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旦上云）昨夜红娘传简去与张生，约今夕和他相见，等红娘来做个商量。（红上云）姐姐著我传简儿与张生，约他今宵赴约。俺那小姐，我怕又有说谎。送了他性命，不是耍处[处：语气词，啊，呢。]。我见小姐，看他说甚么。（旦云）红娘，收拾卧房，我睡去。（红云）不争你要睡呵，那里发付那生？（旦云）甚么那生？（红云）姐姐，你又来也，送了人性命，不是耍处！你若又番悔，我出首与夫人：你著我将简帖儿约下他来。（旦云）这小贱人倒会放刁。羞人答答的，怎生去！（红云）有甚的羞？到那里则合著眼者！（红催莺云）去来，去来！老夫人睡了也。（旦走科）（红云）俺姐姐语言虽是强，脚步儿早先行也。
【仙吕】【端正好】因姐姐玉精神，花模样，无倒断晓夜思量[无倒断：无休无止，没完没了。]。著一片志诚心，盖抹了漫天谎[“著一片”二句：这次莺莺真心赴约，弥补了老妇人赖婚的弥天大谎；
盖抹：遮盖，改正。]。出画阁[画阁：雕梁画栋的楼阁，这里指莺莺的居所。]，向书房，离楚岫[楚岫（xiù）：指巫山；岫：山峦。]，赴高唐，学窃玉，试偷香，巫娥女，楚襄王。楚襄王敢先在阳台上。（下）
第一折
（末上云）昨夜红娘所遗之简[遗（wèi）：赠送，给予。]，约小生今夜成就。这早晚初更尽也，不见来呵，小姐休说谎咱！人间良夜静复静[“静复静”：原作“静不静”，据毛西河本改。]，天上美人来不来？
【仙吕】【点绛唇】伫立闲阶，夜深香霭、横金界[金界：佛寺。]。潇洒书斋[潇洒：这里是指凄清、凄凉之意。]，闷杀读书客。
【混江龙】彩云何在[彩云：语意双关，指天空云彩，也指心爱的女子。此处以彩云指美人。]？月明如水浸楼台。僧居禅室，鸦噪庭槐。风弄竹声、则道似金佩响，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月移花影：出自王安石《夜直》诗：“春色恼人睡不得，月移花影上阑干。”]。意悬悬业眼，急攘攘情怀[急攘攘情怀：心情烦躁不安。]，身心一片，无处安排，则索呆答孩倚定门儿待[呆答孩：痴呆的样子。]。越越的青鸾信杳[越越的：静悄悄的；
青鸾信杳：音信全无。]，黄犬音乖[黄犬音乖：没有音信。]。
小生一日十二时，无一刻放下小姐。你那里知道呵！
【油葫芦】情思昏昏眼倦开，单枕侧，梦魂飞入楚阳台。早知道无明无夜因他害，想当初不如不遇倾城色[不如不遇倾城色：爱极的反话。]。人有过，必自责，勿惮改[“人有过”三句：人如果有过错，一定要自我责备，不要怕改正。]。我却待“贤贤易色”将心戒，怎禁他兜的上心来[“我却待”二句：爱莺莺之心欲罢不能。]。
【天下乐】我则索倚定门儿手托腮[倚定门儿手托腮：写期盼的情状。]，好著我难猜：来也那不来？夫人行料应难离侧。望得人眼欲穿，想得人心越窄，多管是冤家不自在[不自在：生病。]。
偌早晚不来，莫不又是谎么？
【那吒令】他若是肯来，早身离贵宅；他若是到来，便春生敝斋；他若是不来，似石沉大海[石沉大海：比喻没有消息，无处寻找。]。数著他脚步儿行，倚定窗棂儿待[倚定窗棂儿待：忽而靠门，忽而靠窗，足见张生盼望莺莺焦急不安的神情。]。寄语多才[寄语：传话，转告。]：
【鹊踏枝】恁的般恶抢白，并不曾记心怀；拨得个意转心回[拨得：即博得。]，夜去明来。空调眼色经今半载[“空调（diào）”句：半年来只能以眉目传情；
调眼色：眉来眼去。]，这其间委实难捱。
小姐这一遭若不来呵——
【寄生草】安排著害，准备著抬[抬：害相思病死了而被抬走。]。想著这异乡身强把茶汤捱，则为这可憎才熬得心肠耐，办一片志诚心留得形骸在[“办一片”句：如果莺莺有一片爱我之心，就可以保全我的性命。]。试著那司天台打算半年愁，端的是太平车约有十馀载[“试著那”二句：说忧愁之大，让司天台来计算，也要算半年；让太平车来拉，也得要十来辆；
著（zhāo）：令，让；
司天台：朝廷负责观察天文、推算历法的部门。]。
（红上云）姐姐，我过去，你在这里。（红敲科）（末问云）是谁？（红云）是你前世的娘。（末云）小姐来么？（红云）你接了衾枕者，小姐入来也。张生，你怎么谢我？（末拜云）小生一言难尽。寸心相报[寸心：心乃方寸之地，所以叫寸心。]，惟天可表！（红云）你放轻者，休諕了他。（红推旦入云）姐姐，你入去，我在门儿外等你。（末见旦跪云）张生有何德能，敢劳神仙下降，知他是睡里梦里？
【村里迓鼓】猛见他可憎模样，
小生那里得病来？
早医可九分不快。先前见责，谁承望今宵欢爱！著小姐这般用心，不才张珙，合当跪拜。小生无宋玉般容[宋玉容：宋玉的美貌。]，潘安般貌，子建般才[子建才：曹植字子建，所以这里是指曹植的才华。]。姐姐，你则是可怜见为人在客。
【元和令】绣鞋儿刚半拆[拆：拇指与中指伸开后的长度，为量物的单位。]，柳腰儿勾一搦[一搦（nài）：一把，一握。]。羞答答不肯把头抬，只将鸳枕捱。云鬟仿佛坠金钗，偏宜髻儿歪[（dí）髻：发髻。]。
【上马娇】我将这纽扣儿松，把搂带儿解[搂带：拴带。]，兰麝散幽斋。不良会把人禁害[不良会：本意为恶劣、凶顽，这里用做爱极的反语。]，咍[咍（hāi）：招呼声。]，怎不肯回过脸儿来？
【胜葫芦】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花心轻拆”：“拆”原为“折”，根据毛西河本改的。]，露滴牡丹开。
【幺篇】但蘸著些儿麻上来，鱼水得和谐，嫩蕊娇香蝶恣采。半推半就，又惊又爱，檀口揾香腮[檀口揾香腮：“檀口”指张生。“揾”即“吻”。]。
（末跪云）谢小姐不弃，张珙今夕得就枕席，异日犬马之报。（旦云）妾千金之躯，一旦弃之。此身皆托于足下，勿以他日见弃，使妾有白头之叹[白头之叹：女子失宠、被弃的感叹。]。（末云）小生焉敢如此！（末看手帕科[看帕：新婚之夜验帕，是旧时检验女子是否贞洁的一种习俗。]）
【后庭花】春罗元莹白[春罗：即绢帕；
莹白：即白。]，早见红香点嫩色。
（旦云）羞人答答的，看甚么。（末唱）
灯下偷睛觑，胸前著肉揣[揣：藏在怀中。]。畅奇哉！浑身通泰，不知春从何处来。无能的张秀才，孤身西洛客，自从逢稔色，思量的不下怀。忧愁因间隔，相思无摆划[摆划：安排、处理。]。谢芳卿不见责。
【柳叶儿】我将你做心肝儿般看待，点污了小姐清白。忘餐废寝舒心害，若不是真心耐，志诚捱，怎能勾这相思苦尽甘来？
【青哥儿】成就了今宵欢爱，魂飞在九霄云外。投至得见你多情小奶奶，憔悴形骸，瘦似麻秸。今夜和谐，犹自疑猜[“犹自”：原做“犹似”，根据王伯良、张深之本改的。]。露滴香埃[香埃：香尘。]，风静闲阶，月射书斋，云锁阳台。审问明白，只疑是昨夜梦中来，愁无奈。
（旦云）我回去也，怕夫人觉来寻我。（末云）我送小姐出来。
【寄生草】多丰韵，忒稔色。乍时相见教人害，霎时不见教人怪，些时得见教人爱。今宵同会碧纱厨[碧纱厨：绿纱蒙成的床帐。]，何时重解香罗带？
（红云）来拜你娘！张生，你喜也！姐姐，咱家去来[凌濛初曰：王播的诗。]。（末唱）
【赚煞】春意透酥胸，春色横眉黛，贱却人间玉帛。杏脸桃腮，乘著月色，娇滴滴越显得红白。下香阶，懒步苍苔，动人处弓鞋凤头窄[弓鞋凤头窄：窄小的凤头弓鞋。弓鞋：是说旧时妇女缠足，其鞋如弓形。]。叹鲰生不才[鲰（zōu）生：愚陋的小人。]，谢多娇错爱[错爱：自谦之辞。表示对身受对方爱怜的感激与喜悦。]。
若小姐不弃小生，此情一心者，
你是必破工夫明夜早些来。（下）
第二折
（夫人引俫上云）这几日窃见莺莺语言恍惚，神思加倍，腰肢体态，比向日不同。莫不做下来了么？（俫云）前日晚夕，奶奶睡了，我见姐姐和红娘烧香，半晌不回来，我家去睡了。（夫人云）这桩事都在红娘身上。唤红娘来！（俫唤红科）（红云）哥哥唤我怎么？（俫云）奶奶知道你和姐姐去花园里去，如今要打你哩！（红云）呀，小姐，你带累我也！小哥哥你先去，我便来也。（红唤旦科）（红云）姐姐，事发了也。老夫人唤我哩，却怎了？（旦云）好姐姐，遮盖咱！（红云）娘呵，你做的稳秀者[稳秀：藏而不露的意思。稳：通隐。]——我道你做下来也！（旦念）月圆便有阴云蔽，花发须教急雨催。[“月圆”二句：比喻美好的事物常受摧残的常用语。]（红唱）
【越调】【斗鹌鹑】则著你夜去明来，到有个天长地久；不争你握雨携云[不争：这里作“因为”讲。]，常使我提心在口[提心在口：提心吊胆。]。则合带月披星，谁著你停眠整宿？老夫人心数多[心数：心计。]，情性?[（zhòu）：或作“”，固执之意。]，使不著我巧语花言，将没做有。
【紫花儿序】老夫人猜那穷酸做了新婿，小姐做了娇妻，“这小贱人做了牵头”[牵头：男女私通的牵线人。]。俺小姐这些时春山低翠，秋水凝眸。别样的都休[别样的都休：其他变化且不说。]，试把你裙带儿拴，纽门儿扣，比著你旧时肥瘦，出落得精神，别样的风流[“试把”五句：意谓试穿旧时装，和以前相比，如今的体态变得更精神、更风流；
出落：长成。]。
（旦云）红娘，你到那里，小心回话者。（红云）我到夫人处，必问：“这小贱人！
【金蕉叶】我著你但去处行监坐守[但去处：只是去呀。处：语气词；
行监坐守：一举一动都要受到监视。]，谁著你迤逗的胡行乱走？”若问著此一节呵如何诉休[如何诉休：如何诉说啊。]？你便索与他个知情的犯由[犯由：犯罪的原由，即罪状。]。
姐姐，你受责理当，我图甚么来？
【调笑令】你绣帏里效绸缪[绸缪（móu）：用以指男女欢会。]，倒凤颠鸾百事有[百事有：样样有。]。我在窗儿外几曾轻咳嗽，立苍苔将绣鞋儿冰透[“立苍苔”句：出自白朴《仙吕·点绛唇》：“深沉院宇朱扉放心不（户亚），立苍苔冷透凌波袜。”]。今日个嫩皮肤倒将粗棍抽，姐姐呵，俺这通殷勤的著甚来由？