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建安诗坛的杰出代表,曹植在中国诗歌发展史上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其原因有以下几点:一,继承了由曹操开创的文人乐府诗的传统,进一步完善和发展了以乐府旧题写时事的创作方法,不仅创作了大量的乐府诗,艺术价值上也有质的提高,完成了乐府民歌向文人诗的转变。二,五言诗创作在诗史上有很高的地位。曹植今存90余首诗,其中有六十多首是五言诗。他在创作中注重诗歌的对称回环之美,善于锤炼推敲语言,其诗中不仅出现了律句,还出现了律联,如“凝霜依玉除,清风飘飞阁”,“秋兰被长坂,朱华冒绿池”等,使五言诗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三,他的诗歌既有《诗经》“哀而不伤”的古雅,又潜隐着《楚辞》窈窕深邃的韵致;既继承了汉乐府的写实传统,又保留了《古诗十九首》温婉悲远的情调,被钟嵘誉为“骨气奇高,辞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古今,卓尔不群。”(《诗品》)
建安七子与蔡琰
一、建安七子曹丕在《典论·论文》中称孔融、陈琳、王粲、徐干、阮瑀、应玚、刘桢为“七子”。
“七子”在不同文体方面都各有所长,也各有特点。孔融长于散文,徐干诗文兼工,陈琳、阮瑀擅章表书记,应玚存作不多,难以判定。就诗歌而言,成就最高的当推王粲和刘桢。
(一)王粲
王粲,(177-217),字仲宣,山阳高平(今山东邹城市)人。少有才华,受到蔡邕的赏识,十七岁被召授黄门侍郎,因时局不稳而不就,后依刘表,因相貌不佳而不被重用。建安十三年归附曹操,辟为丞相掾,赐爵关内侯,官至魏国侍中。建安二十二年卒。存诗23首,有四言、五言诗两种体裁,以后者居多。王粲被刘勰誉为“七子之冠冕”(《文心雕龙·明诗》)。
以建安十三年为界,王粲的人生和诗歌创作可分为前后两个阶段。王粲在前期经历了汉末****,并流寓荆州多年,使这一时期的作品颇多忧患意识,并集中体现在《七哀》其一: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此诗有两重内容,一是记录了诗人在战乱中逃亡的经历。诗人以满腔悲愤控诉军阀如同“豺虎”,祸国殃民,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诗中写及亲戚、朋友,表明是很多人的大流徙,而并非几个人的出走,“白骨蔽平原”表明死者无数,惨绝人寰。二是描述了所遇“饥妇人”忍心弃子之事,揭露了战乱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清人吴淇说:“盖人当乱离之际,一切皆轻,最难割者骨肉,而慈母于幼子尤甚。写其重者,他可知矣。”(《六朝选诗定论》卷六)沈德潜说此诗为“杜少陵《无家别》、《垂老别》诸篇之祖”(《古诗源》卷五),可见其影响之大。此篇同曹操的《蒿里行》都是汉末社会状况的实录,难能可贵的是它的写作时间早于《蒿里行》五年,是最早反映汉末****现实的光辉篇章,概括了时代的悲剧,显示了诗人对人民命运的关切。《七哀》其二云:
荆蛮非我乡,何为久滞淫。方舟溯大江,日暮愁我心。山冈有余映,岩阿增重阴。狐狸驰赴穴,飞鸟翔故林。流波激清响,猴猿临岸吟。迅风拂裳袂,白露沾衣襟。独夜不能寐,摄衣起抚琴。丝桐感人情,为我发悲音。羁旅无终极,忧思壮难任。
此诗是王粲流寓荆州时感物兴衰的作品,气象萧条,忧思绵长。这与其才能得不到刘表的重用,抱负难以施展而郁郁不得志有关。
《七哀》其三云:从军征遐路,讨彼东南夷。方舟顺广川,薄暮未安坻。白日半西山,桑梓有余晖。
蟋蟀夹岸鸣,孤鸟翩翩飞。征夫心多怀,恻怆令吾悲。下船登高防,草露沾我衣。回身赴床寝,此愁当告谁身服干戈事,岂得念所私。即戎有授命,兹理不可违。
此诗将客居思归的乡愁与壮志未酬的苦闷交织在一起,深切沉痛,溢于言表。王粲诗歌的特点在感情浑成,慷慨悲壮,文辞秀美,对西晋的陆机、潘岳、张协、刘琨、张华、卢谌等影响很大。特别是王粲诗歌取景开阔宏大,不在曹操之下,具有豪放雄杰的美感力量,如“方舟溯大江,日暮愁我心”,直接启发了谢朓的“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的名句。
(二)刘桢
刘桢(-217),字公干,东平宁阳(今属山东)人。“少以才学知名,年八、九岁,能诵《论语》、诗、论及辞赋数万言,警悟辨捷,所问应声而答,当其辞气锋烈,莫有折者。”(《太平御览》卷三八五引《文士传》)钟嵘评价他的诗说:“仗气爱奇,动多振绝,真骨凌霜,高风跨俗。但气过其文,雕润恨少。然自陈思以下,桢称独步。”(《诗品》)以《赠从弟》三首为代表作。其二云: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此诗既赠与从弟,也是诗人对其本性的自画像。其词藻朴实,章句亦少变化,但咏物而兼比兴,得《诗》之真意,故又不显得枯涩无味。以松柏之性比喻节操,生气跃然纸上,言语简洁,不事典故,“一何劲”三字见出松柏刚劲挺拔之姿,显出凌霜傲俗之志,刘勰称其“言壮而情骇”(《文心雕龙·体性》),元好问则有“虎生风”(《论诗绝句》其二)之评。
(三)陈琳
陈琳(-217),字孔璋,广陵射阳(今江苏淮安东南)人,长于章表书记。其诗歌代表作为《饮马长城窟行》: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往谓长城吏,慎莫稽留太原卒!官作自有程,举筑谐汝声!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边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妇。作书与内舍,便嫁莫留住。善待新姑嫜,时时念我故夫子!报书往边地,君今出语一何鄙?身在祸难中,何为稽留他家子?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结发行事君,慊慊心意关。明知边地苦,贱妾何能久自全?此诗全诗吸收了乐府民歌的写实精神,用精彩的对话,表现劳动人民的苦难,沉痛悲切;文字古质,格调拙朴,沈德潜称“可与汉乐府竞爽”。此题后人拟作很多,差不多都未能超过此诗。全诗三分之一为七言,与曹丕《燕歌行》同被视为七言歌行的源头。五、七言相杂的句法,增强了诗歌的节奏变化,为鲍照的乐府创作提供了启发,也是唐人讽喻乐府的先声。
(四)阮瑀
阮瑀(-212)也擅长章表书记,其诗歌的代表作是《驾出北郭门行》:驾出北郭门,马樊不肯驰。下车步踟蹰,仰折枯杨枝。顾闻丘林中,噭噭有悲啼。
借问啼者出,“何为乃如斯?”“亲母舍我殁,后母憎孤儿。饥寒无衣食,举动鞭捶施。骨消肌肉尽,体若枯树皮。藏我空室中,父还不能知。上冢察故处,存亡永别离。亲母何可见,泪下声正嘶。弃我于此间,穷厄岂有赀?”传告后代人,以此为明规。
此诗与汉乐府《孤儿行》主旨相同,写后母虐待孤儿,质朴悲凉,绝出千古。作品通过孤儿的口吻,揭露了人与人之间冷酷无情的阴暗面,加之时局动荡,物资匮乏,更是加重了孤儿的悲惨命运。结尾表达了诗人对弱者的同情和怜悯,并告诫世人要以此为戒。全诗用第一人称的手法,读之亲切自然,如同身临,具有动人心魄的艺术感染力。
(五)徐干
徐干(170-217)字伟长,北海剧(今山东昌乐西)人,长于闺怨之辞,存诗九首。代表作是《室思》六首,其三云:
浮云何洋洋,愿因通我辞。飘飘不可寄,徙倚徒相思。人离皆复会,君独无返期。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此诗借助想象和巧妙的譬喻,寄情天空的浮云,将思念带给远在天涯的亲人,希望他事事遂心,平安归来,女主人公的深沉绵长的思念表达得淋漓尽致。陈祚明称许道:“飘渺虚圆,文情生动,独绝之笔,末四句遂为千古拟作,然举不能如‘何有穷已时’之健。”(《采菽堂古诗选》)
孔融的主要成就在散文,应玚的诗歌成就也较有限。
二、蔡琰
(一)生平
蔡琰(177-),字文姬,陈留圉(今河南杞县)人,著名文学家蔡邕之女。据《后汉书·烈女传》载,蔡琰曾嫁卫仲道,丈夫死后,因无子而归宁。在汉末军阀混战中,被董卓部所擒,后辗转流入南匈奴,嫁南匈奴左贤王,居十二年,生二子。曹操与蔡邕关系友善,故于建安十二年以重金赎回,并嫁给董祀。因为良好的家庭教育,蔡琰博学多才,精通音律、书法,有较高的艺术修养和文学才能。今存诗三首,五言及骚体《悲愤诗》各一首,载《后汉书·烈女传》;另有一首《胡笳十八拍》,载于郭茂倩的《乐府诗集》。其中,以五言《悲愤诗》较为可靠,其余两首尚有争议。
(二)诗歌特色与成就古代女诗人的诗歌往往就是其人生的写照。《悲愤诗》深刻而又真实地反映了汉末战乱的苦难生活,也用艺术手法再现了诗人惨痛的人生经历,与曹操的《薤露》、《蒿里行》,王粲《七哀》(之一),曹植的《送应氏》(之一)等诗作很是相似。但《悲愤诗》以受害女性的口吻写就,加之亲历苦难,更能感人涕下,催人肺腑。全诗共分三段。第一段写董卓之乱中,诗人及难民被虏后的悲惨遭遇:
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逼迫迁旧邦,拥主以自强。海内兴义师,欲共讨不祥。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还顾邈冥冥,肝脾为烂腐。所略有万计,不得令屯聚。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语。失意几微间,辄言弊降虏。要当以亭刃,我曹不活汝。岂敢惜性命,不堪其詈骂。或便加棰杖,毒痛参并下。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
此段以叙述为主,间以抒情,如实描绘了“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的触目惊心的画面,以及难民在途中遭遇的非人折磨。
第二段主要写诗人在匈奴时对父母的思念,被曹操赎归时与骨肉难离的悲痛心情,并通过对旁观者的摹写,烘托出一幅不忍目睹的惨然之景,使人如临其境,如见其人: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翩翩吹我衣,肃肃入我耳。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己。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兼有同时辈,相送告离别。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观者皆嘘唏,行路亦呜咽。第三段写到诗人回归故乡后目睹的荒凉景象,深含隐痛。她不敢希望得到世人的同情,也担心因为多嫁而被世人鄙弃。无奈之下,发出了“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的嗟叹:
去去割情恋,遄征日遐迈。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念我出腹子,胸臆为摧败。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城廓为山林,庭宇生荆艾。白骨不知谁,纵横莫覆盖。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茕茕对孤景,怛咤糜肝肺。登高远眺望,魂神忽飞逝。奄若寿命尽,旁人相宽大。为复强视息,虽生何聊赖。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励。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
《悲愤诗》是在诗人亲身所历的基础上创作的,其现实描写具有很高的可信度,对诗人感情的剖白和心理活动的刻画细腻、微妙、真实而又感人,有字字血泪之感,深受汉乐府影响,也有史诗的特点。作为现存第一首文人创作的自传体五言长篇叙事诗,具有较高的诗史地位,对杜甫的《北征》等长篇叙事诗具有明显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