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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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就这样,我去了喀山大学读书。 我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上大学!

一个叫尼古拉·叶甫里诺夫的中学生激发了我上大学的念头. 他的眼睛温柔得像女人一样,有一副漂亮的脸蛋儿,是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年轻人,当时他就住我们那栋楼的房阁上,由于常常看到我读书,他就开始注意我,所以很快我们就相识了。认识没多久,叶甫里诺夫就下断定说我天生具有研究科学的天赋。“您就是为研究科学而生的!”他帅气地甩着像马鬃一样的长发对我说。

那时的我,根本不明白,即使是一个小家名义,都可以为科学研究作贡献。但是,叶甫里诺夫绞尽脑汁地向我证明,大学里真正要的就是像我这样的人。当然了,他也必不可少地叙述了一下哈伊尔·罗蒙诺索夫的故事。他还说,到了喀山,我可以住在他家,用一个秋天以及一个冬天的时间完成我的中学学业,之后,就可以“随便”去参加各种考试(请注意他说的是“随便”!)

这样,我就可以申请助学金来资助自己上大学,再上大约五年的时间,我就可以变成“文化人”了。听他讲的多么轻松,也难怪,毕竟他还只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十九岁少年,再加上一颗菩萨心肠。学校终考以后,他回了家。

又过了半个月,我随后而至,临走前,外祖母再三叮嘱说:“你以后别因为一点小事就向人家发脾气了!经常发脾气,就会变成冷酷无情的人!这都是随你外祖父!你难道没看到见他的下场吗?那个可怜的老头儿,活到老却变成了傻子!你一定要记住:上帝不会惩罚人,只有魔鬼才会干出这种事!你走吧!唉……”

她抹掉了布满皱纹的老脸上的几滴泪水,接着说:“恐怕我们以后再也不会见着了,我老了,你为什么一定要去!你这个野孩子,非要跑么远,我活不了多久了……”

这几年来,我经常离开这个善良的老人,几乎没怎么和她见过面,但是,一当我想起这个血脉相连、真心爱我的亲人,有一天真的要离我而去时,心中难免会有一丝悲哀。我一直站在船尾向外祖母的方向张望,她就站在码头紧靠水边的地方,一只手画着十字,一只手用一块破旧的披肩擦着眼睛,那是一双对世人永远充满慈爱的眼睛。打那之后,我就来到了这座有将近一半鞑靼人的城市了,孤独地栖身在一条偏僻的街道尽端上的平房里。房子对面是一片被焚毁过的废墟,长满了茂密的野草,一大堆倒塌的建筑在杂草和树林中挺起,废墟下是一个大地洞,野狗住在这里,有时它们也就死在这里了。 这个地方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它是我的第一所大学。叶甫里诺夫的家有他的妈妈和两个儿子,仅靠少得可怜的政府补贴来维持生计。我刚刚到他家那几天,经常看到这个面血苍白的寡妇,每次从市场上买回东西放进厨房,她就会眉头紧锁,开始发愁,她在思考怎样解决眼前的难题:就算不把自己算在内,怎样才能用一块肉做一顿满足于三个强壮男孩儿的美餐呢?

她一向是个异常沉静的女人,灰色的眼睛中隐藏着温顺而又倔强的精神,她就像一匹精疲力尽的马,明明知道自己生活的这辆车已经无力驾驭了,仍然勉为其难地拼命往前拉!

到她家后的第四天早晨,她的儿子还在睡觉,我到厨房帮她洗菜。 她谨慎地轻声问我:“您来这里做什么?”

“读书上大学。”

只见她一挑眉毛,原来不经意中,一个手指被刀切破了,她一边吸着手指,一边坐到椅子上,然后又蹦起来,叫道:“哎呀!真是活见鬼了……”

她用手帕包扎好伤口后夸我说:“您削土豆倒是挺熟练的!”

“这算什么!雕虫小技!”我顺嘴告诉了她我在轮船上的那段给厨师打下手的历史。

她继续问我:“您就凭这点儿本事就能考上大学吗?”

我把她的话当真了,由于当时我对幽默和嘲讽的区别还不太明白。我就向她详细地介绍了我的计划,并且强调指出,这样的话,上大学就简单多了。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嚷着:“唉!尼古拉!这个尼古拉……”

这时恰好尼古拉跑到厨房洗脸,他睡得昏昏的,头发乱蓬蓬的,但看上去还像平常一样,兴高采烈地说:“我说妈妈!如果能吃上一顿肉馅大饺子多好啊!”

“那好吧。”她答道。

“这正是显示我烹饪手艺的好机会,”我赶紧接过话来说,“要包饺子这点儿瘦肉实在是太少了。”这下我可彻底闯了大祸,娃尔娃拉。伊凡诺夫娜生气了,她数落得我特不好意思,又把手里的胡萝卜扔到了桌子上,转身离开了。尼古拉向我使眼色说:“生气啦!”

他坐在椅子上接着说:“其实女人要比男人更爱生气,这是天生的。 关于这一定断有关人士包括瑞士大学者以及英国的约翰·穆勒都曾经给出肯定。

尼古拉特喜欢教育我,一遇到适当的时机,就对我谆谆教诲。我呢,每次都是如饥似渴地听着训诫,后来,我竟然把弗克、拉劳士弗构以及拉劳士查克里混为一谈了,并且我怎么也分不清到底是拉法杰砍下了杜莫利的头,还是杜莫利砍下了拉法杰的头。尼古拉认真地要挑明主要原因:他是一个太浮华、轻佻、自私自利的都市青年,他甚至对自己妈妈的辛苦熟视无睹,他的弟弟是一个呆板的中学生,更不会对母亲的艰辛有所感悟。

倒是我,很快就感觉出了这位可怜的妈妈的厨房哲学,她的手艺实在是令人叹服,她是数着米粒煮饭的,每天只用一点东西魔法般地做出丰盛的菜肴,养活养自己的两个孩子和我这个相貌平平、不拘小节的流浪者。她给我的每一片面包,都像岩石一样深深地压在我的心里。

我决定出去找个工作干,我要自己养活自己。为了不在他家吃饭,我早早地起床,迅速地逃出去,要是不幸碰上下雨天,我就会到那个大地洞里避—避,听着洞外的倾盆大雨声和狂风声怒吼,闻着动物尸体的臭腐烂味儿,我顿时感悟:上大学只是一场美梦,如果我当初是去的波斯,肯定比这儿强。我开始充分发挥想象力,幻想自己是一个白胡子大法师,可以让一粒谷子变成苹果那么大,一个土豆达到一普特重,我在为所有受苦难的人寻找出路,我要拯救他们。当时的我正处于爱幻想的阶段,总是幻想着一些伟大的冒险事业,那是因为所有苦难的生活都需要幻想来平衡。苦难的日子是那么地漫长!

我已经得了幻想癖。苦难的日子里我变得越来越坚强了,我从来没有奢望别人的救济,也不渴望会有好运降临,生存环境越是艰苦,就越能磨练我的意志,丰富我的智慧,这个道理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懂了。为了解决吃饭问题,我经常会去伏尔加河的码头上做小工,在那儿赚到十五至二十戈比会容易一些。因此,我加入到了搬运工、流浪汉和无赖的行列里,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块生铁被投进了燃烧得非常旺盛的炉火里,经常有烙印深深地打在我的心上。那些举止粗鲁、坦率野蛮的人群,在我眼前就像走马灯一样转来转去,我因为有一些经历,所以很容易与他们步调一致,再加上我以前读过的波莱特·哈特的作品,还有其他通俗的小说,便加深了我对这些人敢爱敢恨、天不怕地不怕的潇洒的人生态度的欣赏,我非常愿意融入到这个热情的大群体中,成为他们的一员。在那里,我结识了一位专靠偷盗为生的人,他叫贝什金,上过师范院校,受到过非常好的教育,现在的他已是饱经风霜肺病缠身的人,他机警地劝导我:“你干吗像个女孩儿似的那么羞涩?是不想让别人骂你不老实?老实!对于女孩儿来说的确是一个天生的资本,但对于你就像是轭子。公牛老实,那它只能吃干草了!”

贝什金相貌平平,一头棕发,脸光光亮亮的,让人感觉要准备上台演戏,短小的身材像猫一样轻盈灵活。 他待我极好,经常自称是老师和保护人,看得出来,他是真心为我指点迷津。他读了很多书,人又聪明,他最爱看的就是《蒙特·克利斯托伯爵》。

“这本书主题鲜明,感情丰富。”他说。他有一个非常好的“女人”。一提到“女人”,他就会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异常激动,从他那被打得残疾的身体里散发出一种令人反胃的痉挛。即使这样,我依然会全神贯注地听他讲,凭直觉,我知道他的语言非常优美。“嗬,女人!”他激动地说,这时他的脸颊上一下子产生了一道红晕,两只眼睛闪着光芒,“只要是为了女人,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事情都能干。女人像魔鬼一般亲切,她们压根就不知道什么叫罪孽!和女人谈恋爱是世上最美的事!”

他喜欢编故事,可以轻松地编出一些妓女们凄美哀怨、红颜薄命的曲子。 他编的曲子唱遍了伏尔加河两岸。下面这首曾风靡一时的曲子就是他的杰作:

侬生贫寒之家

脸蛋不够漂亮

没有一件好衣服

就为这个,姑娘啊!

没有人会和你亲成

……

我还认识一个名叫特鲁索夫的人,他的行踪可疑,但对我非常好。他比较在意自己的外表,仪表不凡,打扮得非常阔绰,有一双音乐家的修长的手。他在海军村开了一个钟表店,事实上,他是借着这个招牌偷偷倒卖偷来的赃货。他对我说:“彼什柯夫,你绝对不要学做扒手!”他非常正经地摸了一下他的白胡子,然后眯起那双骄傲的双眼,“要我说,你能另谋生路,因为你是一个品行高洁的人。”

“什么是品行高洁?”

“嗯,怎么说呢,就是充满了好奇,但没有一丝嫉妒心,你明白吗?……”

这样夸我,我感觉自己实在是惭愧,因为我对许多的人和事物都产生过嫉妒心,比如说,贝什金的语言艺术和优美,曾经引起过我的嫉妒。我还记得他有一次在讲一个爱情故事时,是这样开头的:“在一片黑漆漆的夜色中,我就像一只躲在树洞里的猫头鹰,呆坐在斯维亚什斯克这个荒凉小城的旅店里。”这时正好是十月,外面阴雨不断,秋风不断地怒号着,就像为爱受委屈的鞑靼人故意拉长声,哀号地呜呜个没完。“……这时,她!来了,如此轻盈、靓丽,就像初升的朝霞。她的眼神充满了天真和纯洁,她用非常真切的语气说:‘亲爱的,我没有辜负你吧!’虽然我知道她在对我说谎,但我还是深深地信任她!理智令我清醒,爱情却令我经常感到迷惑!“

他讲故事时,身体富有节奏感地抖动着,眼睛眯着,有时会轻拍一下自己的胸脯,装出一副非常投入的样子。他的声音其实并不动听,还有一些沙哑,但是他的语言却非常动人,就像夜莺在唱歌。我还曾经嫉妒过特鲁索夫,他最擅长讲的就是西伯利亚、西哈拉等地的故事,他讲故事的手段非常熟练,绝对称得上是栩栩如生,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他胆敢对主教大肆嘲讽,有一次,他居然还偷偷说到沙皇亚历山大三世:“他是一个纯粹的专制魔王!”

我觉得特鲁索夫是一个极像小说里的“小人物”一下子变成一个胸怀坦荡之人。每当炎热的夜晚,大家都会到喀山河对岸去乘凉,坐在小树林里,一边吃喝,一边倾诉各自的心事。主题大多是贫困的生活和奇闻怪事,最热门的话题当然是女人了。

非常奇怪,每当他们提到女人,就会充满无限嫉恨和悲伤,就像闯入了一个满是蛇蝎的黑暗角落。我和他们一起在那里住过两三次,我们在小柳树的洼地中休息,由于这里离伏尔加河非常近,所以空气都是湿润的,船灯看上去就像萤火虫一样在夜空移动,还有繁华的乌斯龙村里的店铺和住宅区的光亮,在黑漆漆的河岸上变成了无数的小火球、火网。 轮船击打着河水,发出轰隆隆的响声。水手们在船上鬼哭狼嚎,一些人用锤子敲打着船板,拉长了声唱着凄美的歌曲,他们在用自己的歌声排解心中的那份忧伤,这种歌声为生活添了一份苍凉,让人感到悲伤。最令人忧伤的还是他们诉说着心事,如何面对艰难的生活,他们各说各的,谁也顾不上别人,他们或坐或躺,吸着烟,有时喝点伏特加或是啤酒什么的,酒经常会引起很多令人难忘的往事。

“嗯,我曾遇见过这样一件事,”夜色中伏在地上的一个人突然说道。

故事结束之后,大家就会说:“司空见惯,我们见得多了……”

“知道。”

“见过。”

“见得不愿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