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疑虑何时解?
南宫菂被带进了相侯亲王府,穿过重重回廊楼阁,他见到了一大片竹林,正惊奇这王府中怎会有这么大、这么密、这么青翠的竹子,却听微风送来几声清脆悦耳的铃声,那是淙身上的玉铃声,听了七年,他绝不会记错。
整个竹林一片寂静,除了那不绝于耳的铃音,声声逼人心颤。隐约地,他看到竹林里有两三个人影。他慢慢地走过去,看见淙立于一座墓前,梦残和云断守在她身边。他在离他们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
“这是我父母的坟墓。”淙背对着他说,“你过来上个香。”
南宫菂走上前去,接过云断递给他的香。
“跪下磕几个响头,就算你见过岳父岳母了。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丈夫,是金璧皇朝的驸马爷。”淙平淡地说,声音没有半点起伏,这让他想起了笪奴,她以前就一直是这样的。
南宫菂依言做好之后,站起身望着她,但她却一直面对着父母的坟,眼神连闪都没闪一下。
“这就是相侯亲王府,我会命人带你熟悉环境。按规矩,我的丈夫和我的儿子都有权继承我爹的爵位,所以你当了驸马,也等于是相侯亲王。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如果你还想兼顾你们南宫世家的事业,就必须把生意的重心移到京城来。
“你要是遇到喜欢的女子,依然可以据为己有,虽然不能让她成为正房夫人,但一生与你在一起应该是可以的。你还是像在南州一样,我会给你充分的自由,算是补偿你被迫与我成亲。”
“等等,我什么时候被迫与你成亲了,那是我自愿的。而且你说什么‘遇到喜欢的女子’,你在说什么呀?”南宫菂越听越糊涂了。
“反正你记住我的话就行了。还有,以后你见了我,除非我允许,否则你一句话也不许说,要是你不小心说话,说一个字打一个嘴巴。第一次犯,一个嘴巴子;第二次犯,加倍;第三次,再加倍。以此类推。”
“这又是为什么?”南宫菂大闷。
“六个字,第一次犯。”云断与梦残上前,“啪啪啪……”打了他六个巴掌,手法奇快,待他回过神来,他们俩已站回原位。他捂着微肿的脸惊愕地望着他们。这是一个什么状况呀?
“没有什么为什么,我高兴。”淙眼里含着泪。
“你高兴也得有个道理吧?”南宫菂不解地说道。
“第二次,十个字。”
云断与梦残再次上前,可这次南宫菂有防备,没让他们俩那么容易得逞。他飞快地跳到淙跟前,想问个清楚,扳过身子后却见到她满胸泪痕,他一惊,“淙……”
淙昂起头,直视着他,“我不需要道理,我只要高兴就好。你不知道天赐公主一向都是刁蛮任性的吗?要做这个驸马,你就要有时时受她荼毒的准备。”
南宫菂松开手,一脸陌生地看着她。若她有意难为他,又怎会泪流满面?“淙,你到底是么啦?”
“给我打。”她转过身闭着眼大叫。
“淙。”南宫菂用力地扳回她的身子,“你有什么事跟我说呀。别憋在心里好不好?”他心疼地叫道,“你这样会让我心疼的。”
淙用力地挣开他,大吼:“给我打。”她为什么不让他开口,就是为了不要听到他再次说出违心的话,为了他不会说出伤她的言语。
云断与梦残把他拉到一边,“啪啪啪”的一个巴掌接一个巴掌地打。南宫菂没有挣扎,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她到底是怎么啦?她这个样子,他看了只会好心痛。
淙背对着他们,耳听巴掌声传来,她知道那一定很疼,她也痛啊,只是她的痛他是否知道呢?
等到云断和梦残打完停下,她才回过身,但一看南宫菂高高肿起的脸,她就一阵揪心。她迅速地转过身,偷偷拭起忍不住掉下的泪水。停了一会,淙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起来,“以后你若有事找我,就写在信上,送到遥阳宫给梦残或云断,他们会转交给我的。”说完就从竹林向外走去。
“淙……”南宫菂在她身后大叫,“你要与我做一辈子有名无实的夫妻吗?”
淙顿了一下,没有回头,接着就直直地往外走。云断与梦残都瞪了他一眼,也跟着走了。
南宫菂对着她的背影发呆。天哪,谁能告诉他,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他在王府里想了一夜,还是弄不出个所以然来。隔天一大早起床,却见大厅中央端端正正坐着的,正是淙。
他走上前看着她,却不说话。不是不敢,而是嘴实在肿得厉害,开不了口。淙看了他的嘴一眼,搁下几个盒子说:“这些都是消肿去火止痛的药。对你的伤有好处。”说完就起身走了。
南宫菂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的背影。他的笪奴是不是成了神经病了?他摇摇头,走到桌边,拿药瓶看了看,突然明白她这是在关心他。顿时,他的眼底浮现了几丝笑意。
过了几日,他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淙又来找他了,她一见他的面就直接说:“我的几位皇兄想见见你。”说完又转头走了。
南宫菂跟在她身后,觉得在她面前,他的男性威风大受折损,不由得苦笑一声。以前他是她的夫主,她是他的侍妾,现在似乎两人的地位倒了过来,只有她使唤他的份,没有他说话的份。
上了马车,他刚要跟上,却被梦残扯了下来,“驸马爷请骑马。”
他只能上了马,在心里不住地犯嘀咕,他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吧?那他岂不是太窝囊了。可是一想到淙的泪,他就一阵心疼。等他把事情搞清楚了,他一定会把这个天赐公主治得服服帖帖的,像以前的笪奴一样。
他正想着,已经到了。
“这里是我大皇兄的王府。”淙说,“今天除了琮,所有的王爷都来了,包括他们的家眷,算是一个家庭聚会。到了里面,我会给你介绍的。”
南宫菂点头。
“还有,今天你可以说话。”
南宫菂一愣,她还真以为他怕她那个规矩哪?“淙,我……”
“到里面说吧。”淙说着率先往里走。
南宫菂叹了口气,只得跟上去。
当天热闹了一整天,每个人都对这个新驸马感到新奇,围着他问东问西。闹了一天,当他们回到王府,已是掌灯时分。
淙掀开轿帘,对南宫菂说:“今天已经很晚了,你进去休息吧,我先回宫了。”
“等等。”南宫菂拦住他,“淙,我有话跟你说。”
“我不是说,你有事写在……”
“我要当面跟你说。”他打断她的话,“有些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我不明白你在坚持什么,但我心里的话却是一定要说出来的。”
“你把它写在纸上,明天给我看。”说着,她放下了轿帘。
“不。”南宫菂拦住马车,“我一定要说。”
“南宫菂。”淙在里面严声娇喝,“你不要以为我还是笪奴,在天赐公主的面前,容不得你如此撒野。”
南宫菂的身子一僵。笪奴,他的笪奴呵。
“走吧。”云断与梦残拉开他,马车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南宫菂立于寒风中,望着华贵马车消失在视线中,良久。
他喃喃低语:“笪奴,笪奴,难道你真的就此离去?难道你真的再也变不回以前的笪奴了吗?难道说,我一生的至爱就真的这样与我形同陌路了吗?”
相侯王府,竹林中。
南宫菂立于先王爷、王妃的墓前,感慨万千。想他们夫妻一世温德贤良,为何会生出个如此怪脾气的女儿来呢?这几个月,淙除非是与他一同参加什么活动,不然绝不出现,而且她顶了个大肚子居然还去上朝,他要帮她吧,她又不肯,不帮呢,他怎么忍心自己的妻子抛头露脸地辛辛苦苦为国事奔忙。他这几个月来都快被她搞疯了,什么事都是围着她转。害得他国事插不上手,生意也没做,白白浪费了几个月的时间。
他就纳闷了,同一个人,这前后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她温顺的时候像个小猫,撒野的时候又可以像条疯狗,霸道的时候又像是个暴君。当然把他的亲亲爱妻比喻成疯狗和暴君,确实有些过分了。但她的行为实在是……哎呀,无以言表哪。他总算是真正见识到刁蛮公主的厉害了。奇怪的是,皇宫里的人虽然经常被她整得灰头土脸的,却从未见到有半句抱怨的话。后来他才发现,其实大家都只是当成一种娱乐。她耍什么手段整人时,若被整的人也能融入其中,同样可以体会到乐趣的。这样还有什么可以烦恼的呢?又有什么可怨可怕的?
只是他荒废了几个月的生意没管,终于来报应了。南州的生意好像出了点事,他必须马上回去处理。这样,他与她就必须分开了。昨天已经托信给她了,不知她今天可会来送他?
正想着,风中传来几声玉铃音,缭绕耳边。南宫菂微微一笑,她来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身后传来她幽柔的嗓音。
“今天。”
“需不需要我叫人去帮你?”
“我心里有一位很好的人选,但我想她不会愿意的。”
“为什么?”
“因为她心里别扭。”
淙一愣,“谁?”
“你。”南宫菂回过头来,走到她面前,“你愿意跟我一起回去吗?”
“我?就因我有帮你打理生意的本事?”如果这样,她才不去呢。
“不,因为你是我的妻子。你不认为你嫁给我那么久,却还没跟我一起回过南宫世家,是件很奇怪的事吗?”他双眼炽热地望着她。
“那、那有什么奇怪的?谁叫你是驸马呢?身为驸马,你就要知道,是你嫁给我,而非我嫁给你。我还要告诉你,将来我们的孩子必须姓宗政,而不是南宫。”
“那不重要。”孩子姓什么都无所谓。重要的是孩子能接受。
“我这一趟回去,恐怕没有半年时间是回不来的,你难道愿意与我分开那么久?更何况,你现在肚子这么大,半年后孩子恐怕早生下来了,你难道不希望你生孩子的时候我陪在你身边吗?”
“我生孩子你在身边干什么?你又不是产婆!再说了,分开半年就半年嘛。你难道要我像个跟屁虫一样整天都跟在你后面啊?哼!”话说完,她就撑着大肚子,在云断的搀扶下怒气冲冲地走了。
南宫菂怅然地望着的背影,有些失落。
她就不能体谅一下他的心吗?
他长叹口气,忙回房收拾东西,带了几个家丁就上路了。
他走到城门口,却见那里有许多的官兵、太监、宫女。他策马上前,所有的人都向他请安:“给驸马请安。”
他淡淡一点头,这是怎么回事?
此时,守在一个华丽马车边的云断与梦残走了过来,“驸马爷,公主说,她怀有身孕,不便急走。让您先快马加鞭赶回去,她随后到。”
“公主在哪?”
两手指向马车。
南宫菂策马向前,掀开垂帘,果然见到淙端坐其中。
他微微一笑,下马跳上马车,钻进里面与她同坐。
“你不是有急事吗?”
“也不急在这一时。”
淙别过头,不看他。
他扯扯她的衣袖,“娘子。”
“喂,你别叫得那么肉麻好不好?”说着,她对梦残吩咐:“出发。”
梦残一扬鞭,“出发——”
一只队伍浩浩荡荡地向南州城前进。
“淙,我觉得我们应该好好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淙淡淡地说。
“淙,我们是夫妻呀。难道这一辈子你就这样和我过?”
“这样过有什么不好?”
“当然不好。天下有几对夫妻像我们这样分房而居,甚至十天半月见不着人影的?”
“天下这样的夫妻多着呢。你别少见多怪了。”
“淙,你不该老是这么躲避着我,你越躲我,我就越不知道真相。”
“真相?”淙睇着他,“你这是在申冤吗?”
“我当然要申冤。我承认,那天在湖边,我的话确实说得有点伤人……”
“住口,不许再说了。”一提到湖边她就伤心。
“我偏要说,你怎不想想那时……”
“梦残,”淙急促地向外喊。
南宫菂迅速地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再开口说话。
“公主,有何吩咐?”梦残在外恭敬地问。
“叫车夫把车速放慢些,这样颠簸对胎儿不好。”南宫菂说。
梦残不疑有他,依约办了。
而轿内,南宫菂一手捉住她的两手,一手掏出手巾把她的嘴塞住,然后再把她整个抱在怀里。
淙动了几下,试图挣扎。南宫菂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别挣扎,你忘了你腹中还有一个孩子。再说,你的力气又怎么可能大过我。”
淙恼怒地瞪着他。
“淙,别生气。心平气和地听我说,好吗?为什么我们都不能冷静地坐下谈谈,而非要用这种暴力的方式呢?”
“淙,这次回到南宫府,我想你一定会觉得惊喜的。”
“什么惊喜?”
“既然是惊喜,当然就不能说破,说破就不好玩了。”
淙无聊地瞪了他一眼。
“你还记得你刚进府里的时候吗?那时你穿一身水绿色的衣裙,立于一群嫣红姹紫中是那么的显眼。你在席前跳舞,一摇一摆间玉铃声随着舞步满室飞扬,令人心醉神迷。我被你深深地吸引住了,于是留你在府中做我的七夫人。
“你住在府中的七年,是我最珍贵的日子。虽然有时候我也气你的呆、你的傻、你的不解风情,气你不懂我的心意,然而现在想起来,那些也是极为美好的。
“我等着你慢慢发现我的心思,这一等就是七年。可你还是依然故我,我那时已等不及,就想与你成亲,然后在洞房花烛那晚告诉你我的心意。没想到你居然逃了。你知道我那时的心情有多复杂吗?我发誓一定要把你追回来,狠狠地把你锁在我身边,让你一辈子也离不开我。
“最后我终于找到了你,并把你带回府。但那时梦残拼死要保护你,这让我妒忌,于是我把你关了起来。后来知道你就是我找得千辛万苦的公主,你知道当时我心里有多震撼吗?我问老天,为什么要这么捉弄人?为什么伴了我七年的侍妾竟会是一个公主?
“后来你走了。我开始发疯地想念笪奴,想念她的琴声、她的舞姿、她的玉铃、她的青竹,她的平平淡淡。那晚我在七夕汀中对着夜色发呆,却被梦残捉走了。然后我在湖边见到了你。”
淙身子一僵。
南宫菂柔柔地抚着她,“别怕别怕,听我说完。
“当时你在弹琴,弹的依旧是那首《醉清铃》,我听得心神荡漾,差点扑上去把你紧紧抱在怀中吻个千万遍。”
淙脸微红,把头埋入他怀中。
“可是接下来,你说起了天赐公主,说公主的种种恶习,你的口气专横而霸道。那一瞬间我迷惑了,我以为淙与笪奴是两个人,我在你的身上找不到半点笪奴的影子,我对天赐公主完全感到陌生。我想,也许你以前的柔顺是装出来的,这个有着坏脾气的公主才真的是你。我失望,我笑自己,七年的爱居然给了一个不存在的虚假的人,世间根本就没有笪奴,我心灰意冷,以为今生所求只是一场虚影,所以,我说了那些绝情的话,伤了你的心。”
南宫菂拭去了她眼角的泪,说道:“再后来,我成为你的驸马,以为可以好好地与你相处。而你却再不给我机会了。你挺着大肚子每天东奔西跑,我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老担心你出事。你把你的刁蛮任性、专横霸道、喜怒无常都展露在我面前。可是我突然发现,即使是那么坏的你,我还是爱得无怨无悔。我才知道,原来自始至终我都是爱着你的,不管你是笪奴还是淙,爱情一旦深植入心里,就不会改变,它已经生根了。”
南宫菂托起她的头,“淙,你知道我的为人,在生意场上我讲究的就是一个‘诚’字,所以我不会骗人。这么多年你跟在我身边,不会不知道我从不说假话。因此我今天告诉你的,字字都是发自肺腑的真言,你就信我这一次好不好?”
淙无言地点点头。
南宫菂一把紧紧地抱住她。天哪,希望她以后不要再误会他了。这场爱他已经很累很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