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漫天霞光。
穗找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了下来,一只手支着头,懒洋洋地看着窗外。窗外依然是人来人往,在京城里,几乎没有安静的地方,不论在什么地方都会是喧闹的,四面八方来到这里的人们总是有做不完的事情,行色或是匆匆,或是悠然,但都是在行走着的。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脸,人们或是笑着,或是盘算着,穗却在人群中找到了一双明亮的眼睛,如鹰一般锐利,似乎可以洞察一切,而此时,那双明亮的眼睛正在看着穗。穗一愣,只是下意识的,她认出了人群中的那个人——阿福。
阿福就站在街口,他满脸惊喜,几乎是不经意地扫过,他却看见了穗那张清秀的脸。此时,他突然发觉自己其实很想见到穗,至少他欠她一个谢谢。
穗本想别过头去,不想再看到阿福,但是不知为什么,她却依然注视着他,穗自己也不知道此时此刻,她是否还在恨着他。
他向她招了招手,不知为什么,他心里笃定她一定会走到自己面前,这种笃定让他的眼神越发坚定。
“真巧——”穗慢慢走到阿福的面前,轻声说道。
阿福点了点头,说道:“你——还好吧。”
“好得很。”穗没有丝毫犹豫,“至少现在的日子过得很平静、舒服。”
“我——”阿福欲言又止。
穗轻轻一笑,说道:“若是谢我,就不必了。”她的眼睛清澈透明,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疏远,就像是自己的保护一样,穗再不想受到伤害。
阿福环顾四周,指着街口的一个小摊说道:“穗,我请你喝茶汤吧。”
穗默默地看着阿福,一双好看的眼睛茫然地没能泄露一丝心事。她依然没有说话,就在阿福近乎放弃的时候,穗却突然转身走向那个街口的小摊。阿福看着穗的背影,突然觉得一股说不出的踏实。
茶汤热热的,有些咸,但却很好喝,穗抓起小勺,一口一口地喝着,她和阿福就是面对面坐着,阿福不说话,她便也不言语。
从来没有一个时候像现在这样让阿福感觉到窝囊,他总觉得有很多话想要对穗说,但是热腾腾的茶汤却让他的脑袋里面一片空白,而越是不知说什么,他越是要喝着茶汤。卖茶汤的小贩总是有些抠门的,小小的一个粗瓷碗里面,装不下多少东西的。很快,阿福便对着见到碗底的茶汤发呆了,他不想让穗离开,但又觉得一直这样面对面总不是个办法。
穗抬起头,看了看漫天的晚霞,红得如血一般明艳,却是那样撕扯着人们的心。
“我想到城外走走,你愿跟我一起去么?”穗突然轻声地问道,随即她站起身。
阿福猛然抬起头,木然地点了点头,跟在了穗的身后。
五月,天总是黑得很晚,虽是满天晚霞,却也不见有一丝夜的痕迹,天还是明亮的。初夏的时节,花花草草都有了生气,花开得更艳,草长得更绿。穗和阿福走出城,城外轻轻静静。半山腰,树木青绿,蜻蜓扇着翅膀,在草丛中飞过。“我想,如果没有摔坏那盆山茶花,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开花了吧。”穗看似不经意地说道。
阿福看了穗一眼,说道:“你还记得那盆花。”
穗点了点头,说道:“是呀,我到了鬼门,第一件事便是想要找个安全的地方将解药藏起来,我想我的确是个藏东西的高手。”
阿福淡淡地说道:“我想,我欠你一句谢谢。”
“只是一句谢谢吗?”穗斜眼看着阿福,冷冷的说道,“我想你应该欠我很多东西,但是你放心,我已经不想讨回来了。”
“对不起——”阿福明知道这样的道歉没有任何意义,但还是不自觉地说出了口。
“我应该原谅你,让你的日子好过些,或者——”穗蹲下身,随手采了路边一朵不知名的野花,“我应该狠狠地打你一顿,我想你是一定不会还手的,打过之后,你的日子也会好过些。”
“不论你想怎样,我都不会有任何怨言。”阿福看着穗,认真地说道。
穗轻轻一笑,苦涩而无奈。她将手中的野花插在鬓边,浅黄色的花朵,让她越发娇艳。
“我什么都不会做,这样你只要想起我,便会觉得对我亏欠,当然,如果你还有良心的话。”她看着阿福,好看的眼睛像是可以看透阿福的心,她认真地说道:“我想,你的日子一定不好过,因为你是一个有良心的人,不像我,我的良心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
“你不需要。”阿福轻轻地说道。
穗抬眼,不解地看着阿福,问道:“不需要?”
阿福叹了口气,说道:“我想过很多种方式来补偿你,但是我知道,你不需要。”
穗轻轻一笑,明丽得就像是鬓边盛开的淡黄色野花,“我已经伤透了心,我只想像现在这样活着,不想向前走,更不想后退,只要这样就好了。活着真的很累,以前的事情不能回忆,以后的事情不敢奢望。”穗看着面前的羊肠小路,轻轻地说道,“我只想站在这里,看太阳升起然后落下,看月亮升起然后落下,看花开了又谢了。”
淡黄色的野花明亮秀丽,就像是穗的眼睛,灿若繁星,有风拂过她清秀灵动的脸庞,本应该是那样叫人陶醉,但阿福却从心里感到莫名的悲凉。
“你过得不好。”他轻轻地说道。
穗诚实地点了点头,对阿福说道:“不好。但是至少我有活下去的依靠,我可以每天在哥哥的身边,他已经是我唯一的亲人了。而我的一切不幸,却都是由你而起的,真是好笑,我现在却这样站在你的面前,和你这样平静地说着话。”
“如果有一天,我可以换回你的不幸,我愿意用一切交换。”阿福目光里尽是坦诚,他可以很确定地知道,这是他的真心话。
穗苦涩地笑了笑,说道:“你还是好好留着你的一切吧。”
杀气——莫名的杀气,阿福突然觉得心寒,他将食指放到唇边,示意穗不要说话,而后将穗拉到自己的身边,静静地环顾四周,就像是狩猎的鹰一样,机警而又随时准备攻击。他的手,紧紧地抓着穗的手,穗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有力的钳制。
身影婆娑,八个人,八把刀,明晃晃地映着逼人的杀气。若是一个人,在某一个时候完全放开了生死,而他的心里只有一个目的——杀了面前的人,那么他便是这世上最让人心寒的刽子手了。然而,阿福面前却站着八个这样骇人的恶鬼。
阿福可以感觉到面前的八个死士,目光冷凝,就像是嗜血的恶鬼。他突然觉得似曾相识,许多年以前,他也遇到过这样的场景,但当时站在他面前的却是三只饥饿的母狼,母狼那棕绿色的眼睛,他至今都记忆犹新。他更加用力地抓住了穗的手,他突然莫名其妙地害怕了起来,并不是因为对死亡的恐惧,而是他突然想到,自己身边还站着穗。八个死士,阿福用眼角的余光,警惕地看向周围,还有五个人,落英十三骑本来是十三个人的,周围的密林中一定还有另外五个人,五个提着弓弩的死士,他们做事的方式很简单,但却最有效,八个人围成一圈,另外的五个人埋伏在周围,弓弩相向,伺机而动。另外五个人在哪里?阿福仍然没有发现,面对着围着自己的八个人,他却没有办法仔细地看遍周围,因为面前的八个死士也在伺机而动。
穗有的时候是很恨自己的,就像现在,她真的很恨自己。面对着这样骇人的杀气,她宁愿昏倒在地,这样一切都会变得简单,但偏偏她却更加的清醒,甚至一点紧张的感觉也没有。她试图挣开阿福的手,便在阿福耳边轻声说道:“放开我,如果你能够逃走,至少比两个人都死在这里要好。”
阿福没有松开手,他甚至没有侧过头来看看身边的穗,他还是盯着眼前的八个死士,就像是穗根本就不在他身边一样。阿福心里很清楚,只要自己稍有分神,那八个人的刀便会同时向他和穗砍过来,所以阿福不敢动,他也在等着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让他们逃走的机会,他心里很清楚两方对峙,总会有一方先松懈下来,那么就是这个时候,八个人便会留出破绽,这样他们就可以逃走。但是,那五个端着弓弩的死士又在哪里?
穗已经放弃了挣扎,静静地站在阿福的身边,她不知道面前的人会怎样对待他们,但是她清楚地知道一件事情,面前站着的是慕容武手下最忠心的死士,而她曾经是、现在也还是慕容武最恨的人,所以有一件事情她是知道的,慕容武一定不会放过她,当然也更不会放过阿福,所以两个人逃走一个,是不可能的事情,或许跟着阿福还有一线生机。于是,穗静静地站在阿福的身边。
满天晚霞,夕阳就在这个时候,最不舍地离开了大地。穗觉得绝望,她实在不明白阿福在等着什么,若是她会些武功,便一定会不顾一切冲出去,那怕是战死,也要比这样静静地等待有用得多,至少那样,死得还算有些尊严。她慢慢抬起头,看着阿福,想看到在阿福那张英悍的脸上,会不会有一丝的无畏。
就是这个时候——穗头上的银饰,闪过夕阳彤红的霞光,映在了东北方向上那个死士的脸上,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阿福突然看到了生的希望,他迅速从腰中抽出一条长鞭,将所有的力气灌注在这条长鞭上,那长鞭便直直地刺向东北方向上的那个死士的心脏,那人便倒了下去,跟着他又将力用在腕上,那长鞭便像蛇一样,左右摆动,打在了正东和正北方向两个人的头上,那两个人便也倒了下去。
“走——”阿福拉住穗的手,冲了出去。
穗并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一切都那样的突然,就在她将脸转向阿福的一瞬间。她紧紧地跟在阿福的身后,两个人就这样向着东北方向跑去。一片密林,周围便全是粗壮的古树,两个人就像是蛇一样,绕着周围的树木飞快地跑着。穗不知道两个人究竟跑了多远,她只是感觉自己就像是要裂开了一样,她挣开了阿福的手,趴在了地上拼命地喘着气,她感觉自己被抽空了,不能呼吸,也不能动弹。穗就这样趴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闭着眼睛,面前一片漆黑。当穗能够感觉得到自己在喘气的时候,她静静地听着,周围静悄悄的,阿福大概走了吧,她睁开眼睛,发现阿福就站在她面前。穗双手撑地,坐了起来,蜷起腿,将头枕在膝盖上面。
“你为什么不走?”她轻声问道。
阿福找了块平坦的地方,走在了穗的旁边,说道:“等着你。”
“你自己走吧,我并不想做你的累赘,我也不想这样就欠你一份人情。”穗语气决绝。她想赶走阿福,她知道以阿福的武功,完全可以离开这里,“在这个时候,没有什么必要觉得你对不起我,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样做的。”
“可是我不想走。”阿福摇了摇头,语气里满含戏谑,“跟着你,也许我还能够活着回到京城。”
“你不用可怜我,就算是你可怜我,我也不会感激你的,而且如果我们两个人只能够活一个人的话,我宁愿那个人是我。”穗冷冷地看着阿福说道,“所以,请你离开。”
阿福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如果单凭我一个人,我也打不过落英十三骑,跟着你,或许我还可以希望凭着运气离开。”
“运气?”穗不解地问道。
阿福点点头,说道:“没错,你的运气这样好,或许我们能够逃走呢。正是因为你的银钗反射了太阳的光,让落英八卦阵有了破绽,我们才可以逃走。而那道光正好带着我们逃到了东北方向上的一片密林里,这里每棵树都有一人粗,所以我们不用担心有人会用弓弩射死我们。也许老天觉得你不会武功,更应该得到保护,所以便让你有了好运气。”他语气轻松地说道,“现在不是你跟着我,而是我跟着你。”
穗无奈地摇了摇头,问道:“你不走?”
“不走。”阿福一径顽劣。
“你不走,我可要走了。”说着,穗竟然真的站起了身。阿福也跟着站了起来,不慌不忙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穗眼角轻轻地睨了他一眼,一阵轻笑,她并没有过多地纠缠,只是站直身子,打量着四周。天已经灰蒙蒙的了,不出一刻,便会真的黑了下来,借着灰蒙蒙的光线,穗摇着头看了看周围,漫山遍野都是粗壮的老树,下山的路早就在阿福东绕西绕之中不见了,有的只是树,还有些叫不上名字的花草。斜斜的山坡,穗未加迟疑,便大步走了下去。
“等一下——”阿福抓住穗的手臂,斜斜地站在山坡上。
穗睁大了眼睛,噘着嘴,问道:“干什么?我们总不能老死在山上呀,总要下山的吧。”
阿福点了点头,说道:“是要下山,但是不是这样下山,现在至少有十个慕容武的死士在等着抓住我们,你这样走下山去,很容易碰到他们。”
“那又怎么样?”穗一脸无畏,她指了指山上,说道:“如果我们不下山,这样的天气,入了夜会冻死我们的,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又不能够生起火把,反正这山这样大,下山也未必会遇上他们。”
阿福双手抱肩,眼中满含笑意,有些轻松地说道:“听起来倒是很有胆量,只可惜用错了地方,照你这样说来无论如何你都是抱着一定会被捉到的心思了。”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觉得与其在这里,不如下山试一试,或许我们不会被发现。”穗看着阿福,说道:“你不是说我的运气很好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