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迎春被孙绍祖接回去之后,邢夫人不觉得怎样,总是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无关痛痒。倒是王夫人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
宝玉再王夫人身边坐了一会儿说了些没用的气话被王夫人教训了一番,便闷闷的往潇湘馆来。
刚进了门,便放声大哭起来。黛玉正在梳洗才毕,见宝玉这个光景,倒吓了一跳,问:“是怎么了?和谁怄了气了?”连问几声。
宝玉低着头,伏在桌子上,呜呜咽咽,哭的说不出话来。
黛玉便在椅子上怔怔的瞅着他,一会子问道:“到底是别人和你怄了气了,还是我得罪了你呢?”
宝玉摇手道:“都不是,都不是。”
黛玉道:“那么着为什么这么伤起心来?”
宝玉道:“我只想着咱们大家越早些死的越好,活着真真没有趣儿!”
黛玉听了这话,更觉惊讶,道:“这是什么话,你真正发了疯了不成!”
宝玉道:“也并不是我发疯,我告诉你,你也不能不伤心。前儿二姐姐回来的样子和那些话,你也都听见看见了。我想人到了大的时候,为什么要嫁?嫁出去受人家这般苦楚!还记得咱们初结‘海棠社’的时候,大家吟诗做东道,那时候何等热闹。如今宝姐姐家去了,连香菱也不能过来,二姐姐又出了门子了,几个知心知意的人都不在一处,弄得这样光景。我原打算去告诉老太太接二姐姐回来,谁知太太不依,倒说我呆、混说,我又不敢言语。这不多几时,你瞧瞧,园中光景,已经大变了。若再过几年,又不知怎么样了。故此越想不由人不心里难受起来。”
黛玉听了这番言语,把头渐渐的低了下去,身子渐渐的退至炕上,一言不发,叹了口气,便向里躺下去了。紫鹃刚拿进茶来,见他两个这样,正在纳闷。
只见袭人来了,进来看见宝玉,便道:“二爷在这里呢么,老太太那里叫呢。我估量着二爷就是在这里。”黛玉听见是袭人,便欠身起来让坐。黛玉的两个眼圈儿已经哭的通红了。
宝玉看见道:“妹妹,我刚才说的不过是些呆话,你也不用伤心。你要想我的话时,身子更要保重才好。你歇歇儿罢,老太太那边叫我,我看看去就来。”说着,往外走了。
袭人悄问黛玉道:“你两个人又为什么?”黛玉道:“他为他二姐姐伤心;我是刚才眼睛发痒揉的,并不为什么。”袭人也不言语,忙跟了宝玉出来,各自散了。
黛玉瞧着袭人跟上宝玉二人一边说着话一边穿过外边碧绿的竹从,身影消失在那曲廊的尽头,心中便好像是一下子空了。
紫鹃端了饭菜来,唤了她几声都没听见。最后还是走到近前摇了摇她的手臂,方才回神。
紫鹃便劝道:“姑娘,你瞧你这几日越发的憔悴了,还是好好地吃几口饭吧。那些没要紧的事情且放到一边去,啊?”
黛玉便摇头叹道:“我又没怎么样,你又劝我做什么。”
“姑娘,吃饭吧。”紫鹃不敢再多说,便拿着汤匙为她吃饭。
黛玉心中郁郁不安,想着迎春的憔悴模样,她如今有父母兄弟在,孙家还那样欺负她,而自己这个无父无母的,将来还不知怎样,便索性一口饭也咽不下去了。
她摇摇头,把紫鹃递过来的汤匙推开,便别过脸去靠在榻上。
紫鹃无奈,只好让雪雁把饭菜端下去,自己去拿过一条厚厚的绒毯过来给黛玉盖上,又轻声的劝了两句,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潇湘馆内,碧窗幽幽,馨香袅袅。黛玉一个人歪在榻上初时想着心事,又掉了几滴眼泪,便又渐渐地睡去。
梦中,她恍惚到了一个所在,四周空空如也不见人影,却只见一株仙草迎风起舞,摇曳生姿。于是她漫步走近,却觉得那一株碧草特别的亲近,仿佛那细长碧绿的叶子本就是和自己心心相通似的,自己每行动一步,那叶子便摇摆一下,待自己走近了那白玉栏杆站住了脚步时,那仙草竟然也安静下来。
风似乎也停止了,细细的叶子安静的舒展着,似是扯不断的忧伤。
黛玉淡淡的叹息道:“之前总是说,草木知愁,原本以为不过是人自愁的缘故,如今看来,你竟是真的知道我心底的愁苦。”
话音刚落,那仙草居然微微摆动,似是颔首赞许之意。
黛玉便如寻到了知己一般,嫣然一笑,问道:“你果然能听得懂我说话?”
言毕,那仙草果然又微微摆动两下。
黛玉嫣然一笑。那仙草居然也舒展了碧叶,似是十分的开心。
黛玉叹道:“想不到我们竟然能心心相通!”
“妹妹说什么痴话!这仙草原是你的本体,你与你自己心心相通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你何曾见过一个人竟不知道自己的喜怒哀乐的?”
黛玉微微一愣,心想自己光顾着和这仙草说话,竟然忘了是闯入了何处境地,如今被人家主人发现,若是责怪,可如何是好?
正思虑间,有一宫衣女子翩然而至,她明眸善睐,一副倾国倾城的娇颜,卓尔不群,一身的风流妩媚做派。黛玉看见她亦是觉得亲切,便微微施礼,说道:“这位姐姐好,黛玉这里有礼了。”
那仙子便走至黛玉近前,伸手携了她的手笑道:“妹妹下得凡尘这一十四年,果然历练了许多。只是你这一去转世为人,前世种种自然是不记得了。我乃警幻仙姑,而你正是这灵河岸边的绛珠仙草。今日,我特意召你前来,不过是因你当日下凡时对我再三央告,若你下世为人之后被那烟柳繁华地迷失了双眼,看不清人世间的纷纷扰扰之时,要对你提点一二。以免你一步走错,误入那肮脏的名利场。而今看来,名利二字你早就参透,只是‘情’之一字却执念太深。殊不知,金银权势害人,不过是短短一生数十年,世间情事之苦,却是三生石上的泪迹斑斑。我不忍心看你受那‘情’之一字的苦楚,今日定要点化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