物’而忽视‘明道讽谏’,和许敬宗‘颂体诗’一味阿谀颂美,与其人格上的柔媚无骨都有一个共同的人文根源,即缺乏儒家所强调的忠直骨鲠的精神。”初唐四杰重视儒学,重视复兴古道。在文学观念上,四杰与龙朔文人不同,我们看杨炯《王勃集序》则能知道四杰看待文学的眼界是宽广的,是复古的:大矣哉,文之时义也。有天文焉,察时以观其变;有人文焉,立言以重其范。历年滋久,递为文质,应运以发其明,因人以通其粹。仲尼既没,游夏光洙泗之风;屈平自沉,唐宋宏汨罗之迹。文儒于焉异术,词赋所以殊源。逮秦氏燔书,斯文天丧;汉皇改运,此道不还。贾马蔚兴,已亏于雅颂;曹王杰起,更失于风骚。

王勃、杨炯声气相投,文学观念一致,他们期望恢复孔子、屈平的风骚精神,期望文儒合一的文化盛况,而风骚的结合,则是儒家之道与辞藻情思的两者兼备。显然是针对徒重文辞,汲汲于骈俪的龙朔文士而言。另一个重要思想是杨炯、王勃的“文”道观,与刘勰类似,他们从泛文学概念来讨论文,认为文章绝不是辞藻之绮错,而是来于精深的文化传统,来于敏感的心灵,来于人对世界的宏观的把握和精微的感悟。正如杨炯所说,王勃的出现矫正了前代人徒事华靡,不学经典的弊端:“梁魏群材,周隋众制,或苛求虫篆,未尽力于丘坟,或独徇波澜,不寻源于礼乐。会时沿革,循古抑扬,多守律以自全,罕非常而制物。其有飞驰倏忽,倜傥纷纶,鼓动包四海之名,变化成一家之体,蹈前贤之未识,探先圣之不言,经籍为心,得王、何于逸契,风云入思,叶张、左于神交。故能使六合殊材,并推心于意匠。八方好事,咸受气于文枢。”王勃沉浸于典籍,又留心于文辞,以包罗古今的雄心,通变的精神,开创其体;同时,以纵横宇宙的文心,在创作中博览摄取,所谓“八纮驰骋于思绪,万代出没于毫端”,值得注意的是,四杰对“文”与“儒”的结合是有章法可循的,也是实有成效的,而不停留在观念领域。他们大多精通《易》学,将《易》中的文学观念、《易》的方法论,尤其是阴阳辨证思想运用在了具体的文学创作中。

正是由于文化取向、人格特征、文学观念的根本性不同,导致了以上官仪为代表的龙朔诗人和初唐四杰处理对偶的不同态度。我们以王勃和上官仪为例作对比。杨炯在《王勃集序》有一段文字,针对龙朔诗风和上官仪的六对、八对而发。他说:“龙朔初载,文场变体,争构纤微,竞为雕刻。糅之金玉龙凤,乱之朱紫青黄。影带以徇其功,假对以称其美。骨气都尽,刚健不闻。思革其弊,用光志业。……长风一振,众萌自偃,遂使繁综浅术,无藩篱之固,纷绘小才,失金汤之险,积年绮碎,一朝清廓,翰苑豁如,词林增峻,反诸宏博,君之力焉。”对于对偶本身,王勃、杨炯并不排斥,而是反对“纷绘小才”之下的“绮碎”、“纤微”、“繁综”,也就是说,缺少宏大的视野和深厚的学养,而留恋于繁琐密匝的对偶。龙朔年间,上官仪显贵,上官体流行,关于对偶,在理论上也颇为完善。《诗人玉屑》卷七引《诗苑类格》:

唐上官仪曰:诗有六对:一曰正名对,“天地”、“日月”是也;二曰同类对,“花叶”、“草芽”是也;三日连珠对,“萧萧”、“赫赫”是也;四曰双声对,“黄槐”、“绿柳”是也;五日叠韵对,“彷徨”、“放旷”是也;六曰双拟对,“春树”、“秋池”是也。

又曰诗有八对:一曰的名对,“送酒东南去,迎琴西北来”是也;二曰并类对,“风织池间树,虫穿草上文”是也;三曰双声对,“秋露香佳菊,春风馥丽兰”是也;四曰叠韵对,“放荡千般意,迁延一介心”是也;五曰联绵对,“残河若带,初月如眉”是也;六曰双拟对,“议月眉欺月,论花颊胜花”是也;七曰回文对,“情新因意得,意得逐情新”是也;八曰隔句对,“相思复相亿,夜夜泪沾衣,空叹复空泣,朝朝君未归”是也。

上官仪在音韵和意象的对比照应上都很精致,沉浸在声律韵调的形式感中,迷恋于辞藻映带的绮错交合中,对偶在这里几乎是纯粹形式主义的,“那简直是在做文字游戏了”。之所以说上官仪是在做文字游戏,是因为其对偶停留在文字表面,纤细的形式中缺乏贯穿整体篇章的精神气质,更没有将对偶所能携带的阴阳辨证精神运用到艺术思维和表现中。上官仪对于对偶的理解是片面的,也是肤浅的。

从整首诗或许更能发现上官仪的对偶特征。《早春桂林殿应诏》:“步辇出报香,清歌临太液。晓树流莺满,春堤芳草积。风光翻露文,雪华上空碧。花蝶来未已,山光暖将夕。”清歌、晓树、春堤、流莺、芳草、露文、雪华,彼此映照,色彩斑斓,写出了春天草长花开,莺啼蝶舞的生气四溢的景象,对事物情态的描述详尽,却又是程式化的,创作者好像随时隐蔽起来的一丝细线,耐心地贯穿起雅致的景色。物色的表面关系是上官仪所关注的,对世界的悉心参悟,对动静刚柔的敏觉在此缺场。《王昭君》是一首感怀之作,由于局限于文字上的对偶,使悲愁的表现形式化,诗歌写道:“玉关春色晚,金河路几千。琴悲桂条上,笛怨柳花前。雾掩临妆月,风惊入鬓蝉。缄书待使还,泪尽白云天。”玉关、金河,琴悲、笛怨,对偶工整而有格调,模式化的景色写出了程式化的情思,雾掩、风惊句纤巧地表达了物理情态,该诗不失为一首别致有趣之作。但从整体来看,作者似乎在对偶中寻找词语带来的趣味,虽然也去呈现光、色、影等物色关系,但只是肤泛的趣味,不能上升到哲理的高度,因而缺少思想力和个性。

上官仪对偶的精心运用,使得其作品词语纤巧化,思想苍白化,当对偶只作为着眼于文字的修辞形式时,其程式化力量将使作品细碎、支离。对偶更多地是一种思维方式,日本学者松浦友久总结中国诗歌特点:“从立意到韵律,重视对偶性思维。一般来说,对句性的表现手法,无论哪个国家的诗歌中都不罕见。然而在中国诗,它可以说作为中国人思维的本质而植根于对偶的意识,并且由于与‘作为中国语之基础单位的二音节结构’,和‘作为古典韵律的基础单位的平仄二分对立’、‘一字一音节的汉字表现’等特点结合在一起,使之超出了仅仅作为表现手法的领域,而成为生理性、体质性的东西。”上官仪只局限在字辞映带假对,给对偶注入强劲生机,或给对偶召唤回深厚文化内涵的是初唐四杰。松浦友久对于对偶的理解无疑是准确的,如果探讨过四杰的对偶思想,将会得出更精深的结论,事实上,对偶和平仄与阴阳思想之间的关系根深蒂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