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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上卷:湘情苗韵——边城 (5)

可是终究还有个翠翠。如今假若翠翠又同妈妈一样,老船夫的年龄,还能把再下一代小雏儿再抚育下去吗?人愿意的事天却不同意!人太老了,应当休息了,凡是一个良善的中国乡下人,一生中活下来所应得到的劳苦与不幸,业已全得到了。假若另外高处真有一个玉皇上帝,这上帝且有一双巧手能支配一切,很明显的事,十分公道的办法,是应当把祖父先收回去,再来让那个年青的在新的生活上得到应分接受那一份幸或不幸,才合道理!

可是祖父并不那么想,他为翠翠担心,有时便躺到门外岩石上,对着星子想他的心事。他以为死是应当快到了的,正因为翠翠人已长大了,证明自己也真正老了。可是无论如何,得让翠翠有个着落。翠翠既是她那可怜的母亲交把他的,翠翠大了,他也得把翠翠交给一个可靠的人,手续清楚,他的事才算完结!翠翠应分交给谁?必须什么样的人才不委屈她?

前几天顺顺家天保大老过溪时,同祖父谈话,这心直口快的青年人,第一句话就说:

“老伯伯,你翠翠长得真标致,象个观音样子。再过两年,若我有闲空能留在茶峒照料事情,不必象老鸦成天到处飞,我一定每夜到这溪边来为翠翠唱歌。”

祖父用微笑奖励这种自白。一面把船拉动,一面把那双饱经风日小眼睛瞅着大老。意思好象说:好小子,你的傻话我全明白,我不生气。你尽管说下去,看你还有什么要说。

于是大老当真又说:

“翠翠太娇了,我担心她只宜于听点茶峒人的歌声,不能作茶峒女子做媳妇的一切正经事。我要个能听我唱歌的有情人,却更不能缺少个照料家务的媳妇。我这人就是这么一个打算,‘又要马儿不吃草,又要马儿走得好’,唉,这两句话恰是古人为我说的!”

祖父慢条斯理把船转了头,让船尾傍岸,就说:

“大老,也有这种事儿!你瞧着吧。”究竟是什么一种事儿?祖父可并不明白说下去。

那青年走去后,祖父温习着那些出于一个年青男子口中的真话,实在又愁又喜。翠翠若应当交把一个人,这个人是不是适宜于照料翠翠?当真交把了他,翠翠是不是愿意?

初五大清早落了点毛毛雨,河上游且涨了点“龙船水”,河水全变作豆绿色。祖父上城买办过节的东西,戴了个粽粑叶“斗篷”,携带了一个篮子,一个装酒的大葫芦,肩头上挂了个褡裢,内中放了一吊六百制钱,就走了。因为是节日,这一天从小村小寨带了铜钱担了货物,上城去办货掉货的极多,这些人起身也极早,故祖父走后,黄狗就伴同翠翠守船。翠翠头上戴了一个崭新的斗篷,把过渡人一趟一趟的送来送去。黄狗坐在船头,每当船拢岸时必先跳上岸边去衔绳头,引起每个过渡人的兴味。

有些过渡乡下人也携了狗上城,照例如俗话说的“狗离不得屋”,这些狗一离了自己的家,即或傍着主人,也变得非常老实了。到过渡时,翠翠的狗必走过去嗅嗅,从翠翠方面讨取了一个眼色,似乎明白翠翠的意思,就不敢有什么特别举动。直到上岸后,把拉绳子的事情作完,眼见到那只陌生的狗上小山去了,也必跟着追去。或者向狗主人轻轻吠着,或者带着好弄喜事的快乐神气,逐着那陌生的狗。必得翠翠带点儿嗔恼的跺脚嚷着:“狗,狗,你狂什么?还有事情做,你就跑呀!”于是这黄狗赶快跑回船上来,参加工作,依然满船闻嗅不已。翠翠说:“这算什么轻狂举动!跟谁学得的?还不好好蹲到那边去!”狗俨然极其懂事,便即刻到它自己原来地方去,只间或又象想起什么心事似的,轻轻的吠几声。

雨落个不止,溪面一片烟。翠翠在船上无事可作时,便算着老船夫的行程。她知道他这一去应到什么地方碰到什么人,谈些什么话,这一天城门边应当是些什么情形,河街上应当是些什么情形,“心中一本册”,她完全如同眼见到的那么明明白白。她又知道祖父的脾气,一见城中相熟粮子上人物,不管是马夫火夫,总会把过节时应有的颂祝说出。这边说:“副爷,你过节吃饱喝饱!”那一个便也将说:“划船的,你吃饱喝饱!”这边如果说着如上的话,那边人说:“有什么可以吃饱喝饱?四两肉,两碗酒,既不会饱也不会醉!”那么,祖父必很诚实邀请这熟人过碧溪岨喝个够量。倘若有人当时就想喝一口祖父葫芦中的酒,这老船夫也从不吝啬,必很快的就把葫芦递过去。酒喝过后,那兵营中人卷舌子舐着嘴唇,称赞酒好,于是又必被勒迫着喝第二口。酒在这种情形下少起来了,就又跑到原来铺上去,加满为止。翠翠且知道祖父还会到码头上去同刚拢岸一天两天的上水船水手谈谈话,问问下河的米价盐价,有时且弯着腰钻进那带有海带鱿鱼味,以及其他油味、醋味、柴烟味的船舱里去。水手们从小坛中抓出一把红枣,递给老船夫。

过一阵,等到祖父回家被翠翠埋怨时,这红枣便成为祖父与翠翠和解的工具。祖父一到河街上,且一定有许多铺子上商人送他粽子与其他东西,作为对这个忠于职守的划船人一点敬意,祖父虽笑嚷着“我带了那么一大堆,回去会把老骨头压断”,可是不管如何,这些东西多少总得领点情。走到卖肉案桌边去,他想买肉,人家却照例不愿接钱,屠户若不接钱,他却宁可到另外一家去,决不想占那点便宜。那屠户说:“爷爷,你为人那么硬算什么?又不是要你去做犁口耕田!”但不行,他以为这是血钱,不比别的事情,你不收钱他会把钱预先算好,猛的把钱掷到大而长的钱筒里去,攫了肉就走去的。卖肉的明白他那种性情,到他称肉时总选取最好的一处,并且把分量故意加多,他见及时却将说:“喂喂,大老板,凡事公平,我不要你那些好处!腿上的肉是城里斯文人炒鱿鱼肉丝用的肉,莫同我开玩笑!我要夹项刀头肉,我要浓的,糯的。我是个划船人,我要拿去燉葫萝卜喝酒的!”得了肉,把钱交过手时,自己先数一次,又嘱咐屠户再数,屠户却照例不理会他,把一手钱哗的向长竹筒口丢去。他于是简直是妩媚的微笑着走了。屠户与其他买肉人,见到他这种神气,必笑个不止。……

翠翠还知道祖父必到河街上顺顺家里去。

翠翠温习着两次过节、两个日子所见所闻的一切,心中很快乐,好象目前有一个东西,同早间在床上闭了眼睛所看到那种捉摸不定的黄葵花一样,这东西仿佛很明朗的在眼前,却看不准,抓不住,想放又放不下。

翠翠想:“白鸡关真出老虎吗?”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白鸡关。白鸡关是酉水中部一个地名,离茶峒两百多里路!

于是又想:“三十二个人摇六匹橹,一面跺脚一面唱歌,上水走风时张起个大篷,一百幅白布拼成的一片东西,坐在这样大船上过洞庭湖,多可笑……”她不明白洞庭湖有多大,也就从不见过这种大船;更可笑的,还是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却想到这个问题!

一群过渡人来了,有担子,有送公事跑差模样的人物,另外还有母女二人。母亲穿了新浆洗得硬朗的蓝布衣服,女孩子脸上涂着两饼红色,穿了不甚称身的新衣,上城到亲戚家中去拜节看龙船的。等待众人上船稳定后,翠翠一面望着那小女孩,一面把船拉过溪去。那小孩从翠翠估来年纪也将十三四岁了,神气却很娇,似乎从不曾离开过母亲。脚下穿的是一双尖尖头新油过的皮钉鞋,上面沾污了些黄泥。裤子是那种泛紫的葱绿布做的,滚了一道花边。见翠翠尽是望她,她也便看着翠翠,眼睛光光的如同两粒水晶球。神气中有点害羞,有点不自在,同时也有点不可言说的爱娇。那母亲模样的妇人便问翠翠年纪有几岁。

翠翠笑着,不高兴答应,却反问小女孩今年几岁。听那母亲说十三岁时,翠翠忍不住笑了。那母女显然是员外财主人家的妻女,从神气上就可看出的。翠翠注视那女孩,发现了女孩子手上还带得有一副麻花绞的银手镯,闪着白白的亮光,心中有点儿歆羡。船傍岸后,人陆续上了岸,妇人从身上摸出一把铜子,塞到翠翠手中,就走了。翠翠当时竟忘了祖父的规矩,也不说道谢,也不把钱退还,只望着这一行人中那个女孩子身后发痴。一行人正将翻过小山时,翠翠忽又忙匆匆的追上去,在山头上把钱还给那妇人。那妇人说:“这是送你的!”翠翠不说什么,只微笑把头尽摇,表示不能接受;且不等妇人来得及说第二句话,就很快的向自己渡船边跑去了。

到了渡船上,溪那边又有人喊过渡,翠翠把船又拉回去。第二次过渡是七个人,又有两个女孩子,也同样因为看龙船特意换了干净衣服,相貌却并不如何美观,因此使翠翠更不能忘记先前那一个。

今天过渡的人特别多,其中女孩子比平时更多。翠翠既在船上拉缆子摆渡,故见到什么好看的、脸上长雀斑的、面相极古怪的、人乖的、眼睛眶子红红的,莫不在记忆中留下个印象。无人过渡时,等着祖父,祖父又不来,便尽只反复温习这些女孩子的神气,且轻轻的无所谓的唱着:

白鸡关出老虎咬人,不咬别人,团总的小姐派第一。……大姐戴副金簪子,二姐戴副银钏子,只有我三妹没得什么戴,耳朵上长年戴条豆芽菜。

城中有人下乡的,在河街上一个酒店前面,曾见及那个撑渡船的老头子,把葫芦嘴推让给一个年青水手,请水手喝他新买的白烧酒,翠翠问及时,那城中人就告给她所见到的事情。翠翠笑祖父的慷慨不是时候,不是地方。过渡人走了,翠翠就在船上又轻轻的哼着巫师十二月里为人还愿迎神的歌玩——

你大仙,你大神,睁眼看看我们这里人!

他们既诚实,又年青,又身无疾病。

他们大人会喝酒,会作事,会睡觉。

他们孩子能长大,能耐饥,能耐冷。

他们牯牛肯耕田,山羊肯生仔,鸡鸭肯孵卵。

他们女人会织布,会唱歌,会找她心中欢喜的情人!

你大神,你大仙,排驾前来站两边!

关夫子身跨赤兔马,

尉迟公手拿大铁鞭!

你大仙,你大神,云端下降慢慢行!

张果老驴上得坐稳,

铁拐李脚下要小心!

福禄绵绵是神恩,

和风和雨神好心,

好酒好饭当前阵,

肥猪肥羊火上烹!

洪秀全、李鸿章,

你们在生是霸王;

杀人放火尽节全忠各有道,

今来坐席又何妨!

慢慢吃,慢慢喝,

月白风清好过河!

醉时携手同归去,

我当为你再唱歌!

那首歌声音既极柔和,快乐中又微带忧郁。唱完了这个歌,翠翠心上觉得侵入了一丝儿凄凉。她想起秋末酬神还愿时田坪中的火燎同鼓角。

远处鼓声已起来了,她知道绘有朱红长线的龙船这时节已下河了。细雨依然落个不止,溪面一片烟。

祖父回家时,大约已将近平常吃早饭时节了,肩上手上全是东西。一上小山头便喊翠翠,要翠翠拉船过小溪来迎接他。翠翠眼看到多少人已进了城,正在船上急得莫可奈何,听到祖父的声音,精神旺了,锐声答着:“爷爷,爷爷,我来了!”老船夫从码头边上了渡船后,把肩上手上的东西搁到船头上,一面帮着翠翠拉船,一面向翠翠笑着,如同一个小孩子,神气充满了谦虚与羞怯。“翠翠,你急坏了,是不是?”翠翠本应埋怨祖父的,但她却回答说:“爷爷,我知道你在河街上劝人喝酒,好玩得很。”翠翠还知道祖父极高兴到河街上去玩,但如此说来,将更使祖父害羞乱嚷了,因此话到口边不提出。

翠翠把搁在船头的东西一一估记在眼里,不见了酒葫芦。翠翠嗤的笑了。

“爷爷,你倒慷慨大方,请城中副爷和船上人吃酒,连葫芦也让他们吃到肚里去了!”

祖父笑着,忙作说明:

“哪里,哪里,我那葫芦被顺顺大伯扣下了,他见我在河街上请人喝酒,就说:‘喂,喂,摆渡的张横,这不成的。你不开糟坊,如何这样子!你要作仁义大哥梁山好汉,把你那个放下来,请我全喝了吧。’他当真那么说‘请我全喝了吧’。我把葫芦放下了。但我猜想他是同我闹着玩的。他家里还少烧酒吗?翠翠,你说,是不是?……”

“爷爷,你以为人家真想喝你的酒,便是同你开玩笑吗?”

“那是怎么的?”

“你放心,人家一定因为你请客不是地方,所以扣下你的葫芦,不让你请人把酒喝完。等等就会派毛伙为你送来的,你还不明白,真是——”

“唉,当真会是这样的!”

说着船已拢了岸,翠翠抢先帮祖父搬东西,但结果却只拿了那尾鱼,那个花褡裢;褡裢中钱已用光了,却有一包白糖,一包芝麻小饼子。

两人刚把新买的东西搬运到家中,对溪就有人喊过渡。祖父要翠翠看着肉菜免得被野猫拖去,争先下溪去做事。一会儿,便同那个过渡人笑着嚷着到家中来了。原来这人便是送酒葫芦的。只听到祖父说:“翠翠,你猜对了。人家当真把酒葫芦送来了!”

翠翠来不及向灶边走去,祖父同一个年纪青青的脸黑肩膊宽的人物,便进到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