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中国古代文论修辞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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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太一与章法(3)

系统地将书法与文法比类的以李梦阳为代表,他说:“故予尝曰:作文如作字,欧、虞、颜、柳,字不同而同笔。笔不同,非字矣。不同者何也?肥也,瘦也,长也,短也,疏也,密也。故六者势也,字之体也,非笔之精也。精者何也?应诸心而本诸法者也。不窥其情,不足以为字,而矧文之能为?文犹不能为,而矧能道之为?李梦阳认为作字在笔法上是相同的,虽然在字体的肥瘦长短方面各有不同,但那是体势之别,而在作字的精神上都是本于法而应诸心,然后再生变化,绝对不是自开门户;作文也当如此重视文法,然后再图新变,“翕闢顿挫,尺尺而寸寸之,未始无法也。”需要指出的是“应诸心而本诸法”与后学所理解的师法与师心的结合不能等同,李梦阳的“应诸心”是在“法”的规矩下随势应变,而作者的禀气不同决定其文章特质,他说:“且士之文也,犹医之脉,脉之濡弱紧数迟缓,相似而实不同。”

李梦阳将文字与文章的作法等同起来,他说:“夫文与字一也,今人模临古帖,即太似不嫌,反曰能书。何独至于文,而欲自立一门户邪?”在古法遵从上,文章与文字确实有相通之处,但李梦阳的说法又有些绝对。傅山先生说:“字与文不同者,字一笔不似古人即不成字;文若为古人作印板,尚得谓之文耶!此中机变不可胜道,最难与俗士言。”书法讲究形式之美,主要以线条在空间里的摹仿、运动、姿态变化来表达有风格的情绪和气韵。这种来源于作者的情绪和气韵是极其形式化的,是通过整体的形神结合形态和意境来体现作者的精神世界,这精神世界的表达总是寄寓在具体的字型、点画和传统字体范式之中,内容就是形式本身;人们感受到的美感不是因为情感的冲击,笔画的怪异,而是一种文化和传统。文章与书法不同,文章毕竟是表达感情,可以有程式化的、典雅的情感表达,也可以天真烂漫不依法度,文章在创新方面可以有足够的自由,形式不是内容本身,话语本身可以构成主要的审美亮点。因而,将文字(书法)等同于文章作法又是不正确的,但我们承认文章章法与书法在理论上有相通之处。

事实上,借用书法论章法,或借书法方法论来写文章或评文章还是有生命力的。金圣叹在其叙事理论中引入了书法论,在此基础上形成独特的叙事笔法论。他反对那些“无法于手而又无耻于心”的文章作者,主张写文章应该遵循法式,笔法多样,乃至化境。他说:“言其才绕乎构思以前、构思以后,乃至绕乎布局、琢句、安字以前以后者,此其人,笔有左右,墨有正反;用左笔不安换右笔,用右笔不安换左笔;用正墨不现换反墨,用反墨不现换正墨;心之所至,手亦至焉;心之所不至,手亦至焉;心之所不至,手亦不至焉。”以书法中的笔墨挥洒来比喻文章写作中的随心所欲而不逾矩,金圣叹将书法中对笔法和章法的讲求,也引入到文学中,将书法式的形式变化、形式美引入到小说美学中。在他的叙事学中,他将每一个人物,每一件事情,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都当作形成整体布局与章法的因素,小说的逻辑除受人物命运、事件发展等影响外,它还受到了形式本身的干涉。结局固然重要,叙述的立体性、多样化展开,事件姿态的延伸,对人物各个侧面的呈现更加重要。

如第二十三回,回前总评:“篇写武二遇虎,真乃山摇地撼,使人毛发倒卓。忽然接入此篇,写武二遇嫂,真又柳丝花朵,使人心魄荡漾也。”注重两个故事的对比形成的整体性氛围,将故事当作章法的要素之一。

如第二十三回,回前总评:

写西门庆接连数番踅转,妙于叠,妙于换,妙于热,妙于冷,妙于宽,妙于紧,妙于琐碎,妙于影借,妙于忽迎,妙于忽闪,妙于有波搩妙于无意思,真是一篇花团锦凑文字。写王婆定计,只是数语可了,看他偏能一波一搩,一吐一吞,随心恣意排出十分光来。于十分光前,偏又能随心恣意,先排出五件事来。真所谓其才如海,笔墨之气,潮起潮落者也。

这是用评价书法笔墨来评价施耐庵的叙事写人,金圣叹发现了叙事过程中这种变化多端、自由恣意的空间性,吸引他的是一波一搩、迎就避让、旋转叠换中呈现的人事,以及淋漓尽致中的笔墨气韵。以书法论章法遍及全篇,如第二十五回回前总评:“写鲁、林、杨三丈夫以来,技至此,技已止,观至此,观已止。乃忽然磬控,忽然纵送,便又腾笔涌墨,凭空撰出武都头一个人来。”再如第二十七回回前总评:“盖作者正当写武二时,胸中真是出格拟就一位天人,凭空落笔,喜则风霏露洒,怒则鞭雷叱霆,无可无不可,不期然而然。”再如第三十回回前总评:“此文妙处,不在写武松心粗手辣,逢人便斫。须要细细看他笔致闲处,笔尖细处,笔法严处,笔力大处,笔路别处。”以书法腾越跳荡的自在、凭空落笔的恢弘、笔墨精严的过度转接,来建立自己的叙事学,真可谓是金圣叹的创举。如写武松写得爱憎分明,怒如雷霆,喜似春风,都是自然写来,心底无碍,一段又一段的洒落文字。有打虎的刚猛,杀嫂的残烈,游戏孙二娘的机警,写法上变幻出奇。纵向看,一环又一环,一节又一节,故事完整,衔接自然;从横向看,情态各异,对比鲜明,过接巧妙,达到了“无可无不可,不期然而然”的境界。

既然书法不能等同于文章法,那么金圣叹是如何将书法理论引入章法的呢?我们知道,如果片面追求书法式的形式感,就会使文章内容委靡空泛。金圣叹的特出之处就在于,书法式的自由而有法度的形式感,不仅为了形式美,更重要的是它本身就为金圣叹的一种世界观服务,而这种世界观与书法创作中的心态是相通的。一种虚无的思想影响着金圣叹。他悟到万法皆因缘合和而成,本性虚空,如《金刚经》所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他认为人生也是“随业架出、随业抹倒之事”,这样的看法有一定的合理之处,它指出了世界和命运的无常性质。正是基于这样的观念,金圣叹提出“因文生事”:“其实《史记》是以文运事,《水浒》是因文生事。以文运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却要算计出一篇文字来,虽是史公高才,也毕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即不然,只是顺着笔性去,削高补低都由我。”即以作家文心来模仿变幻的世间万象,不仅指出了虚构的必要性,也指出虚构就在叙事的流程中。上述引文中的关键词“顺着笔性”,告诉了叙事的秘密。“笔性”一词,来于书法、绘画。书法中的用笔进行的是一种特别的模仿和意象创作活动,意象在意中,抽象的笔画无法造就形似之图形,却能流露某种笔意。魏晋南北朝书家都“尚意”,王羲之《书论》:“每作一字,须用数种意,或横画似八分,而发如篆籀,或竖牵如深林之乔木,而屈折如钢钩;或上尖如枯秆,或下细若针芒;或转侧之势似飞鸟空坠,或棱侧之形如流水激来。”一个字中有数种意,那就是在“侧”、“勒”、“努”、“趯”、“掠”、“啄”、“磔”等基本笔画的运行流程中展示创作者的意态情思,在一点一画的过程和结果中都蕴涵着复杂的心理内容。从创作者的角度看,浓郁的情感,细致幽微的思想,都通过字的独特形式展示出来,每一个字甚至每一画都成为生命灌注体,它是形象,更是心象。从被表现客体的角度来看,字的形态气质也离不开外界事物,或类行云,或类流水,或似孤峰峭壁,或类枝叶扶苏,无不展现着那自然的勃勃生机、栩栩情状。从形式感的角度来看,在字型和章法上,有着点画之间的顾盼向背,有着在姿势的飞腾与回旋,等等。总之,顺着笔性就意味着创作的自由,包含着对事物特殊的摹仿,包含着作者富有才情的创造,包含着运笔的姿态和形式之美。在叙事中的顺着笔性也如同书法用笔一样,自由书写,变化多端,既是物象也是心象,真真假假层出不穷,呈现活泼的美,象征世界的千奇百怪,但同时又始终环绕着、寻觅着一个中心。

顺着笔性,一方面是指顺着事件变化的姿态,一方面是指运笔的姿态,但环绕和寻觅的中心,就是作者的文心。作者的文心本身又不是固化的,包括他心中所理解的变化不测的世界,也包括他相应的表现方法,包括他的情思,在这个意义上这个文心又是无边的。但在运笔的一刹那,应该是明确的自我,变化的自我。金圣叹主张胸中要有缘故,《读第五才子书法》:“看来作文,全要胸中先有缘故。若有缘故时,便随手所触,都成妙笔;若无缘故时,直是无动手处,便作得来,也是嚼蜡。”有缘故,就可以随手所触,那么此“缘故”是独立于所写事件的,是作者的心法与心境,是作者的法眼。它与具体的笔法,构成着奇文异彩。第二十八回回前总评:“若文人之事,固当不止叙事而已,必且心以为经,手以为纬,踌躇变化,务撰而成绝世奇文焉。”而“心以为经,手以为纬”毕竟构成了一种新的叙事,是随物赋形,因缘巧合的叙事,是奇正对立,抑扬顿挫的表达,是在法度中走向无法。

注意从细微处发现事物与事物之间的联系,其实是一切叙事的基本课程。观照事物时,不去寻找单一的因果关系是现代叙事的新趋向,他们提供的是一个意义丰富的符号系统,如J.希利斯·米勒认为:“通常的叙事也可能是这样一个符号。或许,我们之所以需要讲故事,并不是为了把事情搞清楚,而是为了给出一个既未解释也未隐藏的符号。无法用理性来解释和理解的东西,可以用一种既不完全澄明也不完全遮蔽的叙述表达。我们传统中伟大的故事之主要功能,也许就在于提供一个最终难以解释的符号。”理性在世界面前的解释力是有限的,但叙事的枝蔓、宽松、节外生枝并不意味着对故事中心精神的漠视。故事的中心精神可能难以用语言来概括,甚至在遥远处,但它一直是被作家试图围绕、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