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同客人皆笑着,让祖父把话说下去。客人又望着翠翠笑,翠翠仿佛明白为什么被人望着,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走到灶边烧火去了。溪边又有人喊过渡,翠翠赶忙跑出门外船上去,把人渡过了溪。恰好又有人过溪。天虽落小雨,过渡人却分外多,一连三次。翠翠在船上一面作事,一面想起祖父的趣处。不知怎么的,从城里被人打发来送酒葫芦的,她觉得好象是个熟人。可是眼睛里象是熟人,却不明白在什么地方见过面。但也正象是不肯把这人想到某方面去,方猜不着这来人的身分。
祖父在岩坎上边喊:“翠翠,翠翠,你上来歇歇,陪陪客!”本来无人过渡便想上岸去烧火,但经祖父一喊,反而有意装听不到,不上岸了。
来客问祖父“进不进城看船”,老渡船夫就说:“今天来往人多,应当看守渡船”。两人又谈了些别的话。到后来客方言归正传。
“伯伯,你翠翠象个大人了,长得很好看!”
撑渡船的笑了。“口气同哥哥一样,倒爽快呢。”这样想着,却那么说:“二老,这地方配受人称赞的只有你,人家都说你好看!‘八面山的豹子,地地溪的锦鸡’,全是特为颂扬你这个人好处的警句!”
“但是,这很不公平。”
“很公平的!我听船上人说,你上次押船,船到三门下面白鸡关滩口出了事,从急浪中你援救过三个人。你们在滩上过夜,被村子里女人见着了,人家在你棚子边唱歌一整夜,是不是真有其事?”
“不是女人唱歌一夜,是狼嗥。那地方著名多狼,只想得机会吃我们!我们烧了一大堆火,吓住了它们,才不被吃!”
老船夫笑了,“那更妙!人家说的话还是很对的。狼是只吃姑娘,吃小孩,吃十八岁标致青年,象我这种老骨头,它不要吃,只嗅一嗅就会走开的!”
那二老说:“伯伯,你到这里见过两万个日头,别人家全说我们这个地方风水好,出大人,不知为什么原因,如今还不出大人?”
“你是不是说风水好应出有大名头的人?我以为,这种人不生在我们这个小地方也不碍事。我们有聪明、正直、勇敢、耐劳的年青人,就够了。象你们父子兄弟,为本地也增光彩已经很多很多!”
“伯伯,你说得好,我也是那么想。地方不出坏人出好人,如伯伯那么样子,人虽老了,还硬朗得同棵楠木树一样,稳稳当当的活到这块地面,又正经,又大方,难得的咧。”
“我是老骨头了,还说什么。日头,雨水,走长路,挑分量沉重的担子,大吃大喝,挨饿受寒,自己分上的都拿过了,不久就会躺到这冰凉土地上喂蛆吃的。这世界有的是你们小伙子分上的一切,应当好好的干,日头不辜负你们,你们也莫辜负日头!”
“伯伯,看你那么勤快,我们年青人不敢辜负日头!”
说了一阵,二老想走了,老船夫便站到门口去喊叫翠翠,要她到屋里来烧水煮饭,掉换他自己看船。翠翠不肯上岸,客人却已下船了,翠翠把船拉动时,祖父故意装作埋怨神气说:
“翠翠,你不上来,难道要我在家里做媳妇煮饭吗?这个我可作不来!”
翠翠斜睨了客人一眼,见客人正盯着她,便把脸背过去,抿着嘴儿,不声不响,很自负的拉着那条横缆,船慢慢拉过对岸了。客人站在船头同翠翠说话:
“翠翠,吃了饭,和你爷爷到我家吊脚楼上去看划船吧?”
翠翠不好意思不说话,便说:“爷爷说不去,去了无人守这个船!”
“你呢?”
“爷爷不去,我也不去。”
“你也守船吗?”
“我陪我爷爷。”
“我要一个人来替你们守渡船,好不好?”
嘭的一下船头已撞到岸边土坎上了,船拢岸了。二老向岸上一跃,站在斜坡上说:
“翠翠,难为你!……我回去就要人来替你们。你们赶快吃饭,一同到我家里去看船,今天人多咧,热闹咧。”
翠翠不明白这陌生人的好意,不懂得为什么一定要到他家中去看船,抿着小嘴笑笑,就把船拉回去了。到了家中一边溪岸后,只见那个年青人还正在对溪小山上,好象等待什么,不即走开。翠翠回转家中,到灶口边去烧火,一面把带点湿气的草塞进灶里去,一面向正在把客人带回的那一葫芦酒试着的祖父询问:
“爷爷,那人说回去就要人来替你,要我们两人去看船,你去不去?”
“你高兴去吗?”
“两人同去我高兴。那个人很好,我象认得他,他姓什么?”
祖父心想:“这倒对了,人家也觉得你好!”祖父笑着说:“翠翠,你不记得你前年在大河边时,有个人说要让大鱼咬你吗?”
翠翠明白了,却仍然装不明白,问:“他是谁?”
“你想想看,猜猜看。”
“一本百家姓好多人,我猜不着他是张三李四。”
“顺顺船总家的二老,他认识你,你不认识他啊!”他呷了一口酒,象赞美这个酒,又象赞美另一个人,低低的说:“好的,妙的,这是难得的。”
过渡的人在门外坎下叫唤着,老祖父口中还是“好的,妙的”,匆匆的下船做事去了。
一〇
吃饭时隔溪有人喊过渡,翠翠抢着下船,到了那边,方知道原来过渡的人,便是船总顺顺家派来作替手的水手。这人一见翠翠就说道:“二老要你们一吃了饭就去,他已下河了。”见了祖父又说:“二老要你们吃了饭就去,他已下河了。”
张耳听听,便可听出远处鼓声已较繁密,从鼓声里使人想到那些极狭的船,在长潭中笔直前进时,水面上画着如何美丽的长长的线路,真是有意思的一个节目!
新来的人茶也不吃,便在船头站稳了。翠翠同祖父吃饭时,邀他喝一杯,只是摇头推辞。祖父说:
“翠翠,我不去,你同小狗去好不好?”
“要不去,我也不想去。”
“我去呢?”
“我本来也不想去,但是我愿意陪你去。”
祖父微笑着,“翠翠,翠翠,你陪我去,好的,你就陪我去。可不要离开爷爷!”
祖父同翠翠到城里大河边时,河岸边早站满了人。细雨已经停止,地面还是湿湿的。祖父要翠翠过河街船总家吊脚楼上去看船,翠翠却似乎有心事怕到那边去,以为站在河边较好。两人虽在河边站定,不多久,顺顺便派人把他们请去了。吊脚楼上已有了很多的人。早上过渡时为翠翠所注意的乡绅妻女,受顺顺家的特别款待,占据了两个最好窗口,一见到翠翠,那女孩子就说:“你来,你来!”翠翠带着点儿羞怯走去,坐在他们身后条凳上,祖父不久便走开了。
祖父并不看龙船竞渡,却为一个熟人杨马兵拉到河上游半里路远近,过一个新碾坊看水碾子去了。老船夫对于水碾子原来就极有兴味的。倚山滨水来一座小小茅屋,屋中有那么一个圆石片子,固定在一个檀木横轴上,斜斜的搁在石槽里。当水闸门抽去时,流水冲激地下的暗轮,上面的圆石片便飞转起来。作主人的管理这个东西,把毛谷倒进石槽中去,把碾好的米弄出,放在屋角隅长方罗筛里,再筛去糠灰。地下全是糠灰,自己头上包着块白布帕子,头上肩上也全是糠灰。天气好时就在碾坊前后隙地里种些萝卜、青菜、大蒜、四季葱。水沟坏了,就把裤子脱去,到河鱼里去堆砌石头,修理泄水处。水碾坝若修筑得好,还可装个小小鱼梁,涨小水时就自会有鱼上梁来,不劳而获。在河边管理一个碾坊比管理一只渡船多变化,有趣味,情形一看也就明白了。但一个撑渡船的若想有座碾坊,那简直是不可能的妄想。凡碾坊照例是属于当地员外财主的产业。杨马兵把老船夫带到碾坊边时,就告给他这碾坊业主为谁。两人一面各处视察,一面说话。
那熟人用脚踢着新碾盘说:
“中寨人自己坐在高山寨子上,却欢喜来到这大河边置产业;这是中寨王团总的,值大钱七百吊!”
老船夫转着那双小眼睛,很羡慕的去欣赏一切,估计一切,把头点着,且对于碾坊中物件一一加以很得体的批评。后来两人就坐到那还未完工的白木条凳上去。熟人又说到这碾坊的将来,似乎是团总女儿陪嫁的妆奁。那人于是想起了翠翠,且记起大老过去一时托过他的事情来了,便问道:
“伯伯,你翠翠今年十几岁?”
“满十五进十六岁。”老船夫说过这句话后,便接着在心中计算过去的年月。
“十六岁姑娘多能干,将来谁得她真有福气!”
“有什么福气?又无碾坊陪嫁,一个光人。”
“别说一个光人;一个有用的人,两只手敌得过五座碾坊。洛阳桥也是鲁班两只手造成的!……”这样那样的说着,表示对老船夫的抗议。说到后来那人自然笑了。
老船夫也笑了,心想:“翠翠有两只手,将来也去造洛阳桥吧,新鲜事喔!”
杨马兵过了一会又说:
“茶峒人年青男子眼睛光,选媳妇也极在行。伯伯,你若不多我的心时,我就说个笑话给你听。”
老船夫问:“是什么笑话?”
杨马兵说:“伯伯你若不多心时,这笑话也可以当真话去听咧。”
老船夫心想:“原来是要做说客的,想说就说吧。”
接着说下去的就是顺顺家大老如何在人家面前赞美翠翠,且如何托他来探听老船夫口气那么一件事。末了还同老船夫来转述另一回会话的情形。“我问他:‘大老,大老,你是说真话还是说笑话?’他就说:‘你为我去探听探听那老的,我欢喜翠翠,想要翠翠,是真话呀!’我说:‘我这人口钝得很,话说出了口收不回,万一说错了,老的一巴掌打来呢?’他说:‘你怕打,你先当笑话去说,不会挨打的!’所以,伯伯,我就把这件真事情当笑话来同你说了。你试想想,他初九从川东回来见我时,我应当如何回答他?”
老船夫记起前一次大老亲口所说的话,知道大老的意思很真,且知道顺顺也欢喜翠翠,心里很高兴。但这件事照本地规矩,得这个人带封点心亲自到碧溪岨家中去说,方见得慎重其事。老船夫就说:“等他来时你说:老家伙听过了笑话后,自己也说了个笑话,他说:‘下棋有下棋规矩,车是车路,马是马路,各有走法。大老若走的是车路,应当由大老爹爹作主,请了媒人来正正经经同我说。若走的是马路,应当自己作主,站在渡口对溪高崖上,为翠翠唱三年六个月的歌。’一切由翠翠自己作主!”
“伯伯,若唱三年六个月的歌,动得了翠翠的心,我赶明天就自己来唱歌了。”
“你以为翠翠肯了,我还会不肯吗?”
“不咧,人家以为这件事情你老人家肯了,翠翠便无有不肯呢。”
“不能那么说,这是她的事呵!”
“便是她的事情,可是必须老的作主。人家也仍然以为在日头月光下唱三年六个月的歌,还不如得伯伯说一句话好。”
“那么,我说,我们就这样办。等他从川东回来时,要他同顺顺去说个明白。我呢,我也先问问翠翠;若以为听了三年六个月的歌,再跟那唱歌人走去有意思些,我就请你劝大老走他那弯弯曲曲的马路。”
“那好的。见了他,我就说:‘大老,笑话吗,我已经说过了,没有挨打。真话呢,看你自己的命运去了。’当真看他的命运去了。不过我明白,他的命运,还是在你老人家手上捏着紧紧的。”
“老兄弟,不是那么说!我若捏得定这件事,我马上就答应了你。”
这里两人把话说完后,就过另一处看一只顺顺新近买来的三舱船去了。河街上顺顺吊脚楼方面,却发生了如下事情。
翠翠虽被那乡绅女孩喊到身边去坐,地位非常之好,从窗口望出去,河中一切朗然在望,然而心中可不安宁。挤在其他几个窗口看热闹的人,似乎都常常把眼光从河中景物挪到这边几个人身上来。还有些人故意装成有别的事情样子,从楼这边走过那一边,事实上却全为得是好仔细看看翠翠这方面几个人。翠翠心中老不自在,只想借故跑去。
一会儿河下的炮声响了,几只从对河取齐的船只,直向这方面划来,先是四条船相去不远,如四支箭在水面射着;到了一半,已有两只船占先了些;再过一会子,那两只船中间便又有一只超过了并进的船只而前,看看船到了税局门前时,第二次炮声又响,那船便胜利了。这时节胜利的已判明属于河街人所划的一只,各处便响着庆祝的小鞭炮。那船于是沿了河街吊脚楼划去,鼓声蓬蓬作响,河边与吊脚楼各处,都同时呐喊表示快乐的祝贺。翠翠眼见在船头站定、摇动小旗指挥进退、头上包着红布的那个年青人,便是送酒葫芦到碧溪岨的二老,心中便印着两年前的旧事:“大鱼吃掉你!” “吃掉不吃掉,不用你这个人管!” “好的,我就不管!” “狗,狗,你也看人叫!”想起狗,翠翠才注意到自己身边那只黄狗,早已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便离了座位,在楼上各处找寻她的黄狗,把船头人忘掉了。
她一面在人丛里找寻黄狗,一面听人家正说些什么话。
一个大脸妇人问:“是谁家的人,坐到顺顺家当中窗口前的那块好地方?”
一个妇人就说:“是寨子上王乡绅家大姑娘,今天说是自己来看船,其实来看人,同时也让人看!人家命好,有福分坐那块好地方!”
“看什么人?被谁看?”
“嗨,你还不明白,那乡绅想同顺顺打亲家呢。”
“那姑娘配什么人,是大老,还是二老?”
“说是二老呀,等等你们看这岳云,就会上楼来拜他丈母娘的。”
另有一个女人便插嘴说:“事弄成了,好得很呢。人家在大河边有一座崭新碾坊陪嫁,比雇十个长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