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诗歌史简明教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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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晋宋山水田园诗歌(1)

在晋宋时代,自然是文学描写的中心,在陶渊明是田园诗,在谢灵运是山水诗,尽管两者的题材、风格并不相同,但在文学史和美学史上都具有重要的价值。

田园诗人陶渊明

东晋百年,玄言诗几乎独占鳌头,使诗歌偏离了形象,变成老庄玄理的枯燥注疏,中断了自建安、正始、太康以来诗歌艺术发展的脉络。陶渊明把田园生活带进诗歌,不但重续诗歌艺术的发展脉络,也开拓了一个新的表现领域,成为此后诗歌的重要题材。

陶渊明还创造了中国诗歌意境美的新类型,即朴实无华而又韵味醇厚的冲淡之美,“开千古平淡之宗”(胡应麟《诗薮》内篇卷二)。陶渊明在中国诗歌史上有不朽的地位。

一、生平与思想

陶渊明(365-427),字元亮;一说名潜,字渊明。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人。他的曾祖陶侃出身寒门,曾以军功至大司马,但仍不能晋身士流,为人不齿。其祖、父皆曾为太守,但父亲早卒,至渊明时家道已败落,大概过着“环堵萧然,不蔽风雨;短褐穿结,箪瓢屡空”(《五柳先生传》)的生活。因迫于生计,陶渊明在29岁时出仕,先后作过州祭酒、主簿、参军一类的小官。义熙元年(405)八月改彭泽令,因时政黑暗动荡、仕途坎坷,又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宋书·隐逸传》),在官八十余日后归隐。在此后二十二田园生活中,以耕读自娱,以诗书为伴,未再出仕。渊明卒后,友人私谥为“靖节”,世称“靖节先生”。陶渊明的作品在生前流传不广,后经梁昭明太子萧统整理成《陶渊明集》,后来陶集皆出于此,存诗121首,赋、文、赞、述等12篇。

陶渊明的思想是复杂的。他受儒、道思想影响最深,与名僧慧远也有长期交往,潜移默化地接受了一些佛教思想的影响。他自幼博览群书,对先秦诸子的思想也有吸收。如“舜既躬耕,禹亦稼穑”(《劝农》)的思想,和农家“播五谷、劝农桑”、“君臣同耕”的主张是一致的;临终所言“廓焉已灭,慨焉已遐,不封不树,日月遂过”(《自祭文》)和墨家的“节财薄丧”的思想相近。晚年的陶渊明又写下不朽的《桃花源诗并记》,寻找精神家园,被誉为“东方的乌托邦”,也为中国思想史增添了光辉的一页。

但概括起来说,安贫乐道和崇尚自然是陶渊明思想的主体。安贫乐道,是陶渊明对苦难人生的一种超越,这主要来自儒家,是儒家的仁心和安于贫困的思想予以陶渊明以灵魂的支撑,如《咏贫士》之四:

安贫守贱者,自古有黔娄。好爵吾不荣,厚馈吾不酬。一旦寿命尽,弊服仍不周。岂不知其极,非道故无忧。从来将千载,未复见斯俦。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

面对社会的不公,诗人没有化为满腹牢骚,而是用博大的胸怀去包容,充满了仁民爱物的情怀;面对自己的贫困,他以儒家安贫乐道的精神为皈依,有箪饮瓢食不改其乐的高尚情操和宁静的心境。崇尚自然是时代精神在陶渊明身上的投射,也是他人生的必然抉择。陶渊明之所以能达到玄学家所推崇的物我合一、心与道冥的境界,不在于苦思妙理,辩难玄理,而是对自然的领悟和躬行,泯去经世俗熏染的“伪我”,而返回自然之“真我”。

总之,陶渊明的思想不是对前代思想的简单继承,而是博采众长,再结合自己的人生阅历和智慧熔铸而成,带有鲜明的个人色彩和时代精神,成为魏晋风流的杰出代表。

二、田园诗的艺术风格陶渊明的诗可分为田园诗、咏怀诗和哲理诗,尤以田园诗为其艺术特色和成就的代表。

虽然田园诗与山水诗都会写到自然风光,二者实有不同。山水诗写自然风光,是同山水游赏联系在一起的。田园诗则主要描写农村田园的风景,农夫的生活和躬耕的体验。

如《归园田居》之一就描写了不同于一般自然风光的农村田园之景: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馀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馀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此诗并未直接道出诗人对田园的喜好,只是通过对草房茅舍、榆桃柳李、远村炊烟、鸡鸣犬吠的不动声色的白描,流露出对田园风物的由衷喜爱和深深的依恋,读者也可体味出诗人纯净平和的心境。黄文焕说:“地几亩,屋几间,树几株,花几种,远村近烟何色,鸡鸣犬吠何处,琐屑详数,语俗而雅。恰见去忙就闲,一一欣快。极平常之景,各生趣味。”(《陶诗析义》卷二)他便见出诗人对田园生活的喜好和身处其中的恬淡喜悦。

陶渊明还有描写躬耕生活的诗,如《归园田居》之三: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这是一个弃官归隐、躬耕农事者的切实感受,带月荷锄、夕露沾衣,实景实情生动逼真。虽然农事艰辛,但于愿无违,则自见其不同于流俗的精神境界。田园诗是中国诗歌长期酝酿的结果,可溯至远古的农事歌谣。而《诗经》里也有很多农事诗,如《幽风·七月》、《小雅·甫田》和《大田》、《周颂·臣工》和《良耜》等,大都是描写奴隶的劳动情景,田园景色处于渲染环境的位置,并没有独特的审美价值,诗人也并未实际参加劳动。《诗经》之后,其作甚少,直到陶渊明出现,才焕发出新的异彩。陶渊明不仅将田园风光纳入诗歌的审美视域,还描写了躬耕体验,之后的田园诗虽描写田园风光,但像陶渊明这样写出农耕体验的诗篇仍不多见。细读陶渊明的田园诗可以发现,他的躬耕生活也是有变化的,开始仅仅是《劝农》,后来勉励自己进行耕种,但对结果并不很关心(“虽未量岁功”),最后则认真地估量自己的收获(“岁功聊可观”)。在五十二岁的时候,他写下了《丙辰岁八月中于噀田舍获》:

贫居依稼穑,戮力东林隈。不言春作苦,常恐负所怀。司田眷有秋,寄声与我谐。饥者欢初饱,束带候鸣鸡。扬楫越平湖,汎随清壑回。郁郁荒山里,猿声闲且哀。悲风爱静夜,林鸟喜晨开。曰余作此来,三四星火颓。姿年逝已老,其事未云乖。遥谢荷蓧翁,聊得从君栖。

此诗可说是陶渊明躬耕生涯的纪实,他的思想已不同于最初的闲适,而是和农民一样,眼看秋收在望,高兴得连觉都睡不好。诗人的情感和人民打成一片,在古典诗人中是难能可贵的。正因如此,陶渊明还在诗中记录了他与农夫野老的往来,如《移居》二首:

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怀此颇有年,今日从兹役。敝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

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此理将不胜,无为忽去兹。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

诗人在与淳朴农人的交往中感到极大的快慰,言谈中没有世俗官宦中的争名逐利、勾心斗角,而是共话家常农事、衣食桑麻。

陶渊明的田园诗还创造了一种情味醇厚的冲淡之美。如果说建安诗歌带来慷慨悲凉的美,太康诗歌带来繁复绮丽的美,陶渊明则带来了冲淡之美。他的诗歌境界是一种平和恬淡、与世无争、与人无求、心与自然泯一的境界,化而为诗,就是一种宁静冲淡的意境美,这是中国古典诗歌意境美的新类型。苏轼说:“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过也。”(《与苏辙书》)意思是陶诗平淡,却不是淡而无味,而是意味隽永,韵味醇厚。即所谓“语淡而味腴,和粹之气,悠然流露,最耐玩味。”(《读书乐趣》)最能代表陶诗冲淡之美的,当是《饮酒》之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山川、气息、飞鸟、夕阳一脉和谐,无意间相逢相遇,由之营造的宁静平和、简朴自然的境界令千古文人心襟摇荡。人之一生不须说,不必说,尽在意中,又在言外,只留给我们无尽的向往和绵长的回味。这首诗的美,在于无尽的向往和绵长的韵味之中。

陶渊明田园诗冲淡之美的形成有二个主要因素,除了前述诗人心境的平和恬静之外,还在于诗歌语言的平易简朴。陶诗语言质朴无华,也不刻意雕琢和讲求对仗、音韵,而是注重内在的感情力量,极大地展现了语言简洁纯净的美感和魅力。以闲适的生活,淡泊的情怀,躬耕的体验构成的纯真世界与毫无矫饰的情感,只有落尽铅华的语言才能表达。须说明的是,陶诗语言自然也有加工,只是剥落浮华后高度凝练的产物,“但绳削到自然处,故见其淡之妙,不见其削之迹。”(《稗史》)正如元好问所说:“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论诗绝句三十首》其四)

三、陶渊明的其他诗歌陶渊明的咏怀诗和哲理诗也很有特点。他的咏怀诗以组诗为多,如《饮酒》《拟古》《杂诗》。内容则很广泛,先有家庭题材的咏怀诗,如《命子》十首,盛赞陶氏高贵的传统及先祖功德,也表现充满天伦之乐的生活。入仕以后,陶渊明的生活和情感发生了变化,前后五次出仕在诗歌中均有反映,展露了他反复曲折的矛盾心理。第一次出仕时,陶渊明自称不堪贫寒,所谓“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饮酒》之十八)。《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则写到第二次出仕的情况:

闲居三十载,遂与尘事冥。诗书敦夙好,园林无世情。如何舍此去,遥遥至西荆!叩栧新秋月,临流别友生。凉风起将夕,夜景湛虚明。昭昭天宇阔,皛皛川上平。怀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

这首诗描写了上任途中的感受,有感于官场之中只争权柄,不及民生的现状,隐退之情油然而生。第三次出仕反映在《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中,诉其思乡之情与宦游之苦,表达了身在行役,却莫衷一是的心情。《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是为第四次出仕而作,由山川景色起兴,引出对身世的感叹,尾以松柏作结,以彰其志。最后是《归鸟》,其以归鸟自况,抒发了自彭泽归隐的愉快心情。

咏史诗也属于这一类,因为咏史也是咏怀,不过借涵咏古人古事的方式寄托情怀而已。陶渊明的咏史诗偏重吟咏古代的人物,如“三良”、“二疏”、荆轲,以及《咏贫士》中的古代贫士;《读山海经》也可归入这一类。它们继承了阮籍、左思诗歌的传统,又有陶渊明自己的特点。随着陶渊明现实日渐失望,对世情体悟得渐次深入,他的咏史诗不再关注天下事,而是将更多注意力放到了自我和先贤身上。如《咏荆轲》:

燕丹善养士,志在报强嬴。招集百夫良,岁暮得荆卿。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素骥鸣广陌,慷慨送我行。雄髮指危冠,猛气冲长缨。饮饯易水上,四座列群英。渐离击悲筑,宋意唱高声。萧萧哀风逝,澹澹寒波生。商音更流涕,羽奏壮士惊。心知去不归,且有後世名。登车何时顾,飞盖入秦庭。凌厉越万里,逶迤过千城。图穷事自至,豪主正怔营。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其人虽已殁,千载有馀情。

全篇语势凌厉,猛气流转,语调激越,情深韵长,表现了诗风豪迈的另一面。朱熹说:“渊明诗,人皆说平淡,余看他自豪放,但豪放不觉耳。其露出本相,是《咏荆轲》一篇,平淡的人如何得出这样言语来。”(《朱子语类》)表现了陶诗风格的多元和性格的弹性。这在《读山海经》十三首中也体现得淋漓尽致,不平之愤如火山爆发,崩涌而出,呈现出“金刚怒目”的风格,如其十: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徒没在昔心,良晨讵可待!

精卫填海,其志高远,其毅刚毅,其情深沉,刑天舞干戚,为抒“猛志”之故也。生死可置之度外,志气却不可一日沉沦,读之令人荡气回肠。这类作品的风格明显区别于他的田园诗,鲁迅说:“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尚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着他(陶渊明)并非整天飘飘然。这‘猛志故常在’和‘悠然见南山’是一个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现实。”(《题未定草(六)》)不同的诗风共同构成一个真实的陶渊明,都不可或缺。

陶渊明的《形影神》、《连雨独饮》和《拟挽歌辞》等则以发挥哲理为目的,可视为玄言诗,但与东晋流行的玄言诗不同,是将生活体验提炼到哲学的高度。如《形影神》三首并序就是基于生活实践所形成的个人对宇宙、人生的独特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