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仙戏龙王(方凌)
楔子
腊月冬雪纷飞,阒暗夜色里,呼啸的风声格外令人刺寒、心颤。小径中,一名年约十二三岁的少年步履蹒跚、喘呼呼地踩着厚雪而走。寒冬时节,消瘦的脸庞上竟出现点点斗大的汗珠。那是因抵不过身上多处淤伤之痛而冒出的冷汗。
少年咬着牙,手臂抱紧藏在破烂污脏的袄袍内的东西。左手挥擦去眼嘴上的雪,破鞋踩在雪地上又痛又冷。他看着眼前白雪茫茫的小径,喃喃语道:“丫丫,等阿刚哥,阿刚哥今天带烤鸡腿给你吃,又嫩又热的,好吃极了。”
少年惨白的脸上唇角微扬,蹒跚的步伐仍不敢稍稍有些迟缓,奋力地朝前方迈去。他轻咳一声,胸口的淤血冲出喉间,但他仍毫不在乎地继续走着。
“丫丫,别怕,阿刚哥回来了。”脑中的意识变得有些模糊,他开始自言自语地想抵抗浓倦的睡意。他不能倒下,要倒也合该等丫丫吃了鸡腿后才能倒。
踉跄一步,伏倒在积雪上,他护着的不是自己,而是怀里油热的鸡腿,吐了口血水,他撑起身,步伐比稍早更显蹒跚缓迟了。他仍喃喃自语地对着“丫丫”说着话。
喘呼的大气和白雪一般浓白,他脸上的汗珠滴得又凶又猛,仰头一看,约十步远,破庙在前,他咧嘴飘忽地扬起一抹笑。
举步又急又快,突地一堆积厚的雪绊倒了他,使得他又重又猛地扑倒在地。
噗——
少年口中顿时喷出鲜血,强撑了几次再也撑不起毫无知觉的身躯。
他喘呼了一声,右手仍紧压住怀中的鸡腿,抬起头,目光涣散地看着细雪中不远处的破庙,喃喃低唤着:“丫丫……”
如泣如诉的低唤散在风雨中,温热的泪滑过淤黑的脸,他眷恋地看了眼破庙,终究合上了那不舍的眼。
点点鲜红的血染在白雪上,分外触目惊心。
呼啸不休的风雪,渐渐地盖覆在少年的身上——
1
幽暗夜中,寒风吹得树林沙沙作响,总让人有些鬼魅飞舞的凉意气氛。
昏明月色的小径上,这时哒哒稳健的马蹄声在积雪上闷闷响起。
三名壮汉在雪地上策马而行。
为首的男子颀长的身裹在白色的披风下,虽是三人中年纪较轻的,但那浑然天成的威严任谁也瞧得出,他就是主子。
其后的两名亦身形魁梧,其中一名手执针刺状铁球的男子,年岁较长,一脸刺髯黑胡,身形最为壮伟。另一名与主子年岁相仿的男子,伟岸的身全隐在黑衣下,阴冷的面容显得冰寒。旁人一瞧,恐怕会吓得误以为遇上了阴曹地府里的勾魂使者。
突地,一阵清扬的马嘶声划破寂静,哒哒急速的马蹄声由前方传来。
为首的男子率先勒住马,其后的二人亦同时停住马。静待那名骑士接近。
那名骑士手勒着马绳,一手执长鞭速速逼近,一等来到三名壮汉面前,喝一声勒住马。
壮汉扬着朗净的笑,拱手对着为首的男子,道:“魁首,前方一里处有座废弃的小庙,虽有些破损,但总能挡些风寒。”
被尊为魁首的那名男子,年轻俊帅的脸庞上,却有双深邃、内蕴的眼眸,透露着精明和威严。若非是身经风浪的人,不可能有此内敛的眼神。
戎抚天轻喟颔首,威沉地简洁下令道:“今晚就在那暂住一宿。”
话刚落,轻拉马绳,骏马便哒哒而行,纠髯的壮汉和黑衣男子再加上随后加入的通报男子也策马随行。
在接近小庙十步远处,戎抚天倏地勒住马,爱驹“风神”嘶声而起。随后的三名壮汉亦跟着勒马静待。
戎抚天英气逼人的浓眉微微蹙起,审视着小道上不寻常的隆起雪堆。
他低唤一声:“战武,邢昊。”
执长鞭的战武和黑衣的邢昊,毫不迟疑地翻身下马。
战武用马靴踢散积厚的雪堆,突然讶然惊呼:“魁首,是个孩子!”
戎抚天和彪形壮硕的徐兆宏翻身下马,上前查探。
邢昊蹲下身,探探鼻息,不带一丝情绪地冷然开口:“死了。”
徐兆宏上前,将那孩子翻过身,心惊讶视。
那孩子消瘦青白的脸上处处淤伤,嘴角还残留着干硬的血渍,整张脸结上一层霜冰。看此情形,约莫已死了两天了。
想着这孩子同自己的儿子相仿年纪,忍不住一声轻喟叹道:“可惜了,这身骨是个练武奇才,才十二三岁就这样撒手了。”
战武怔现了半晌,又说:“他袄里好像有东西。”他伸手拉开少年压在胸怀僵硬的手,取出那物,又“啊”的将之丢弃,“天老爷,这鸡腿都结冻了呢!”
“肯定是偷了这鸡腿,被打伤才死在这风雪中的。”徐兆宏抓抓胡鬓,叹道。
戎抚天低喟下令:“战武,将他埋了。徐老、邢昊,我们先到小庙。”
三人听命各领其职。
戎抚天等人将马拴在小庙前的树干旁,邢昊照料着马匹,徐兆宏则随着戎抚天走进庙内。
“咿呀”一声,破损得几乎快倒下的门开了,一股久没人烟的尘霉味自内传来。
小庙内有些干杂草,一张倾倒的木桌,腐朽失修的大佛则早已辨视不清拜奉的是何尊神佛。蜘蛛丝满布在屋角各处。尘散的小庙内,在接近大佛的角落却奇异的略为净洁,好似有人常来此清理那处似的。
戎抚天不觉有何异处,破庙是许多旅人及村里孩童戏耍之处,这倒可解释那处的洁净。
在三人的打理下,小庙内很快地燃起熊熊的柴火。邢昊将拾来的干柴一一丢入火中,让火烧得更炙,驱走了庙内的寒冷。
“呼,好冷呀!”刚推门而入的战武呼呼喊着,手也没歇地将羽绒大袍解下。
“是啊,今年的腊月要比往常冻些。没想到江南也那么寒冷。”徐兆宏大咧咧地谈着,眼也没瞧人,专心地将包袱里的东西取出,抓了些烧鸭、腊肉、卤菜等干粮后,像挖到宝地嘿嘿大笑,“哈——可给俺找着了!”他开心地转过身,将手中的三亚酒递给邢昊,“快快快,将它温了,多少也可解解渴,祛祛寒的。”
邢昊接过壶,薄菱的唇似笑非笑地静静温酒。
“哈,我道昨儿个的酒喝干了呢,原来还有。”战武双眼倏地一亮,磨拳擦掌的,还舔舔唇,来个望“酒”止渴。
“瞧你急的!等咱们回堡内,俺拿两坛俺那口子酿的陈年好酒给你。”徐兆宏一掌拍上战武的肩,朗声允道。
徐兆宏力大过人,内力强劲,常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寻常人经他那一拍可会承受不住而颠倾,但战武却仍丝毫未移,可见其内力亦不弱。
战武兴奋地拱手道谢:“谢二当家!”
龙神堡的人皆知二当家夫人酿的酒是又香又醇,喝上一口可三日齿留香呢!
戎抚天坐落在大佛旁的一角,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丝毫情绪,但跟着他多年,一同出生入死各种场面,还联手打下江山的肝胆兄弟则能看出,那内蕴的眸内是放松、愉悦的。虽贵为北方霸主,但在这群兄弟面前却是充满着信任。
倏地,大佛后闪过的黑影引起了戎抚天的注意,他不动声色,仍神色自若地维持原样,但嘴角扬起了一抹嘲笑。
徐兆宏三人以他为中心,围着烈炽的柴火,戎抚天先喝了口邢昊递上来的温酒便传给徐兆宏,他们分食着食物和醇酒。战武一张嘴仍不停地唠叨惹人发笑。
当戎抚天大口咬下夹着腊肉的馒头时,他清楚地听见大佛背后传来一声口水的吞咽声。虽然战武的声音响亮,但那声饥饿的吞咽仍清楚传入他耳。显然,那声吞咽亦传入另外三人耳中。
戎抚天一个眼神示意稍安勿躁,三人接获信息,维持原态吃喝谈笑,但彼此皆警戒地随时准备伺机而动。
黑影一动,戎抚天一个眼神,邢昊便身形一闪,急如闪电地窜进大佛背后,擒住躲在那的窥探者。徐兆宏和战武两人亦操起武器分堵在大佛左右等待。
“啊——”
一声拔尖的孩童声,嘶声尖喊。就见邢昊拎着一名衣衫破烂、脏黑的小乞儿出来。那孩子就像只被抓住受困的小野猫,手脚胡抓,乱踹,闭眼放声叫喊。
四名大汉皆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瞪着眼前这发狂的小东西。
稍早还以为是这半个月因拓展了长江下游的生意而引来的敌人,怎知抓着的竟是这小不点的乞儿。
邢昊阴冷的脸庞泛过不耐,纠眉瞪着这被他单手持在半空中,还挣扎不休,乱吼乱叫的小乞儿。这乞儿惊天动地的尖叫吵得他脑疼,若非内力深,耳膜现下恐怕也被他的尖喊穿破吧。
邢昊怒火一提,叱喝一声:“闭嘴!”
“啊——哦!”小乞儿显然被吓着了,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着,傻愣愣地直瞧着他。
徐兆宏和战武看得嘿嘿直笑,邢昊挑眉一瞪,趁这空档,那乞儿竟大胆地张口咬住他的手臂,那咬劲跟被蚊子叮咬起来一般。但威严被戏,怒火一升,举手就想一掌劈下。
“住手!”戎抚天喝声不大,但仍让邢昊停下了手,“放开他,邢昊。”
邢昊闷哼一声,放下乞儿时为了报复先前被咬之仇,重重地让他摔了个四脚朝天。
“哎哟!”
那小乞儿痛得小脸一纠,抚着摔疼的臀,姿势有些滑稽地爬起身,敢怒不敢言地瞪着眼前这四名巨人。
戎抚天感到有趣地仔细打量起这乞儿。看他个头小小的,约莫才六七岁吧。散杂的发胡乱抓高一束,还有些散落垂下,污渍的小脸和手,整个人脏得像在泥上滚过似的。但那两颗黑珍珠般晶亮的大眼,则令人为之一亮。
常人见着他们四人总是畏惧地抖如落叶,垂眼不敢直视他们。但这小乞儿却傲气地用着记仇的眼神,直瞪着方才将“他”摔痛的邢昊。
“你——你看什么?”小乞儿被戎抚天那透彻的打量目光盯得头皮发麻。羞恼地大声叱喝。
徐兆宏和战武及邢昊不满“他”那声不敬的叫喊,全上前一步挡了个人墙,个个怒瞪着他。
乞儿吓得退了一步,看他们一个比一个高大的块头和那吓死人的表情。搞不好今晚就是他归天的日子。但阿刚哥说过,人家凶就要比他更凶,这才不会被人瞧扁、挨打。所以,他又小手握拳,死命瞪着这四名巨人。
戎抚天瞧着这小乞儿顽强的态度,明明怕得都直打哆嗦了,还一脸不服输地咬牙瞪着他们。见他这股模样,直让人感到既好笑又怜惜的。
戎抚天走出战武等人的背后,上前一步,音调和缓地开口:“小兄弟,是我们打扰到你了。我们只借住一宿,明早便会离开的。”
乞儿警戒地瞪他一眼,哼声翘鼻,打算来个相应不理。虽然这白衣巨人对他说话的口气和态度比那丢痛他的黑衣巨人好。但,他怎么知道他会不会一个不开心,也将他拎在空中然后再摔到地。
想到方才被摔了个四脚朝天,屁股还有些疼呢!他两手揉向屁股,埋怨地瞪了眼黑衣男子。
邢昊等人又被他那不敬的态度激怒,上前一步想再给他一个教训,但戎抚天一扬手挡下了他们。
小乞儿见这等阵仗也不示弱地小手握拳,龇牙咧嘴地瞪着他们。心底却害怕地想,这四名壮汉,其中一名随便大掌一挥,他就成了扁老鼠了吧?
戎抚天好笑地瞧着这乞儿的举动。那对大眼中能闪过的情绪还真是多,好似会说话似的。
“小兄弟,你用过膳没?若没有,可否赏个光跟我们一起用?只有一些腊肉和馒头而已。”
小乞儿明明眼睛一亮,但又硬装着一副不屑的态度。
戎抚天知道这乞儿心性倔强,不再多说,举步坐落原处,徐兆宏等人亦跟着坐下,自在地在他面前大享美食。
乞儿捂着饿了三天的肚子,干瞪着那好吃的烧鸭、腊肉和七八道卤味小菜。
咕——哦——
一声声吞咽着分泌过多的口水声响传来。
戎抚天抬眼打量那一脸馋涎欲滴的小东西,感到好笑得很。
眼一触及他那只盖过膝,补得东一块紫、西一块绿的薄袄时,紧纠起眉。一抹似怜似惜的感觉竟自他硬冷的心中泛出。
他拿起刻意夹着厚厚腊肉的馒头,以诱哄的语气问道:“想吃吗?”
乞儿不争气地猛点头,黑白分明的眼直盯着他手中的馒头瞧。
他轻忽一笑,“那就过来这坐。”
乞儿这会又换上戒备不信的神色瞪着他。
徐兆宏等人看得莫不睁大了眼,什么时候见过魁首以这种诱哄的轻柔语气对谁说过话?!
小乞儿又被人瞧得头皮发麻,正想出声骂喝时,那白衣巨人又开口了。
戎抚天眉一挑,用一种叹息万分的口气道:“不吃吗?那我可要吃了。”张大口就想咬下。
尚未咬到口,乞儿不知哪来的勇气竟一个猛冲,抢下他手中的馒头,狼吞虎咽地咬食着。
“放肆!”
方才看呆的徐兆宏等人,一回神就猛一叱喝。
小乞儿被他们一喝,吓得一个呛食,咳嗽连连。
戎抚天一个瞪眼,邢昊他们才坐回原处。
他伸手轻拍上乞儿瘦弱的背,轻声道:“吃慢些,没人会与你抢的。”
他解开腰间的水袋,开了盖凑到他嘴前,因这小家伙两手紧抓着馒头不放,只得将水袋凑上前喂他,不然他肯定会噎死。小乞儿呼咕了两口后又大口咬着馒头,好似那是何等的珍馐美食。他心疼地想这小家伙可能几日未进食了吧。
“好吃吗?”
小乞儿仰起油渍残有屑碎的脸,星眸晶亮,重重地点头。
戎抚天扬起袖缘替“他”抹去那嘴边的残渍,小乞儿只顾着吃,没理会他的动作。
战武惊呼一声,看着魁首那油污的白袖,瞪大眼看呆了。徐兆宏也是张大嘴,忘了手中的酒。邢昊则是镇定的,仅挑起一眉。
“老天爷,这小鬼是饿了几天啦?”战武看着乞儿那副猛吃啃咬的模样,忍不住大呼。
那乞儿竟也在囫囵吞枣之际,抽空用手比了个“三”给他。战武张大了眼,将自己的烧鸭推到他面前。徐兆宏和邢昊竟也将自己的那份推了过去,就这么看着那小鬼一副饿死鬼投胎的馋样,另也是因为见着了魁首那似怜似疼的神情而呆得忘了饿。
戎抚天见着乞儿的吃相,心涌起一丝陌生的怜疼柔爱,恨不得此刻是在客栈内,好让他吃个饱。这感觉对他来说太过陌生了。
心怜?他?一名在江湖上人人闻风丧胆的“鬼魅龙王”竟也有这般的儒人之情?真的怪哉!
“小家伙,你一个人在此住宿吗?”
这乞儿与那些街上乞丐不同,身子虽着破袄,又脏又破的,但却没乞丐那熏人的臭气味。料想这小家伙可能是流落街头不久,且有净身的习惯,有可能是与家人失散的。
小乞儿仰起头,脖子一偏,像在思索。他摇摇头第一次开口,声音轻轻脆脆的,“以前阿爹也跟我们在一起,可阿爹后来就不见了。阿刚哥三天前出去时说会带烤鸡腿回来,可也还没回来。”
烤鸡腿?阿刚哥?
“阿刚哥多大岁数了,知道吗?”
乞儿又抿了嘴,皱了下眉,才又道:“十二。”
四人心一动,盘想方才在庙前小径上的少年,可能便是这乞儿口中的阿刚哥。唉——怎开口向这不解世事的小家伙说,他一直在等的阿刚哥已魂飞魄散,不可能回来了?
“那——你娘呢?”战武也跟着开口问乞儿的来历。
“娘?”小乞儿偏头一歪,纠眉看着战武,不解地问道:“那是什么?”
“呃?”战武一怔。
“知道自个儿的名字吗?”戎抚天心怜他竟连娘是什么都不知,抚抚他散乱的长发。
“丫丫。”乞儿笑着答道。
“啧,魁首是问你的全名。”徐兆宏出声解释。
怎知他那解释听在乞儿耳里似在笑他笨,乞儿瞪了他一眼,叫着:“丫丫就丫丫呀!阿刚哥就叫阿刚哥呀!魁首这名字听来不也很怪?!”说得理直气壮的。
徐兆宏和战武被他这番训话逗得朗声大笑。邢昊阴冷的脸亦泛起一抹浅笑。
戎抚天轻声解释:“魁首是尊称,不是名字。我的名字是戎抚天。”
小乞儿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方才的馒头给他啃完了,眼睛又盯着面前这一堆好吃的食物,意犹未尽地舔食着油渍的十指。
戎抚天心一揪痛,拉下他舔湿的手,抓了只烧鸭腿给他,小乞儿一接又是狼吞虎咽地嘶咬着。
饱食过后,乞儿开始打起盹来,头点了几下,竟也自动自发地趴卧在戎抚天的腿上,好似这举动长习如此,不一会便呼呼入睡。
“魁首……”战武心惊这乞儿的大胆,伸手想将他唤醒。戎抚天一个眼神又止下了他。
戎抚天不觉有何不妥,伸手将银狐毛制的披风盖上乞儿娇小、蜷缩的身躯。
低声似怕扰了乞儿的安眠道:“收拾收拾,早些歇息。明早我们就动身回堡里。”
徐兆宏等人虽心有疑虑,但仍颔首接命。
翌日清晨,戎抚天牵着丫丫的手,一行人来到战武昨夜埋了少年的坟前。
戎抚天低首对丫丫道:“丫丫,跟阿刚哥拜别。从今儿起,你就是龙神堡的人。我会照顾你。”
丫丫星眸一暗,看了他半晌,才将视线定在简朴的木牌上。他再度抬头时以沉静的语气问道:“上一回,大雪时阿爹没回来,阿刚哥也要丫丫向阿爹拜别。才带丫丫到这庙的。这一回,阿刚哥也不会回来了吗?”
稚嫩的童音,触得四名壮汉心一怔。
戎抚天心头冒着比昨夜更多的怜疼,抚上他今早替他绑好的发束,点头回答他:“阿爹和阿刚哥都不会回来了。但他们会看着你好好长大的。”
丫丫并没有像稍早吵着要等阿刚哥回来,只是看了他一眼,静默的脸上闪过幽暗,上前两步,双膝跪于雪地上,小掌往下一压,头重重地叩了三次。
“阿刚哥,丫丫要走了。这白衣大哥会照顾丫丫,给丫丫吃好吃的东西。丫丫不会忘了你的。”
不哭不闹、更显悲凄。
戎抚天上前牵起丫丫的小手。心中向阿刚允诺会照顾他的誓言,便抱他翻身上马,用轻裘披风将两人裹住。
四匹马,五个人哒哒离开。
祥来客栈在扬州城里,可是数一数二的大客栈。平日来自各地的人马川流不息,高朋满座。今儿个在接近晌午时辰可来了五位贵客。
呃,该说是五位吗?只见那掌柜哈腰屈膝的,总怪异着怎在贵客中夹杂了个小乞儿。见他又脏又臭的,掌柜本想打发走,省得坏了店里客官大爷们的食兴,怎知那小乞儿偏得了贵客主子的宠,是一路给那白衣大爷抱上楼,住进了客栈里最上等的客房。
这做掌柜的世面见的也算广,总懂得逢迎献媚的,反正只要是大爷手中的银两说什么,做什么便是了。
客栈内,晌午时用膳的人多,这说书的小老头可也懂得生意经,就这么坐了下来,板子拍了两响就啧啧啊啊地说了起来,说到关键时刻还会猛敲着竹板吊人胃口。
“说那个段子好呢?这江湖上之英雄豪杰的事迹可是最时兴的段子了。
“虽说那乱世出英雄,可盛世年间倒也出了不少好汉。就拿现今最引人注目的龙神堡来说吧。
“话说这龙神堡窜起名声也不过五年的光景,可不是那威震八方,人人闻之丧胆的北方霸主——戎抚天。
“说到这戎抚天可就奇了。真正的来历,师出何门可也没人能说个准。只知他在十五岁时便擒倒了当时恶名昭彰的杀人魔王,而在江湖上声名大响。可这戎抚天,归为正派之人也不是,说是邪道之人也不是。刹时间,武林上正邪两派皆想纳他为羽翼,戎抚天却常神出鬼没地让人捉不了准。
“于是,江湖上便掀起了探出戎抚天的狂澜。戎抚天也有办法得很,听闻他武功盖世,剑一出鞘必沾血,快得在眨眼之间谁也抓不着他。‘鬼魅龙王’的名号便传开了。
“过了两个秋冬后,戎抚天带领着一群自愿归于他旗下的各方精英,在关外建立了龙神堡。短短五个年载便成就了震威一指的霸业。而戎抚天更是以二十二岁的年纪便成了四方霸主。聚集财力与武力的霸主。
“可据说,这‘鬼魅龙王’的由来,则是因这戎抚天个儿高大无比,面如鬼魅,凡见着的人莫不吓得抖如落叶,没了明天。所以说呀……”
“哈哈哈——”
于二楼雅座的徐兆宏突然一阵狂笑。他放下了筷子,喝了口酒,对着临栏而坐的戎抚天道:“听着自己成了说书人的主角,可有何想法?把你说得像个魍魉似的,那么吓人。”
戎抚天挑挑眉,品着酒,当做没听着。瞄了眼,他伸手弹出一粒花生米,将邢昊掷出欲致说书老头命死的筷子,“当”的一声隔开落在街上。
“道听途说,何须在意?”
邢昊仍是一脸瞧不出情绪地瞄了眼战武悄悄收回竹筷。戎抚天一挑眉,战武便搔发呵呵傻笑。戎抚天看在眼底是又叹息又好笑。
有两个这么拥护他的部属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如此易被激怒,早晚会出事的。
“啊——”
上等客房里传来尖嫩嘶喊的孩童声。就见雅楼黑影一闪,戎抚天在眨眼间消失。
“不要啦!我不要啦!”
戎抚天一接近房门,就听见丫丫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声音里满是是惊吓过度,戎抚天没多细想便踢门而入。
一进门,他就愣呆住了。
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他呆傻得说不出话来。
“少、少爷?!”安大娘吃惊地叫喊,一手还抓着湿答答滴着水的袖缘。原压着丫丫进澡盆的手举在半空中。
丫丫趁这机会,光着身子,跳出澡盆就冲进他怀里放声大哭。乌黑的发和小小的身子直滴着水,惊吓得抖着身哇哇哭叫。
戎抚天的手提在半空中,不知该摆哪。
丫丫竟是个女娃儿?!
“魁首!”
徐兆宏等人慢他一步冲入房内,戎抚天两手一圈,将丫丫的身子整个藏在他怀里,背对着门,回头对刚跨进门的三人大喝一声:“退出去!”
“呃?”徐兆宏搔着头摸不着头绪地止住脚。
“退出去!”戎抚天喝声更大。
随后而来的战武和邢昊也不明就理,只能一个张大口,一个挑眉地瞪着他。
只见房内,戎抚天眼神坚决,小家伙则哭得响彻云霄,帮小家伙洗澡的安大娘则惊慌地来回看着所有人。
三人见戎抚天眼底难懂的光芒,不等他叱喝第三声,便乖乖退出房,在门后嘀嘀咕咕地讨论起来。
戎抚天深叹口气,丫丫已经快哭哑嗓了,他看向仍一脸呆愣的安大娘,轻声道:“你先到外头等会。”
安大娘点点头走出去,一出门就被战武他们拉着问东问西。
房内,戎抚天抱着丫丫坐在椅上,反正他的衣衫也早被丫丫沾湿了,所以也无需计较了,等会换了便是。
丫丫还是哭着,只是抽抽噎噎的。
戎抚天圈着她的身,低柔地问道:“怎么了?安大娘欺负你吗?”
丫丫揉着红肿直滴泪的眼,哽咽道:“她……她要将我煮熟呢!”
煮熟?不是洗澡吗?又没升火怎么煮熟?
“安大娘只是想帮你洗澡。你不喜欢洗澡吗?那可不成,大哥不许的。”
“不是,我喜欢玩水的。”丫丫急着辩解,红着眼道:“以前阿刚哥就常带我到庙后面的小溪戏水,那水是冷的。可……可那水是热的!”她扁着小嘴,委屈地指着房内那冒着蒸气的澡盆,指控道。
这一听可让戎抚天又心疼又好笑。原来小丫头以往只在溪里净身,溪水是凉的,所以不知别人是用温水来净身的,尤其是在冬天这种时节,更是得用温水洗澡的。
戎抚天拨拨她湿漉贴在颊边的发,露出她天生粉嫩的肌肤。柔声解释道:“那水是温的,这么冷的天泡在里头才舒服,那不会煮熟你的。”
“真的吗?”丫丫仰起脸,红红的眼里是疑惑、是挣扎,“大哥没骗人吗?”
戎抚天点点头道:“不相信大哥吗?”
“相信!”丫丫像急于表示信任,大声答道。
戎抚天撼动于她的不假思索,抱起她走向澡盆,轻轻缓缓地将她放入澡盆,刚开始她还有些害怕地用小手紧揪着他的衣领,一会适应了水温便笑开了脸,玩起水来。
戎抚天温柔地笑了,手抚着她的笑颜,柔语道:“从今儿起,你名唤戎巧仙。盼你长大后,是个乖巧的仙子。”
这一刻,戎抚天改变了乞儿丫丫的命运,也决定了她的未来。
那一年,北方霸主“鬼魅龙王”戎抚天二十二岁,而乞儿丫丫——戎巧仙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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